高速顫動的嗡鳴聲,在黑色馬車四周不停響起,每一道嗡鳴聲,便代表著一道凌厲的飛劍。當寧缺一刀砍飛一柄飛劍後,墮落騎士們便確認,這名書院十三先生對天地氣息變化的感知極為敏銳,再如何掩藏飛劍的痕迹,也無法逃過他的眼睛,於是他們極為堅狠地瞬間改變戰術,不再試圖掩飾飛劍的痕迹,而是拚命輸出念力,務求讓每一道飛劍都能發出最大的威力。
然而對於寧缺來說,這種戰法沒有任何意義,修行浩然氣後的他,無論是身體的強度還是力量,都不是普通修行者能夠比擬,他遊走在黑色馬車四周,偶一出刀,身周的秋雨里便會亮起一道刀芒,便有一柄飛劍被擊飛。
沒有任何人,更沒有任何劍,能夠進入到他身前一尺之地,而這正是當年師傅顏瑟大師,對他提到過的劍聖柳白強大的戰法。
寧缺不止明悟身前一尺之地的道理,更是通過葉紅魚的那張薄紙,悟得了劍聖柳白的大河劍意,如今他的刀法在凌厲簡樸之外,更多了很多磅礴不可抗禦的威勢,以及那種理所當然所以格外詭妙的劍意。
沒有人能夠靠近他的身前,他能靠近別人的身前,他體內那顆浩然氣凝成的液體高速旋轉,不停釋放著浩然氣,右腳踏入泥濘草地,濺起一大片泥水,而他的人則是在空中拖出一道殘影,瞬間來到一名墮落騎士身前。
噗哧一聲,他手中的刀鋒刺進那名墮落騎士的大腿深處,然後閃電般拔出,浩然氣再轉,倒掠十餘丈,再次回到黑色馬車旁。
便在這時,一名墮落統領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臉色微白,只覺識海一片動蕩不安,彷彿要掀起驚濤巨浪,這才知道,原來這名墮落統領,竟是極少見的大念師。
世間沒有多少人比寧缺的念力更雄厚,尤其是在魔宗山門裡接受了蓮生大師死前相度的那些意識碎片之後,更是成為了念師的先天剋星,即便是懸空寺的道石大師,也無法在精神世界裡戰勝他,更何況是此人。
寧缺看了那名墮落統領一眼。
他識海里雄渾的念力,直接抹殺了此人襲來的那道念力。
那名墮落統領臉色驟然蒼白,哇的一聲捧腹嘔吐,胃中的食物混著鮮血,從他的嘴裡,鼻子里噴將出來,看上去極為凄慘。
戰鬥中,寧缺展現出來的詭魅難言的身法,已經令場眾人極為震撼,而修行界公認,念師在同境界對戰中,要佔據絕對的優勢,而他只是看了那名墮落統領一眼,便讓那人遭受到嚴重的反噬,更是令眾人震驚難言,無法想像。
寧缺確實只有洞玄巔峰的修為境界。
但他的身上擁有太多絕學,小師叔的浩然氣,柳白的劍意,魔宗強者的身軀,蓮生的意識,再加上承自顏瑟大師的符道本領,如今的他甚至已經超出了知命以下無敵的範疇,已經擁有了近乎知命境的實力。
換句話說,就算正面對上普通的知命境大修者,寧缺也不會有任何懼意,甚至有四成的把握,能夠把對方斬於刀下。
然而這些墮落騎士,確實具有相當的實力,尤其是他們戰鬥時的配合極為默契,無論身法還是腳步,甚至就連呼吸,彷彿都追隨著同一個頻率。
和這些墮落騎士戰鬥,就彷彿是在和一個人戰鬥。
每當寧缺憑著超人身法,似要殺死一人時,總有飛劍自極險陡的角度襲來,甚至有人直接用手臂直接格擋,為了掩護同伴,這些被西陵神殿判為罪人的墮落騎士們,竟是不惜生死,彷彿具有極高尚的品德。
正是基於這種原因,開戰至今短短數個瞬間,寧缺已經連傷數人,然而除了用念力反噬成功重傷那名墮落統領外,竟是沒能讓任何一個敵人的戰鬥力消失。
即便如此,寧缺相信自己也能把這些人盡數殺光,或者說耗光,包括那名強大的洞玄境巔峰在內,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然而他更清楚,他此時實際上是在和那個人戰鬥,而那個人始終還沒有出手。
……
……
隆慶出手。
他的手中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
黑色的桃花里生出一柄純黑的無形道劍。
黑色道劍如幽冥般懸浮在紅蓮寺的前方。
一股寂滅的意味從劍身上漸漸瀰漫開來。
感應到這道寂滅意味,那些墮落騎士精神一振,彷彿被灌進了鮮活的力量,飛劍如流光般密織,頓時把寧缺封鎖進黑色馬車前極小的區域里。
寧缺也感知到了這道寂滅的意味,不知為何,他內心深處生出顫慄的陰寒感覺,總覺得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將要發生,而他的身體也隨之疲憊起來。
其實很早之前,隆慶就已經出了手。
在寧缺射出第七枝鐵箭的同時,他拂動道袍,化無數秋雨為石瀑,轟向黑色馬車,那些隱隱透著黑色的雨滴,有幾滴避過了大黑傘,落到了車廂里。
落到了桑桑的身上。
此時桑桑蒼白憔悴的臉頰,詭異地變得一片通紅,似乎極燙,她咳的越來越厲害,衣襟上竟似看到了星星點點的血漬。
桑桑知道自己中毒了。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中毒的。
她知道如果自己此時強行施放神術,那麼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然而感受著那股寂滅意味的恐怖氣息透過車廂板而入,隔著車窗看著寧缺在如瘋虎般的墮落騎士們的圍攻下苦苦支撐,她知道自己沒有什麼選擇。
桑桑扶著車廂壁,艱難地站起身來,撐開天窗,然後雙手握著大黑傘,對著天穹上不停落下的秋雨撐開。
她撐開了一片光明。
……
……
聖潔的昊天神輝,照亮晦暗的雨中天空,把紅蓮寺前的草地照的清楚無比,彷彿在這一瞬間雨停了,烈日當空重臨人世。
桑桑在車頂,雙手舉著大黑傘,無數乳白色的光輝,從她的身體里雀躍而出,然後通過大黑傘灑向青山處處。
因為潛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那抹親近,墮落騎士們紛紛從寂滅的氣息中蘇醒過來,看著那抹熟悉而令人敬畏的神輝,有些人才想起這個穿著侍女服的少女的身份,眼瞳里不由流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
他們在西陵神殿侍奉昊天數十年,對昊天的敬畏虔誠早已深植骨中,面對著神殿未來的光明大神官,面對著此生所見最澄靜莊嚴的昊天神輝,怎能不恐懼?
而自墮落始,他們心甘情願把自己的靈魂奉獻給冥王,以尋求生存和力量,沒能讓他們對昊天神輝生出多少抵抗之力,反而讓他們更加恐懼!
墮落騎士們的臉被耀的明亮無比,所有人臉上的神情都極複雜,有些惘然,有些追悔,有些恐懼,甚至有人掩著臉絕望地哭泣起來。
隆慶的處境相對要好一些。
他對昊天的信仰更為深刻,卻也更容易在精神層面上暫時抹除,然而他自本命桃花里抽出的那柄黑劍,因為先天帶著幽冥黑暗的氣息,便成為了桑桑散發出的昊天神輝的首要攻擊目標。
純黑的無形道劍,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伴著嗤嗤輕響,劍身上冒出陣陣青煙,似乎下一刻,便要融化在光明的世界中。
隆慶痛哼一聲,被燒灼的面龐慘白一片,焦黑的身軀上也開始冒出青煙,那些被鐵箭割傷的傷口,再次開始汩汩冒血。
他收回黑劍,絲毫不顧身上流淌著的鮮血,向著黑色馬車裡而去,因為他發現,如果要殺死寧缺,首先他必須先殺死那個小侍女。
對隆慶和墮落騎士們來說,幸運的是,今日破廟前的昊天神輝,沒有像那一夜雁鳴湖畔的昊天神輝那般豐沛,那般持久。
似乎很長時間,只不過是一瞬間,桑桑身上的昊天神輝便熄滅了,寒冷的秋雨重新統治世界,晦暗如昏也如晨。
她看著車下草地上那道極淡的影子,低下了頭。
重病未愈,又中了奇毒的她,今天再也沒有辦法,把體內的昊天神輝輸送到寧缺的體內,她已經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情。
她臉色蒼白,昏倒,落進馬車裡。
大黑傘離開她的手,飄到車旁的水窪中,輕輕搖擺。
……
……
聖潔的昊天神輝,哪怕只把這個世界照亮了一瞬間,那依然是光明。
就在那瞬間的絕對光明裡,寧缺變成了一道極淡的影子,在草地上高速滑行,刀鋒悄無聲息地抹過那些呆若木塑的墮落騎士。
緊接著,他毫不猶豫地壓榨出最後的念力,激發了懷裡所有的符紙,化作無數道火牆、風雪,把隆慶攔在了黑色馬車的外面。
桑桑自幼都和大黑傘在一起,哪怕睡覺都不怎麼願意放開,此時大黑傘卻離開了她的手,那麼只能證明桑桑的情況非常危急。
秋雨重新落下,那些墮落騎士也紛紛摔落在地。
他們的頸上或胸腹間,出現了一道恐怖的傷口。
光明降臨然後離開的瞬間間,兩名墮落統領和五名墮落騎士被寧缺殺死,其餘還活著的人,也都受了重傷,一時無法站起。
場間的局勢陡然發生了變化。
現在唯一還能站著的,只剩下寧缺和隆慶兩個人。
連番血戰,寧缺念力枯竭,浩然氣已盡,符已用完,箭匣已空,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低步,他艱難地挪到黑色馬車旁,靠著廂壁,沉默地低著頭,疲憊地粗重呼吸,每一次呼吸,彷彿都是那般痛苦。
紫墨箕坐在草地里,身上全是血水,他看著倚車而站的寧缺,眼睛裡不由流露出敬畏的神情,他無法理解,此人明明只是洞玄巔峰境界,卻怎麼能和司座大人還有自己這麼多高手抗衡至今,他是怎麼做到的?
「放棄吧。」
紫墨看著他顫聲說道:「讓你強大的靈魂跟隨大人,替這個世界掀開新的一頁篇章,如此亦能讓你十三先生之名流傳千世。」
寧缺疲憊地靠著馬車,沒有回答他的話。
隆慶抬頭望天,寒冷秋雨入眼,微有濕意。
他的雙手微微顫抖,知道自己終於獲得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場勝利。
「現在你總可以認輸了。」
隆慶收回目光,看著寧缺平靜說道。
寧缺依然握著朴刀的刀柄,盯著雨水在腳前的水窪里濺起的水花,疲憊說道:「老師說過這是我的故事,只能由我自己來寫,既然是我寫的故事,你自然不可能成為故事裡的男主角,所以我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輸。」
隆慶說道:「這個世界很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有,我也有,但很遺憾的是,今天這個故事是我的,我才是主角。」
寧缺沉默不語,他知道隆慶說的是對的……自己已經用盡手段,卻依然無法改變戰局,最關鍵的是,現在桑桑昏迷不醒。
隆慶問道:「你有什麼遺言要交待?」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凄寒的秋雨,忽然大聲喊了起來:「老師!大師兄!我和桑桑要死了!你們快來救我啊!」
隆慶臉上的表情很有趣,他忽然覺得寧缺是個很有趣的人。
沒有人回應寧缺的呼喊,青山寂寥,正如夫子曾經重複過無數次那樣,這個世界上或許有生而知之的人,卻沒有無所不知的人。
「我只是試一試,你不介意吧?」
寧缺看著隆慶,艱難笑著說道。
隆慶說道:「不介意。」
寧缺扔掉手中的朴刀,看著他忽然很認真地說道:「我有遺言。」
隆慶說道:「你說。」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讓我的小侍女活下去。」
隆慶沉默片刻後平靜說道:「對不起,我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她會替你報仇。」
「你怕她?」
「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一位未來的光明大神官。」
隆慶看著他微笑說道:「而且一位未來的光明大神官,想必味道肯定不錯,會給我帶來難以想像的好處,甚至有可能不遜於你。」
寧缺微微眯眼,半晌後說道:「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隆慶很有耐心地解釋道:「從天書上我學會了一種功法,能夠把修行者的念力、神力以及經驗意識,所有的修為都吞噬為己用,據說這種功法源自魔宗臭名昭著的饕餮**,不過沒有那麼血腥,不需要像野獸一樣吃人。」
之所以解釋的如此清楚,是因為他想從寧缺臉上看到絕望、憤怒、怨毒、不甘、瘋狂之類的情緒,在為這個人曾經帶給過他這些情緒,所以他總想著,如果能把這一切還給對方,那將是很美好的事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