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瓦山頂峰越來越近,山頂的佛祖石像在人們眼中變得越來越高大,仿似頭頂已經觸到了真實的天穹,看到這個畫面,修行者們生出極大震撼。
那名南晉棋師的眼中根本沒有佛祖石像的存在,他像最老實的學生那樣,乖乖跟著那輛黑色馬車,眼中滿是崇拜嚮往的神情。
看著自己的下屬竟有如此作派,南晉太子殿下的心情自然十分糟糕,當山風偶爾掀起車上的窗帘,露出莫山山清麗的面容時,他的臉色愈發難看。
佛輦中的僧人,毫無疑問是場間地位最崇高的人,所以雖然一直保持著安靜,除了月輪國的苦行僧眾人,沒有任何人敢靠近。不可知之地里的人們,忽然現身塵世,必然是因為某椿大事,卻沒有人能夠猜到他的來意究竟為何。
瓦山頂峰的地勢極為開闊平緩,如同整座山被從中切斷一般,天然形成一片巨大的石坪,然而因為石坪中間的佛祖石像實在是太過高大,所以反而顯得有些小,就如同被佛祖踩在腳下的一方瓦片。
爛柯寺後的這尊佛祖石像,據說是世間最高大的佛像之一,然而只有真正來到佛像之前,才能真切體會到那股難以言喻的震撼之情。
寧缺抬頭,看著自佛像胸前緩緩飄過的幾縷秋雲,想起幾年前帶著桑桑回長安,遠遠望著長安城牆聳立在雲中的畫面,才發現這佛像竟似乎比長安城的城牆還要高些,不由下意識里生出些渺小的感覺。
歧山大師隱居的洞廬不在峰頂。黑色馬車繞過佛像,順著山道下行片刻,然後在佛像巨大的左腳腳後跟下,看到了一道有些破落的廬門。
此時秋日已斜,瓦山佛像的陰影,幾乎要遮住整座後山山麓,洞廬就在佛像腳下,更是被掩映的極為清幽,石壁間的青藤彷彿都變成了黑色的粗線。
青藤之間的崖上天然有洞,洞前有方石坪,鄰著山道的地方用柴木和草枝隨意搭著一門,便是人們看到的破落廬門,門上的鎖閂隱有銹跡,看得出平時很少打開。
不過今天的廬門已經開啟。
黑色馬車在廬門前停下,寧缺把桑桑從車廂里扶了出來,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雖然有陰影覆山,卻也談不上寒冷,所以他沒有給她披罩衣。
這是場間很多修行者第一次看清楚桑桑的模樣。
人們看著這個面容普通,頭髮微黃髮蔫,精神委頓的小姑娘,不由大感詫異,心想如此不起眼的小姑娘,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光明之女?
觀海僧帶著寧缺和桑桑走入廬門。
一位老僧站在洞外,不知已經等了多長時間。
隱居在瓦山裡的都是爛柯寺的前輩高僧,自然都很老。
只不過這位老僧有些不一樣。
尚在秋時,這位老僧便已經穿上了厚厚的棉製僧衣,顯得極為懼冷,穿著這般厚的衣裳,卻不顯得臃腫,可以想像僧衣下的身軀是多麼瘦弱,而且看他微黃髮蔫的長眉,精神委頓的模樣,似乎正在生病,或者一直在生病。
桑桑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名老僧,覺得好生親近,好生眼熟,片刻後她才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忍不住笑了笑。
那名老僧也笑了起來,說道:「莫非世間久病之人看上去都有些相似?我看你這小姑娘便覺得親近,想來你也有同樣的感覺,只可惜我這久病之人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或者稍後你會覺得失望,但可不要與我不親近。」
老僧自然便是歧山大師。
當年洪災,大師為了拯救蒼生,大耗心血修為,身染重疾後還硬抗滔滔濁浪整整一夜時間,修為近乎全廢,這病便隨著他纏綿了數十年時間。
寧缺看著歧山大師恭敬說道:「大師久病成良醫,自然能醫人。」
歧山大師望向寧缺,微笑說道:「十三先生果然是個有趣之人,聽聞今日在山下極度強硬,沒想到來到廬前,卻是如此溫和。」
寧缺臉皮極厚,理直氣壯說道:「在山下晚輩著急想要見到大師,因為著急所以緊張,因為緊張所以焦慮,因為焦慮所以失態,所謂強硬不過是失態罷了,此時終於見到了大師,深悔前之失態,哪能故態重萌?」
「七十年前,我曾問學於夫子他老人家,你如何能在我面前自稱晚輩?」
歧山大師連連擺手說道:「你我師兄弟相稱便是。」
此言一出,寧缺和別的修行者倒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只是一直被寧缺要求師兄弟相稱的觀海僧的臉變得愈發黝黑,心想這輩份真是亂了。
歧山大師望向桑桑微笑問道:「這第三局棋,還是你來下?」
桑桑身體微微前傾行禮,回答道:「正是。」
如果說先前秋亭里的洞明大師讓她覺得親近,那麼眼前這位老僧除了讓她覺得親近,還讓她非常信任,就如同看見了老師一般,所以她顯得很有禮貌。
桑桑是個很透明的人,別人對她善意或惡意,就像光線或夜色一般,能直接在她的心裡呈現出真實的一面,所以她沒有看錯過人。
看見她細微動作里所流露出來的信任,寧缺心情漸定。
歧山大師又問道:「你是代表西陵神殿還是……」
桑桑是下一任光明大神官,與書院的關係又極為密切,所以大師才會有此一問。
桑桑怔了怔,回答道:「我……我代表我家少爺?」
這幾年,她習慣了稱呼寧缺為少爺。
而別人並不知道她的這個習慣,今天在瓦山上,那些修行者還是第一次聽見,不由震驚無語,心想光明之女居然稱別人為少爺?
很多人神情複雜地望向寧缺,說不出來是羨慕還是嫉妒,而那些數千年來一直效忠西陵神殿的修行者,更是隱約流露出了憤怒的情緒。
歧山大師聽著這回答,微微點頭,說道:「那就是代表書院了。」
桑桑想了想說道:「好像是的。」
歧山大師望向寧缺,笑著問道:「被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當成少爺對待,難道二先生沒有說這不合禮法,沒有用院規治你?」
寧缺笑著說道:「我妻子習慣這麼稱呼我,至於二師兄那裡……老師和大師兄都回來了,我也不怎麼怕他。」
歧山大師大笑起來,卻牽動了體內的舊疾,連連咳嗽。
觀海僧急忙取出藥丸,服侍他吞下。
歧山大師走到石坪旁的藤架之下,坐到一張棋盤旁,說道:「雖說是來治病的,但既然當年定了這麼個無趣的規矩,總還是需要下盤棋。」
幾番交談後,寧缺確認大師與書院的關係很親密,心情愈發放鬆,膽子也大了起來,試著問道:「如果輸了,還能看病嗎?」
大師說道:「佛祖慈悲……瓦山三局棋,挑的是有緣之人,這小姑娘既然病了,而我會些粗淺的醫術,這便是緣法,哪有不看的道理?」
寧缺很是高興,隨口說道:「這是大師慈悲,可不是佛祖慈悲,如今世間佛道兩宗,萬家道觀,百家佛寺,誰還記得這兩個字。」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離光明太近,便看不見別的東西,離佛祖太過,便看不到佛祖本身,便如我瓦山頂上的這尊佛像,修的如此巨大,不知耗費了多少民脂民膏,然而真走到佛像之前,你哪裡能看到佛祖的全貌,頂多只能看到一個小指頭。」
此言大有深意,觀海僧和爛柯寺僧眾神情肅然,安靜聆聽,來自月輪國的白塔寺僧人們也仔細在聽,只有曲妮瑪娣微露諷色,覺得老僧在故弄玄虛。
歧山大師何等樣人物,自然不會在意這名老婦。
他抬頭看向洞廬上方那座彷彿要把天穹頂開的巨大佛像,感慨說道:「佛祖當年涅槃前,曾留下法旨,道不立塑像,不事崇拜,然而千萬年過去,還有幾個佛門弟子能記得這些話?又有哪家佛寺正殿里沒有佛祖的金身塑像?當年爛柯寺里的晚輩非要立,而且還要立這麼高一個,我阻止不了他們,只好把洞廬搬到佛祖腳底下,心想若哪天佛祖不高興了,踩我兩腳出出氣也好。」
觀海僧若有所悟,爛柯寺僧眾神情驟凜,住持更是面露惶恐之色。
便在這時,安靜了整整一天的佛輦里,再次響起那道渾厚的聲音。來自懸空寺的戒律院首座,贊道:「一別五十載,師叔佛法愈發精湛,可喜可賀。」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我幼年便出寺,重履紅塵,從未在記事房或講經堂里簽過法號,如何當得起首座稱我為師叔?」
佛輦里的僧人不再說什麼,卻堅持行了一禮。
歧山大師就如沒有看見一般,看著桑桑問道:「小姑娘你餓了沒有?」
中午在禪院里,桑桑只吃了些青菜,在秋亭里下了那般棋,非但沒有疲憊,反而精神漸佳,卻開始覺得有些飢餓,於是她點了點頭。
歧山大師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顆青梨,用棉布僧袖用力擦了擦,然後遞到桑桑面前,慈愛說道:「先吃個梨,填填肚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