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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懸空寺的因果

    桑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變白。

    不是把黑棋變成白棋,而是把自己變白。

    看著那枚黑棋,她想著歧山大師的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心想如果真能做到想白就白,也不用陳錦記的脂粉,那真是太好了,而且很方便,難怪大師剛才說佛門把這個叫方便法門。

    歧山大師微怔,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發笑,難道自己講的方便法門哪裡有錯漏,被這個小姑娘發現了?

    世上唯一能夠猜到桑桑此時發笑真實原因的人,只有寧缺,看著桑桑有些微羞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幽暗微寒的洞廬內,洋溢著輕鬆的笑意,然後漸漸回復平靜,歧山大師講解佛法的聲音,不時響起,中間偶爾穿插著桑桑的疑問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今夜的講解暫告一段落,歧山大師望向寧缺,說道:「治病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洞廬里潮濕陰寒,不適宜養病,你帶著她下山去寺里休息,睡前如果有時間,不妨讓她想想今天的事情。」

    寧缺說道:「上山下山多有不便,我們不如便歇在這裡。」

    歧山大師說道:「夜時我也會下山,明日清晨便在寺里相見。」

    寧缺微驚,心想世人皆知,歧山大師隱居瓦山已有數十年,即便是盂蘭節會都不參加,為何今夜卻說自己要離開隱居之處下山?

    歧山大師說道:「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出廬,總得去寺里看看才能安心。」

    說完這句話,大師自蒲團前的地面上拾起那枚黑子,放進桑桑的手心。

    聽著大師的話,寧缺隱約猜到了一些事情,震驚之餘感激之情愈發強烈,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鄭重下拜行禮,然後起身扶著桑桑向洞外走去。

    走到洞口處,他對歧山大師說道:「您可一定得來啊。」

    歧山大師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放心吧,我一定會來。」

    寧缺依依不捨,又道:「桑桑的病還沒好,您可別先死了。」

    歧山大師氣的笑了起來,笑罵道:「你這哪裡養成的潑壞性子?如今我總算相信夫子時常會被你氣的亂吹鬍子,卻沒辦法收拾你。」

    寧缺笑著說道:「老師就是喜歡我誠實,疼我所以不收拾我。」

    走出洞廬。

    寧缺抱著桑桑進了馬車。

    桑桑倚在被褥上,緊緊握著小拳頭,生怕把那顆黑色棋子弄丟了。她看著寧缺神情黯淡說道:「「大師……是不是不好了?」

    寧缺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又說道:「不要想太多,這和你沒有關係,佛門高僧對命數自有掌握,更何況是大師這種能預知將來的人。」

    夜風漸起,掀起青簾一角。

    寧缺看著山道旁那座孤伶伶的佛輦,微微皺眉,他不知道那位懸空寺戒律首座,為什麼一直等在洞廬外,而且為什麼佛輦旁沒有任何人?

    ……

    ……

    月輪國白塔寺的苦行僧,都被曲妮瑪娣帶到了山下,爛柯寺僧也早已離開,觀海僧送黑色馬車下山,洞廬周遭一個人都沒有。

    夜風吹拂秋林,發出簌簌的輕響,卻沒有驚動鳥兒,隱隱約約間,似乎有清脆而細微的鈴聲響起,然而那鈴聲彷彿不是真實,瞬間湮滅無聞。

    洞廬外的佛輦依舊安靜,忽然一隻手從黃色的帷布里伸了出來,掀起一道縫隙,一個穿著深褐色僧衣的僧人,從佛輦上走了下來。

    這名僧人雙眉直若橫尺,眼若寶石,眉眼間隱見風霜之色,額上亦已有了皺紋,然而卻讓看不出來年齡,說六七十可,說三四十亦可。

    這位僧人自然便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

    僧人走下佛輦,緩步走入洞廬,借著幽暗的燈光,看著地下那串虎桃木手鏈,單手合什,問道:「師叔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寶樹,你為何有此一問?」歧山大師平靜應道。

    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寶樹大師,靜靜看著歧山,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師叔今日擺出瓦山三局棋,尤其是請出了佛祖留下的棋盤,自然不是為了難為那個可憐的病女,而是想要看究竟是不是那個人。」

    歧山大師微微一笑,說道:「天諭神座看不到,當年光明大神官以為自己看到,卻發現看錯了,那我又怎麼看的到?」

    「當年衛光明真的看錯了嗎?

    寶樹大師神情漠然說道:「如果他沒有看錯怎麼辦?如果冥王之子真的降生在將軍府怎麼辦?如果寧缺真是冥王之子怎麼辦?」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如果寧缺是冥王之子,夫子怎麼可能收他為弟子?」

    寶樹大師搖頭說道:「夫子非常人,能行非常事,就算他收冥王之子為弟子,也不是什麼很難想像的事情。」

    歧山大師看著他說道:「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像,那麼無論是懸空寺,還是知守觀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

    寶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夫子知道寧缺是冥王之子,還收入門內,那麼算整個世界想要殺死寧缺,夫子也會站在寧缺那一邊。

    但夫子並不見得知道。

    因為佛祖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無所不知的人。

    寶樹說道:「我想知道,您究竟在佛祖的棋盤上看到他做了些什麼。」

    歧山大師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看到一輛黑色馬車,攔在阡陌大道之間。」

    寶樹再問:「光明之女呢?」

    「她在山上等待。」

    歧山大師說道,不知為何,他並沒有把桑桑在棋盤世界裡經歷的一切告訴對方。

    寶樹向前在蒲團上坐下,沉默不語很長時間。

    崖洞壁上的油燈,被微微夜風拂的有些心緒不寧。

    寶樹忽然說道:「今日晨間在山下,寧缺彎弓欲射之時,我心生極大警兆,凈鈴振而不鳴,此子身體里似乎有些古怪。」

    歧山大師平靜說道:「他身上有蓮生師弟的氣息。」

    聽到蓮生的名字,寶樹禪心驟亂,雙眉微挑,如蓄勢欲擊的鐵尺,寒聲說道:「他是書院弟子,怎麼會有蓮生師叔的氣息?」

    他雖然來自不可知之地,貴為懸空寺戒律院首座,面對著蓮生的名字,依然難免震撼,要知道蓮生此人學貫佛道魔三宗,一生傳奇,當年在懸空寺講經堂里都擁有極高的聲譽和地位,豈可輕慢?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或者與軻先生有關?」

    寶樹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堅毅說道:「我愈發相信寧缺就是冥王之子。」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他不是,雖然沒有辦法證明。」

    寶樹說道:「冥王之子快要蘇醒,那麼我便是唯一能夠證明的人。」

    歧山大師看著他的目光驟然間變得極為鋒利,雖然他久病多年,真實的修為境界非常低下,這兩道目光依然有雷霆之威。

    「懸空寺為何從不像書院這般兩世相通?因為懸空寺本來就是我佛宗用來在末法年代裡保存佛性的地方,要求的便是與世隔絕,不可知之地,便應不可知!」

    歧山大師看著寶樹,沉聲說道:「你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並不是天下行走,非奉佛諭不得入世,你為何要來瓦山?還不速速離去!」

    如果是世間別的僧人,哪怕是月輪國的大師或唐國的黃楊僧人,面對懸空寺戒律院首座這樣的大人物,也必然執禮甚恭,更不用說如此訓斥。

    然而歧山大師的身份來歷不同,正如傳聞里說的那般,他本是懸空寺前代講經首座的私生子,自幼在寺中出家,真論起輩份來極高,而且他知道懸空寺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所以他不需要在意懸空寺的態度。

    寶樹果然並未動怒,平靜說道:「來自然有來的道理。」

    「來的應該是七念,而不是你,你若不是佛緣深厚,與凈鈴生出感應,成為轉世的掌鈴者,憑你知命中境的修為,又如何當得了戒律院首座?既然如此,你更應該謹慎,不得妄動凈鈴,更不應該被曲妮瑪娣說動,從荒原來到人世間。」

    歧山大師看著他神情嚴肅說道:「你是修佛之人,當明白因果,不能被仇恨蒙蔽雙眼,道石死在寧缺手中,那自是他的因果。」

    寶樹微微蹙眉,然後漸漸回復平靜。

    他說道:「我本是道石的因,道石原本就是我的果,那麼道石的因果既然遇寧缺而終,那麼這便是我與他的因果。」

    「我自幼生於凈土,長於凈土,執凈鈴而行,能懾世間一切邪祟,寧缺若是冥王之子,那便會聽著鈴聲醒來,這也是我與他的因果。」

    「此行來到瓦山,我便是要明白這些因果,然後結了這些因果。」

    歧山大師緩緩搖頭,說道:「既然你執念如此,那麼我只好通知講經首座,除了你在寺中的職司,然後罰你面壁十年。」

    寶樹平靜說道:「好教師叔知曉,我確實是奉諭而來。」

    歧山大師聞言微驚,蹙眉良久後疲憊說道:「既便如此,佛宗行走依然是七念,塵世之事以他心意為準。」

    「我會說服師弟的。」

    寶樹站起身來,單手合什行了一禮,然後離開洞廬。

    ……

    ……

    崖洞幽靜無聲。

    年逾百歲的歧山大師,今天感受到了在自己漫長的一生里最強烈的一次不安。

    甚至要超過數十年前,魔宗血洗爛柯寺前坪那一次。

    廬門微響,觀海僧回來了。

    「師傅,十三先生和光明之女,已經在前寺安歇。」

    歧山大師看著自己的徒兒,忽然問道:「盂蘭節會馬上便要開了,依然會商討冥界入侵之事,你對此事如何看法?」

    觀海僧看著師傅憔悴的容顏,一心想著讓他早些去休息,說道:「誰也不知道冥界在哪裡,只不過是傳說罷了。」

    歧山大師笑了笑,說道:「笨蛋,傳說變成現實,那就不再是傳說。」

    觀海僧憨厚地笑了笑,說道:「那等變成現實再說。」

    歧山大師又問道:「你對懸空寺有什麼認識?」

    觀海僧微微一怔,發現師傅今天似乎有些異樣,說道:「您以前從來不准我問懸空寺,還有別的不可知之地的事情。」

    「你在爛柯寺做二十年住持,或者說隱居些年頭,總有一天也是要去懸空寺的,所以現在提前知道一些也無妨。」

    歧山大師說道:「懸空寺的由來,其實與冥界入侵的傳說息息相關。」

    「冥界入侵,是為永夜,佛法里稱之為末法時代,到那時,世間一切都會被毀滅,佛祖當年便看到了無數年後的慘怖畫面,他冥思苦想數百載,思考怎樣解決這個問題,然而卻依然沒有想到方法。」

    「佛祖感知到自己圓寂之期,便於極西荒原深處,覓得一凈土,發大願力修築一寺廟,並予以永世之屏障。佛祖集佛學禪經於其中,命後輩佛門弟子極優秀者,均可入寺聽經修行,這便是懸空寺。」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佛祖經過無數年思考,依然沒有想到阻止末法時代到來的方法,因為這本來便是世界的因果,有生必然有死,甚至直至萬世痛苦輪迴,所以他希望後世佛門弟子,可以藉助懸空寺的庇護,在末法時代的毀滅洪流里倖存下來,能夠幫助寺中的僧人,熬過漫長近乎永恆的長夜,憑藉著堅毅的精神與隱忍沉默,等到嶄新的婆娑世界的降臨。」

    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輕聲嘆息說道:「然而如今的佛宗,似乎已經忘記了佛祖的教誨,不再那麼想了,去年七念入長安城,此次寶樹入世來到瓦山,都在證明他們想找到冥王之子,然後殺死他。」

    「師父,我覺得……懸空寺的大德們這樣做也不錯啊。」

    觀海僧雖然修行佛法多年,但畢竟年輕,想著傳說中冥界入侵的恐怖畫面,低聲說道:「眾生多苦,當慈航普渡,豈能獨善己身?」

    歧山大師笑了起來,說道:「你這孩子……想事情果然簡單。」

    觀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他想到了一些事情,震驚說道:「寶樹大師為冥王之子而來……冥王之子難道就在瓦山?」

    歧山大師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什麼,心想讓冥王之子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有多種,並不見得只有殺死他這一種方法。

    既然夫子在信中說此法可行,那麼必然可行,不管是為了普渡眾生,還是為了自己與懸空寺的因果,總要試上一試。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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