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沒有南柯一夢,只有爛柯百年。
桑桑記起了那個傳說,也就明白自己大概遭遇到那名樵夫相同的事情,只不過那名樵夫是在現實的世界裡虛度百年,而她則是離開了現實的世界,來到了這裡。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是夢境還是某位大能力者營造的精神幻境,但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片段真相,便足夠她推導出來更多的東西。
正如寧缺說過的那樣,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兒,只不過習慣了站在寧缺身後,懶得動腦筋,什麼事情都讓寧缺去想。這一次她懶的時間稍微長了些,直到確認寧缺不會來找自己,或者說找不到自己,才開始思考。
思考的結果是,她還在棋局之中,只不過這一次她的對手不是歧山大師,而是世界本身的規則,她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戰勝這些規則。
規則是世界構成的基礎,世界之所以能夠存在,人之所以能夠活著,正是因為有些這些規則,在規則之中戰勝規則,怎樣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桑桑認為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就算不能戰勝這個世界的規則,也應該能夠找到兩個世界相通之處,也就是兩個世界規則的矛盾之處,然後利用這種矛盾,找到破解這個世界的規則,或者是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
小鎮上的很多人死了,喪事的鞭炮響過很多次,她還活著,甚至沒有長大,這個世界與真實世界的時間流逝速度明顯不同,應該與爛柯寺的傳說剛好相反,同時證明作用在她身上的時間規則,依然是棋盤外的世界。
棋盤世界的物理規則與真實世界的時間規則,同時作用在她身上,那麼她便是兩個世界規則的聯結處,她本人也就是矛盾之所以。
那麼如果她在這個世界上死去,便能擺脫這個世界其餘規則的束縛,循著真實世界的時間規則,回到棋盤外,然後醒過來。
於是走到崖畔,跳了下去。
然後她重重地摔到了崖下,渾身骨碎,痛楚無比,眼前一黑……
然後她重新出現在崖上,還是站在那棵樹下,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桑桑的神情有些惘然,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如果這局棋,真如她推導的那般在進行,那麼她的選擇應該是正確的,可為什麼自己沒有辦法死去?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裡消失?
她在樹下獃獃站了會兒,然後解下自己的腰帶,繫到了樹上。
頸子有些痛。
下一刻,她站在樹下,怔怔看著重新回到自己腰上的衣帶,心想應該選別的方法。
離樹不遠的地方,有片湖。
湖水也能淹死人。
湖水沒能淹死她。
……
……
在此後的幾天里,桑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死法,但都未能如願,她依然站在這座山裡,除了記憶里的那些恐懼和疼痛之外,找不到任何曾經死過的跡象。
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死亡是通往永恆的唯一途徑,永恆是超出時間之上的最高規則,既然自己連時間規則都無法打破,為什麼能夠打破最高規則?
沉默思考的時候,她忘記了一件事情。
死亡的最高規則被打破了,意味著這個世界的所有規則都將隨之鬆動起來,然後步向崩潰的邊緣,漸漸的,光線開始變冷,黑夜開始變暖,樹下爭奪蜜汁的兩窩螞蟻,隱隱約約間,繞著石頭走,還能比敵人更早一步抵達蜜汁。
時間開始減緩,小鎮人類蒼老的速度變慢,好些年都沒有聽到喪事的鞭炮,但沒有人對此表示高興,反而格外恐懼,喜事的鞭炮也漸漸變得極少,直至完全沒有,溪上的水車早就停止了轉動,農田變得荒蕪。
整個世界都混亂了,然後向著寂滅里去。
這也正是為什麼無論真實的世界,還是棋盤內的世界,除了永恆本身,不會允許任何永恆的存在,因為這會讓整個世界毀滅。
這個世界的規則,終於注意到了山上的桑桑。
世界震動不安,田野翻滾,大海沸騰,大山傾覆。
桑桑身下的山劇震而散,把她震飛到了空中。
無數規則化成的光團,向著這邊的天空飛了過來,光明大作。
這些光團里蘊著乳白色的光輝,沒有任何溫度,看上去就像冰冷的白色棋子。
桑桑懸浮在空中,惘然看著那些光明的棋子。
她就像一顆孤伶伶的黑色棋子。
下一刻便會被光明吞噬。
……
……
瓦山近暮。
紅暖的暮光,照耀著佛祖石像的臉龐,顯得格外莊嚴。
佛祖俯視著人世間的一切痛苦,彷彿也痛苦了起來。
他想要皺眉。
然而他的眉是工匠在巨石間鐫刻出的線條,堅若鋼鐵。
於是他的眉心出現了一道極細的裂紋。
……
……
佛祖陰影中的洞廬內。
棋枰旁的桑桑忽然皺了皺眉,似乎有些痛苦。
寧缺心情驟緊,右手微微一顫。
片刻後,桑桑臉上的痛苦神情消失,回復平靜。
寧缺鬆了一口氣。
然後桑桑再次皺眉。
她再次平靜。
如是重複數次。
忽然間,桑桑的臉色驟然變得極為蒼白,眉尖緊緊地皺在一起,瘦弱的身體劇烈顫抖,顯得非常痛苦,甚至讓人能夠感受到她在睡夢裡的恐懼。
寧缺的心情一直處於極度緊張中,早已到了忍耐的上限,此時看著桑桑有異狀,他想也未想,拔出身後的朴刀,向著棋盤猛地砍了下去!
歧山大師說這是佛祖留下的棋盤,那麼必然非常珍貴。
但在這種時刻,莫說是佛祖留下的棋盤,就算是佛祖本人出現在身前,寧缺也會一刀砍將過去,佛擋殺佛,對他來說不是說說而已。
當然,寧缺也很清楚,佛祖留下的棋盤,不可能很簡單便被摧毀,先前緊張等待的過程中,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他把體內所有的浩然氣,全部通過這一刀轟了出去,混著昊天神輝,走的是柳白的大河劍決。
這是他能砍出的最強的一刀。
煙塵大作,光輝點點。
朴刀被棋盤震回。
棋盤安然無事。
桑桑沒有醒來。
寧缺卻握著刀……睡著了。
歧山大師的臉色愈發憔悴,嘆息說道:「真是一對痴兒。」
……
……
毀滅之前的世界一片混亂,倖存下來的人類終於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駕著自家馬車或是搶了別人的馬車,開始逃亡。
他們不知道要逃到哪裡去,才能避開從天上落下的洪水,從湖裡生出的高峰,度過熾熱的夜晚和寒冷的白晝,只是盲目而荒亂地逃著。
在某個路口,逃亡的人群被迫停了下來。
有一輛黑色的馬車,橫在那個路口裡,撞翻了好幾輛馬車,讓本來就極為混亂的路口變得更加混亂,堵的任何人都無法移動。
黑色馬車堵在這裡,想往南邊逃的人無法南去,想要往西邊逃的人無法西去,在末世里想要尋求最後瘋狂的男人,無法抓到街道對面那個衣衫不整的少女,從死屍堆里爬出來的少年,看見自己的初戀卻無法擁抱。
末世的人們憤怒的呼喊著,痛罵著,有人拾起泥塊向那輛黑色馬車砸去,然而黑色馬車上那名年輕人,似乎根本聽不到這些聲音,任由那些泥塊砸中自己的身體,然後震成碎片,他依然抬頭看著天空發獃。
天上有很多白色的光團,他不知道那些光團代表著什麼,但能感覺到裡面蘊藏著的恐怖能量,甚至猜到那些光團將要做些什麼。
黑色馬車上的年輕人是寧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了這個世界,更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能夠帶著大黑馬和馬車一道來到這裡,不過想到自己可以在這個世界裡找到桑桑,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在混亂的末世里尋找一個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寧缺尋找桑桑已經尋找了很長時間,卻一直沒有找到,直到今天他終於抬頭看了一眼天。
他對大黑馬喊了一聲。
大黑馬長嘶一聲,四蹄奮起,帶動著鋼鐵鑄成的車廂,碾壓過身前的馬車和人群,帶著一路碎屑和血肉,在逃亡的人潮中破開一條血路。
黑色馬車向著那些光團追去。
幾天後,黑色馬車來到了桑桑的身下。
寧缺抬頭望向空中的桑桑。
無數的光線,正從桑桑透明的身體里穿過。
那些光線沒有溫度,然而太多太密,以至光線之間都不可避夠地產生了摩擦。
光線的速度很快,相互之間的摩擦很可怕,能夠產生恐怖的高溫。
桑桑的身體已經開始燃燒,光明無比。
寧缺喊道:「桑桑!」
桑桑彷彿沒有聽到,沒有低頭望向地面。
寧缺又喊道:「桑桑!」
桑桑這一次聽到了,望向他,哭著說道:「我不知道怎麼了。」
寧缺說道:「不要怕,到我這裡來。」
桑桑搖了搖頭,看著四周的光明,說道:「你會死的。」
寧缺說道:「我說過你死了,我也會死,那不如一起死。」
桑桑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所以落了下來。
那些潔白的光團,隨著她的身形,向著大地落下。
寧缺取出大黑傘,遞給桑桑。
桑桑撐開大黑傘,彷彿撐開了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寧缺,還有黑色馬車都罩了進去。
這個世界的規則,再也找不到他們。
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
……
寧缺和桑桑同時醒來。
他們發現自己還在瓦山。
洞廬外,棋盤邊。
棋盤上只落了兩顆棋子。
一黑,一白。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