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數日,黑色馬車在荒原上又連續遇到幾撥草原騎兵,寧缺極為冷酷地殺死人數較少的兩撥,而當他用望遠鏡觀察到敵人的數量超過三百精騎時,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悄無聲息繞行逃避開。
在荒原上如果說有誰能夠組織三百精騎,那麼不是王庭的直屬騎兵分隊,便肯定是某個大部落的主力騎兵。
寧缺再如何自信,也不願意和這樣的敵人正面對抗,其中一個原因是大黑馬沒有披甲,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入知命境後再如何強大,身體再如何強悍,念力再如何雄渾,也無法硬扛如潮水般扑打而來的敵人。
念力終究會逐漸消耗,身體終究會逐漸疲憊,如果被連續不斷的敵人消耗逼入那種境地,除了等死他什麼都無法再做。
千年之前,荒人在與唐人的戰爭中落敗,依照投降協議放棄荒原,遷至極北處的寒域熱海,中原人無法適應荒原上的生活,所以並沒有大舉向北移民,於是荒人離去之後的空白,被由極西處遷來的野蠻人所填補,然後漸漸演變成如今的草原蠻人。
草原部落如繁星般散布在大陸北方廣漠的土地上,因為岷山的分割和地域的天然界線,分成了三個王庭,其中金帳王庭實力最強,而右帳王庭因為人口偏少,牧民又多信奉佛宗,所以實力相對最弱。
寧缺在荒原上遇到的數撥騎兵,便是出自右帳王庭,或者是屬王庭統轄的部落,他已經猜到這些崇佛的蠻人,必然是收到了懸空寺的佛諭。
右帳王庭的騎兵,沒有對黑色馬車造成真正的威脅,但前仆後繼而來,數千騎兵在荒原上不惜馬力搜尋,終究還是拖慢了黑色馬車的速度。
某日,黑色馬車經過一處褚紅色的荒蕪岩山時,清冷的荒原天空忽然落下雪來,片片雪花像被撕扯成絮的棉花般,慢悠悠地向地面飄落,看似溫柔,但因為地面的溫度太低,積雪極速,沒用多長時間,紅色岩山便被漆成了白色。
桑桑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一大片白布,把黑色馬車四周的車壁廂板遮上,又用剩下的白布簡單剪裁,把大黑馬也套了進去。
看著白布包裹的車廂和大黑馬,看著它露在白布孔洞外的眼睛,寧缺心情微異,總覺得這種給人天然邪惡感覺的畫面,似乎在哪裡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風雪漸驟迷人眼,荒原道路愈發難行,寧缺駕著馬車繞過岩山,找了處地勢稍高卻很隱蔽的地方暫停,取出望遠鏡向下方的荒原望去。
荒原此時已經變成了黑白二色的單調世界,雪花在空中飄飄洒洒地落著,一片靜寂,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移動的身影。
寧缺拿著冰冷的望遠鏡,靜靜地看著荒原,看了很長時間,一點都沒有因為鏡中世界那般荒涼枯燥而失去耐心,直到終於看到他想看到或者說不想看到的畫面。
十名僧人出現在望遠鏡的視野中。
那些僧人穿著厚實的雪白棉製僧衣,腳下套著密草編織而成的鞋,鞋下踩著前後端微翹的細長木板,手裡握著兩根細而堅硬的鐵杖,在風雪中滑行,速度竟快若奔馬。
寧缺猜到這些僧人來自懸空寺,不由眉頭微蹙,心想懸空寺遠離人間,久經風霜雨雪艱難,寺中僧人看來也很適應荒原的環境,風雪天里竟然也不能阻攔他們的腳步,實在是有些麻煩。
更令他吃驚的是,那些僧人沒有戴氈帽,穿皮靴,寒暑對他們來說似乎已經失去了威力,那麼換成修道概念,這些僧人都已經晉入洞玄境!
雖然警惕不安,但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繼續坐在車窗前觀察,一面觀察那些行經此地的懸空寺僧人,一面計算著周遭荒原的面積,還有這些僧兵行進的速度,搜尋的時間頻率,然後低聲告訴桑桑。
桑桑在紙上記下那些數字,默默想了會兒後抬起頭來,說道:「至少需要兩百人,他們對這片荒原的搜索才有意義。」
佛門聖地自然不可能做沒意義的事情,她的這句話揭示了一個事實,黑色馬車所在的這片荒原上,現在至少有兩百名懸空寺的僧人。
兩百名洞玄境,這是什麼概念?
大唐都很難湊齊兩百名洞玄境修行者,寧缺沉默,他本以為世間只有西陵神殿能夠隨時隨地出動如此多高手,卻沒想到懸空寺也能。
他沒有戰勝兩百名懸空寺僧人的信心,甚至根本沒有戰鬥的想法,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緩慢游殺,殺個三年兩載,他或許真的能把這些苦修僧全部殺光,然而昊天和佛祖不會給他和桑桑留下那麼多時間。
他很是不解,為什麼前些日子的草原騎兵,還有這些懸空寺的僧人,總能在廣漠無垠的荒原上,尋找到黑色馬車的行蹤?
寧缺的不解與警惕,在下一刻再次得到驗證。
馬車的偽裝已經做的足夠好,雪上的痕迹盡數被他抹滅,又有風雪障目,然而荒原上兩隊會合的苦修僧,似乎隱隱感應到了一些什麼,以杖刺雪,竟是毫不猶豫地向著岩山處行了過來。
寧缺知道不能再繼續躲藏,以拳重重一擊車壁。
聽著身後傳來的沉重敲擊聲,大黑馬的喘息驟然急促,口鼻處呼出的濕氣透過白布,在寒冷的風雪中變成白霧,露在孔洞外的眼睛裡流露出暴躁而興奮的情緒,後蹄猛蹬,便拉著馬車狂奔出了岩山。
荒原上那二十名懸空寺苦修僧,在風雪中隱隱看到了那抹白色的身影,神情驟凜,手中的鐵杖快地彷彿要變成道道殘影,腳下的木板高速磨擦著鬆軟的雪面,向著那道白影追去,試圖攔截。
寧缺沒有坐進車廂,他站在大黑馬身後,看著那些在雪地上高速滑行的苦修僧,任風雪打擊在臉上,沉默等待。
轅旁的箭筒里備著五十枝羽箭,還有兩張黃楊硬木弓,他肩上還背著一張黃楊硬木弓,如果那些懸空寺僧人靠近,弓弦便會連珠般響起。
在雪地上高速滑行的苦修僧們,神情凜然而堅毅,不時發出幾聲低沉的喝喊,在他們看來,今日陡然而降的風雪,正是佛祖對冥王之女的怒意,在雪地環境中,那輛馬車的速度再快,也無法與己等相提並論。
然而這些苦修僧不知道,寧缺的馬車本就與世間所有普通馬車不同,車輪與地面的接觸極其輕微,雪地再如何鬆軟,也無法造成任何影響。
大黑馬興奮輕嘶,快若閃電的四蹄濺起無數蓬雪花,身上罩著的白布被雪風吹的呼呼作響,帶著看似沉重的車廂,在雪地上奮力高速前行。
十餘息後,馬車漸漸把那些持杖滑雪的僧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後,車輪在雪面上只留下一道極淺的車轍。
甩掉了這些苦修僧,似乎將會迎來暫時的安全,然而事實與想像總有很大的差距,從那次雪地相遇之後,在極短的時間內,黑色馬車在荒原上連續遇到數批懸空寺的苦修僧,雖然都極為順利地避過甩脫,但前進的方向卻不得不做出調整,逃亡也變得艱難起來。
連續遇敵,逃亡的節奏驟然加快,車廂里的氣氛漸漸緊張,大黑馬露在布外的眼睛裡,焦躁的情緒第一次超過了興奮,甚至變得有些不安。
寧缺明白,前些天遇到的草原騎兵只是前奏,只有當懸空寺僧人加入到荒原追殺的隊伍里,才意味著逃亡真正開始。
此時,他再一次想起那件令自己警惕不解的事情。自己和桑桑的行蹤已經暴露,晉入無距境界的大師兄卻始終沒有出現,是因為大師兄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那懸空寺為什麼每次都能準確地找到自己的行蹤?
他望向車廂角落,目光落在那張棋盤上。
稍一思忖後,他拿起棋盤放在膝頭,又拿出大黑傘,從傘面邊緣破損的地方扯下一片碎布,包在了棋盤的上面,逃亡間歇,黑色馬車停在一株早已枯死,被雪凍的若玉枝般的枯樹旁。
寧缺拿起被黑傘布片包住的棋盤,跳下馬車,抽出朴刀在樹下挖出一個深洞,然後毫不猶豫地把棋盤扔了進去,再把洞填平。
黑色馬車再次啟動。
雪驟風疾,片刻之後,那株枯樹下的地面重新積起厚厚的雪,就算有人站在樹前,也根本無法看出這裡曾經被人挖開過。
桑桑說道:「覺著有些可惜。」
寧缺說道:「佛祖的棋盤如果拿回長安城拍賣,肯定能拍出一大筆銀子,說不得要狠狠宰月輪國一刀,就這般扔了,確實有些可惜。」
桑桑低聲說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寧缺說道:「我想起來了,你喜歡下棋,以後給你做副好的,白玉石的怎麼樣?」
桑桑說道:「我是可惜大黑傘被撕下來了一塊。」
寧缺怔了怔,笑了起來。
…………半日之後,數十名懸空寺苦修僧,持杖滑雪,來到了黑色馬車曾經停留的那片雪谷,僧衣飄飄,若雪片在風中舞動。
懸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沉默上前,望向手中類似羅盤的佛器,看著上面鑲嵌的那枚佛指舍利,眉頭微微蹙起。
佛祖指骨舍利,能指引信徒尋找到自己遺留在世間的法器遺物,這也正是黑色馬車始終無法擺脫追殺的真正原因。然而此時佛指舍利平靜異常,根本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再也無法感應到那張棋盤的下落。
七枚神情微凜,知道佛宗錯失了殺死冥王之女最好的機會,暗宣一聲佛號,默默祈禱這不要是最後的機會。
數里地外,一株玉雕般的雪中枯樹,在風中輕顫,似在點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