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吃著不像羊肉,但終究還是肉,有肉吃,終究還是幸福的事情,所以夫子煩惱憤怒之後,還是只有繼續吃肉,只不過吃的時候,不停哀聲嘆氣,看著手裡的羊肉嘆氣,看著桑桑嘆氣,看著天空嘆氣。
桑桑不理解這是怎麼了,寧缺也不理解,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沒有什麼事,挪到夫子身旁,低聲問道:「老師,是不是這件事情很麻煩?」
他說的事情,自然是指夫子救下桑桑,與昊天戰鬥這件事情。
夫子神情黯然說道:「當然很麻煩。」
寧缺聞言微懼,顫聲說道:「桑桑不會有事吧?」
夫子聞言大怒,痛斥道:「你只會關心自已老婆,就一點不關心我這個老師?孝順是什麼意思懂不懂?她都吃了葯了還能有什麼事?怕她會死?我死了她都不見得會死!我現在關心的是肉,我現在吃肉沒滋味了!」
寧缺抬起袖子,擦掉臉上的唾沫星子和油花星子,悻悻然想著,老師的脾氣越來越大,莫不是先前和光明神將打那一架累著了?
一念及此,他哪裡還有什麼不滿,趕緊和桑桑一起小意服侍夫子吃肉喝酒。
盛湯的時候,桑桑輕聲安慰他道:「都說老小老小,人年紀老了,脾氣就會變得和小孩子差不多,咱們多哄哄便是。」
寧缺回頭望向坐在草甸上一邊喝酒一邊罵天呵地的夫子,擔心說道:「老師再大脾氣我也能忍,只是總覺得有些問題。」
烤羊腿沒有吃完,雖然在寧缺和桑桑看來,這絕對是他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羊腿,但他們的飯量著實有限,而夫子又不怎麼愛吃。
夫子是書院里飯量最大的那個人,寧缺和在書院里做過很長一段時間廚娘的桑桑,都很清楚這一點。寧缺甚至覺得,書院的實力排名其實和入門時間無關,完全看誰的飯量大,比如大師兄看上去溫和平靜,但如果真放開胃口吃飯,二師兄就算把褲帶解了也比不上。
桑桑問夫子:「院長,剩的這些羊腿怎麼辦?送回他們帳蓬去?」
「他們天天吃這些烤羊腿,早就吃膩了,哪裡肯吃剩下的,給他們也不過是浪費。」
夫子示意她把剩的烤羊腿放下,然後對著北方的雪丘吹了聲口哨,口哨的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傳的極遠,正在草甸間低頭吃草的羊群紛紛抬起頭來。
沒有過多長時間,荒原地面微微顫動,草甸里那些羊群彷彿感知到極大的驚恐,向南四散逃走,有幾隻羊更是直接被嚇的暈厥假死。
大黑馬正在草甸下方啃食一根羊腿,忽然間,它霍然抬起頭來,警惕地盯著北方,頸上的鬢毛隨風而舞,似要豎立起來。
一隻巨大的雪原巨狼和一隻相對極為瘦小的普通公狼,從草甸北方的雪丘里緩緩走來,看都沒有看一眼草甸里昏死的羊,繼續前行。
大黑馬露出白牙,對著遠處那兩隻狼發出暴烈的嘶吼,它很清楚雪原巨狼多麼恐怖,也知道那隻看似瘦弱的普通公狼則更加可怕。
但既然夫子在旁,它便認為自已天下無敵。
……
……
那隻雌性雪原巨狼坐下,草甸上便像是多了座小雪山。
桑桑好奇地看著它,伸手去摸了摸,發現觸手處的雪狼皮十分柔軟。
雪原巨狼沒有任何反應,平靜地任由桑桑摸著,神情顯得極為溫順,當它嗅到桑桑身上極淡的一絲味道後,眼裡竟似流露出想念和安慰的情緒。
那隻瘦弱的公狼,坐在夫子身前,兩隻前爪提在胸處,就像是弟子一般行禮,寧缺站在夫子身後,看著這幕畫面,覺得好生有趣。
夫子示意寧缺把剩下的烤羊腿遞給它。
那隻瘦弱公狼接過羊腿後,沒有馬上進食,而是對著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然後用充滿威嚴的目光,看了自已的妻子一眼。
那隻渾體雪白的雪原巨狼,有些不舍地離開桑桑身邊,來到夫子身前行禮。
夫子看著這隻公狼身上亂糟糟的毛皮,便知道這幾年,狼群南下之後在荒原上的日子並不好過,伸手輕輕撫摸它的頭頂。
那隻瘦弱公狼一動不動任由夫子撫摸,身體微微顫抖,顯得非常激動,非常幸福。夫子看著說道:「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你,所以讓你過來。」
桑桑這時候走了過來,聽著夫子的話,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心酸。
夫子看著她說道:「這便是棠棠那隻小白狼的父母。」
桑桑這才知道,為何先前那隻雪原母狼會流露出那樣的神色,想必是思念遠在書院後山的孩子,心中的酸楚意味變得更濃。
……
……
雪狼夫妻離開之後,黑色馬車也離開了那個離世而居的牧人部落。帶著羊肉香脂的馬蹄,在青草原野上時落時起,留下的蹄印里,引來了很多螞蟻。
車廂里,桑桑在給夫子捶背,她現在身體似乎已經全好,做這些服侍人的事情很擅長,夫子也很喜歡被她服侍,眼睛漸漸眯起,似要睡著。
寧缺看著桑桑笑了笑,用嘴形無聲道了聲辛苦,桑桑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已一點都不辛苦,自已很願意服侍夫子。
荒原地幅遼闊,雖然有很多蠻人生活在這裡,但相對中原來說,依然是人煙稀少之地,奔駛其間時常好些天都遇不到一個人。
旅途很安靜,寧缺都快要睡著了,忽然間窗外一片嘈雜,有叫賣聲,有呼喝開道聲,有小二迎客聲,有馬蹄聲,有寒暄聲。
荒原上怎麼會忽然變得如此熱鬧?難道大黑馬找著了一個大部落?寧缺困惑不解,掀開窗帘向外望去,然後身體驟然僵硬。
桑桑來到窗邊,從他臉邊探出頭去,被看到的畫面震驚地險些驚喚出聲。
黑色馬車此時正停在一條熱鬧的長街上。
街畔是擁擠的建築,行人如織,商鋪如林,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有轎夫抬著轎子連聲喝道,有驕橫的青年打馬而過。
寧缺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但他很肯定地知道,這裡不可能是荒原。
夫子醒了過來,看著車窗畔發獃的小兩口,問道:「到了?」
桑桑下意識里點了點頭,然後忽然覺得不對,回頭望向夫子,說道:「我們到了一個地方,但不知道是哪裡。」
夫子往車窗外看了一眼,說道:「沒錯,這就是宋國的都城。」
寧缺很震撼,桑桑很震撼,他們完全無法理解,前一刻,自己這些人還在荒原極北深處吃烤羊腿,怎麼下一刻就來到了宋國的都城?
要知道宋國在東海之畔,距離荒原北方足有萬里之遙!
真正最震撼的還是大黑馬,要知道這一路都是它在拉車,寧缺和桑桑沒有看到這個過程,它卻是看的清清楚楚。
明明眼前是一片青草,而當前蹄落下時,便落在了青石板路上,這種瞬間萬里的轉換,直接讓它嚇到四蹄發軟。
……
……
有很多在正常人看來,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要夫子出手,那便沒有什麼不可能,比如桑桑病重難愈,寧缺渾身是傷,現在都好了。
有很多無法理解的事情,只要與夫子有關,那便可以理解,現在的寧缺和桑桑便持有這種想法,因為夫子非常人也,甚至寧缺現在以為,夫子非人也。
黑色馬車在宋國都城繁華的大街上緩緩行駛,道觀周遭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在為荒原上的聖戰禱告,他們還不知道那場聖戰的結局,更不知道那場戰爭最關鍵的人,現在已經來到了宋國,來到了他們的身旁。
當黑夜消褪,光明漸隱,碧空白雲重現之後,宋國的人們從地上站起身來,生活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回到正常的模樣,不是所有人都還在關心北方荒原上發生的事情,已經有人開始關心自已小攤子的生意,自已的事業。
黑色馬車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酒樓前。
酒樓里已然人聲鼎沸,酒令拳聲不絕於耳。夫子帶著寧缺和桑桑拾階入樓,穿過那些食客與醉漢,來到相對清靜的三層樓上。
「先前還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這時候便開始飲酒吃肉,酒樓飯莊的生意如此之好,除了壓驚之外,更是因為每個人都需要吃飯。」
夫子看著樓下的食客,說道:「對普通人來說,吃飯永遠是最重要的事情,因為吃飯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比荒原上那場戰爭重要,比律法重要,比道德重要,比信仰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活著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活著唯一的目的,任何情感知識之類的東西,都是活著的附屬品,必須把這個順序弄明白。」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但活著總得有些意義,不然也沒什麼意思。」
夫子說道:「當然得要有點兒追求,但你首先得活著,才有資格去尋找意義。」
「絕對的利己?反對所有犧牲?」
「我說的活著,不是一個人的活著,而是很多人的活著。」
「好像很複雜……老師您究竟想教我些什麼?」
「我想告訴你,既然活著是最重要的事情,那麼吃飯就是世間頭等大事。」
寧缺摸了摸肚子,心想才吃烤羊腿,又要吃什麼?
還沒等他把這件事情想明白,夫子已經拿起菜單,點了十八個菜。
……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