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狼從洞里鑽了出來,受傷的腿上,包紮著白布,大白鵝搖搖晃晃從溪畔走了過來,老黃牛睜開眼睛,五師兄和八師兄回到了崖坪上。
余簾從袖裡取出一把木梳,很仔細地把凌亂的頭髮梳整齊,又整理了一下衣著,確認沒有什麼問題,才把梳子收入袖中。
老黃牛微微低首,大白鵝與小白狼身軀前傾,五師兄和八師兄揖手為禮,余簾肅容回禮,秋風停,秋蟬靜,書院依然。
「師姐路上小心。」宋謙說道。
「書院就交給五師弟你了。」
余簾從山道畔拿起布裹著的物事,向書院外走去。
…………寧缺離開公主府,來到大街上,準備去書院。雖然說長安城裡也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但他要去書院取陣眼杵,而且他很擔心書院的安危。
「不用去了。」
一名少女出現在他身前,伸手遞過來一個布包裹住的事物。
寧缺很是驚訝。因為他認得那塊布,那塊布是桑桑去東門市場買的便宜貨,被他用來包驚神陣的陣眼杵,那麼這塊布里就是陣眼杵。
他接過陣眼杵,看著身前這名少女,眼神里流露出警惕的神情,然後變得迷惘起來,他確定自已沒有見過她,但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她一般。
一雙烏黑的馬尾,清稚美麗的容顏,這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可以說是少女,也可以說是小姑娘,正在那個分界線上。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看到了那抹淡然從容的神思,終於猜到了她是誰,不由震驚的無法言語,甚至險些把陣眼杵扔掉。
…………余簾用最簡潔的語言,最精楚地講述了一遍書院里發生的事情,尤其是與西陵神殿掌教的那一戰,她主要說的是對方長的很矮。
寧缺這才知道,億萬道門信徒眼中高大偉岸的光芒身影,竟然只是個幻像,掌教大人原來是個死矮子。
當初他在荒原上,用元十三箭連射五人時,無論天諭神座還是葉紅魚都接的非常吃力,那位掌教卻是躲都不躲,無動於衷。
當時的那幕畫面,給寧缺帶來了極大的壓力,心想不愧是道門的至強者,面對元十三箭也能如此輕鬆應對,高深莫測。
這時候他才明白,原來那是因為掌教大人生的非常矮小,自已瞄準的是身影,鐵箭從那人的頭頂射過,自然不需要躲。
「為什麼讓他活著。」寧缺從震驚中漸漸平靜下來,問道。
「有些人活著,比死了更有用。」
余簾說道:「很多年前,熊初墨還年輕,隨道門長輩去荒原試煉,我還年幼,相遇自然便是一戰,我廢了他小腹里的雪山,令他不能人事,卻沒想到,他反而因禍得福,虔誠修道不輟,竟有了今天,不過畸余之人,終究心理有些問題,如今他已經廢了,你不用擔心,反而西陵神殿里的人會覺得頭疼。」
就像掌教和很多道門大人物的看法一樣,寧缺也從來不認為三師姐就僅僅是個洞玄境的修行者,所以先前得知書院在她保護之下依然如舊,並不覺得如何吃驚,直到此時他終於醒悟過來,慘敗在師姐手下的不是普通強者,而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他才開始震驚地思考三師姐究竟是誰。
當今世間,有誰能完敗掌教大人?
知曉答案後的寧缺很震驚。
三師姐居然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
書院二層樓的弟子里,他最早認識的便是三師姐余簾,甚至還要在與陳皮皮通信之前,登舊書樓的時候,便認識了。
這些年來,他與余簾說話不多,但每每在重要時刻,她都會出言點撥,而且這種情況,在他進入後山之前,還是普通學生的時候,便開始了。
所以寧缺一直很尊敬三師姐,甚至要比對大師兄二師兄更加尊敬。
行走在城牆狹長的樓梯上,有風從牆外拂來,寧缺走幾步,便忍不住看一眼余簾,看她稚嫩的臉,看她身後擺盪的雙馬尾,很難適應看到的這一切。
「我臉上有花?」余簾問道。
寧缺笑著說道:「只是想多看兩眼,師姐可是大名人。」
余簾微微一笑。
寧缺說道:「難怪老師當初不肯收唐小棠為徒,原來是輩份問題……如此算來,我豈不是比唐要高了一輩?」
余簾說道:「如果要從明宗開派祖師算起,你已經比他高了幾十輩。」
寧缺又讚歎說道:「二層樓的三師姐,可不就是二十三年蟬。」
余簾微微挑眉,說道:「巧合而已,老師哪裡會在意這些小機巧。」
寧缺說道:「說不定老師就喜歡玩這些。」
說話間,師姐弟二人已經登上長安城頭。
寧缺想到一件事情,從腰帶里取出一塊腰牌。
腰牌非金非木非石,通體純白,上面用浮雕手法刻著一個黑色圖案,看邊緣的新鮮痕迹,似乎是剛刻出來不久的東西。
黑色圖案是座雕像,純白的外圍如同萬丈光明,雕像因為背對光明的緣故,面容和身軀都沉浸在深沉的陰影之中,顯得很是晦暗。
寧缺問道:「這塊腰牌是當年去荒原前師姐給我的,上面刻的是什麼?」
余簾走到城牆畔,望著下方的長安城,說道:「冥君,或者說是昊天。」
寧缺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向下望去,說道:「這是什麼腰牌?」
余簾說道:「明宗的宗主牌。」
「荒人不惜滅族,也要保護我和桑桑,我一直想不明白是為什麼,如今看來,便是這塊腰牌的原因。在明宗山門裡,蓮生最後一擊失效,現在想來,也是因為這塊腰牌,仔細算來,這塊腰牌救了我很多次,我卻一無所查,真是愚蠢。」
寧缺很自然地把腰牌重新放回腰帶里,沒有還給余簾的意思,然後對著她很認真地長揖及地,行了一個大禮,表示感謝。
他所不明白的是,當年自已帶領書院前院學生去荒原實修時,為什麼三師姐會這麼隨便地便把如此重要的明宗宗主牌給了自已。
「記得當年你準備參加開樓試時,我對你說的話嗎?」余簾問道。
當時寧缺是個普通的書院前院學生,書院二層樓開啟,他準備參加,精神壓力極大,在劍林里與余簾有過一番對話。
「記得,師姐說要介紹一個不弱於柳白的強者給我當老師。」
「不錯。」
「師姐當時準備介紹誰?」
「當然是我自已。」
余簾說道:「你當時的雪山氣海一塌糊塗,現在也一塌糊塗,而且符道上的天賦尚未顯現,根本不適合修道,但骨骼清奇,毅力驚人,正是修行我明宗功夫的良材美質,我一時心動,便想傳你衣缽。」
寧缺這時候才知道,當年自已錯過了什麼。
余簾說道:「雖然你拒絕了我,但我總覺得你將來必然還是會走上這條道路,所以在你去荒原之前,我把這塊腰牌送給你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在山門裡遇著蓮生,又學會了小師叔的浩然氣,依然還是入了魔。」
余簾看著他說道:「當年蓮生要傳我衣缽,我拒絕了他,我要傳你衣缽,你也拒絕了我,最終你還是繼承了他的衣缽,如此看來,倒也沒什麼差別。」
寧缺想起那些往事,也不禁生出很多感慨,然後笑了起來,說道:「這樣也挺好,不然我豈不是要矮師姐一輩。」
然後他笑容漸斂,說道:「莫非真有命運的安排?」
「我曾經對你說過一句話:只需要從本心出發,便能輕鬆逾過。這指的不僅是登山途中的那些關口,也包括命運這種東西。」
余簾說道:「當年見到老師的第一天,他便這樣對我說,又說我做女孩更好看,應該接受,於是我當場實踐了這句話,一腳踩到他那件黑色罩衣的衣擺上。」
寧缺問道:「然後?」
余簾面無表情說道:「我沒有逾過去,但老師摔了個狗啃泥。」
寧缺覺得很刺激,問道:「感覺怎麼樣?」
余簾想了想,說道:「感覺很好。」
寧缺說道:「老師沒有生氣?」
「既然是女孩子,自然有撒嬌發小脾氣的權利。」
余簾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後來自然明白,我當時心情非常低落鬱悶,老師是故意摔那一跤,哄我開心。」
城牆之上,安靜了很長時間。
…………余簾看著下方的長安城,問道:「看出了什麼問題?」
在當前緊張的局勢下,哪怕是再令人震驚感慨懷念的事情,都不可能讓寧缺和她浪費這麼多時間來討論,他們是來看風景的。
余簾帶著他看長安城的風景。
寧缺看著比平常要顯得冷清些的長安城,看著那些寬闊安靜的街道,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長安城現在變得有些堵。」
余簾說道:「不錯,你現在要解決的問題,便是這個堵字。」
寧缺說道:「想解決這個堵字,應該很難。」
此時長安城街寬人少,更是很難看到幾輛馬車,交通極為便利寬鬆,既沒有馬車相撞引發的事故,也看不到前些天請願的學生隊伍。
但余簾和寧缺師姐弟,都看出了長安城的堵。
他們的神情很凝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