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峽之前,劍氣縱橫。
原野南方的西陵神殿聯軍營中,一片死寂。
天諭大神官放下幔紗,緩聲說道:「我這一生,從未見過這般殺人的,當年軻先生入魔宗,大概便是這等氣勢。」
程立雪跪坐在神輦一側,不知該如何言語。
神輦內外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輦外響起一聲驚呼,然後是海嘯般的聲浪,聯軍將士的聲音里充滿了驚喜與歡愉的情緒。
程立雪霍然抬頭,望向神輦外,急聲問道:「贏了?」
他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因為他很緊張。
一名紅衣神官來到神輦畔,喘息說道:「還沒有。」
程立雪神情微變,問道:「那為何眾人會歡呼?」
那名紅衣神官興奮說道:「他換手了!他現在是用左手執劍!」
程立雪微微皺眉,不解問道:「那又如何?」
紅衣神官喜悅說道:「說明那人也會累,他撐不了多久。」
程立雪身體有些僵硬,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揮揮手讓那名紅衣神官離開,臉上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只要是人那便會累,二先生也是人。
但那個男人只是把鐵劍換到了左手,便讓己方興奮成如此模樣,可以想像他站在青峽之前,給神殿聯軍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壓力與恐慌。
…………另一座神輦里始終安靜。
葉紅魚眼帘微垂,如玉雙手安靜擱在血色的裁決神袍上,沉默不語。
神輦外響起的歡呼聲,沒有讓她臉上的情緒發生任何變化,也沒有下屬敢用那些荒唐的理由來打擾她的靜思。
片刻後,神殿聯軍陣營里忽然再次暴發巨浪般的歡呼。
裁決神殿的下屬終於難以壓抑情緒。一名黑衣執事走上神輦,跪在幔紗之外,恭謹稟報道:「宋國崔道人的飛劍,刺中了對方。」
聽著這句話,葉紅魚臉上的情緒終於有了些變化,因為她知道崔神官是誰,即便是她,對崔道人的出手也寄予了一些希望。
她抬起頭來,看著那名黑衣執事,問道:「然後?」
黑衣執事微愕,似乎沒有想到神座大人會接著發問,有些緊張回答道:「然後……崔神官的道劍斷了,那人好像沒什麼事。」
葉紅魚微微蹙眉,說道:「那你想告訴本座什麼?」
黑衣執事愈發緊張,聲音顫抖說道:「……這是第一次有人能用劍刺中那人,這說明那個人還是能被刺中的。」
「雖然愚蠢,但愚蠢的也有些道理。」
葉紅魚的目光透過幔紗,望向遠方青峽處,美麗的容顏上沒有任何情緒,一片漠然,說道:「看來差不多了。」
幾乎同時。
在另一座神輦里,天諭大神官伸出手指,撫摸著身前的教典,蒼老的容顏上流露出恬靜而堅定的神情,說道:「差不多了。」
…………一柄鋒利而華麗的道劍,此時變成了橫卧原野間的數片殘劍,不過這把劍還是應該覺得驕傲,因為它是開戰至今唯一一柄沒有被敵人奪走的飛劍。
原野南方,一名穿著樸素佈道衣的道人,正低頭看著自已的胸腹處。
他姓崔名榮,出身清河郡崔閥,自幼便離開家族,周遊世間修道,曾在西陵神殿受禮,在宋國道觀正式進入道門。
昊天道門有很多強者一直隱藏在世間,隱藏在普通甚至破落的道觀里,他們不喜歡神殿的氛圍,更願意做一名普通的道人。
直到昊天召喚他們奉獻自已的力量,他們才會現世。
崔道人,就是這樣一個不普通的普通道人。
崔道人在修行界聲名不顯,境界卻極為高妙,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經晉入知命境,在強者雲集的道門中,也擁有屬於自已的位置。
然而今天他只出了一劍,便再也沒有任何其餘的舉動,低頭靜靜看著自已的胸腹,因為他的劍已經斷了,他的胸腹間有一道非常深的劍口。
那是一道恐怖的大血口。
濕軟的胃腸等內臟,正從那個大血口裡向外擠出,開始有些緩慢,隨著時間變得越來越快,最後竟像是嘩嘩流淌一般。
崔道人靜靜看著自已的內臟流出體外,直到看完整個過程,才抬起頭來,望向對面,問道:「二先生之劍道乃世間最嚴謹的藝術,先前這一劍入貧道身軀四寸,不深一分不淺一分,自然是刻意為之。」
二師兄說道:「正是。」
崔道人說道:「書院講究仁愛寬恕之道,為何要我臨死前還要受這多痛苦。」
二師兄平靜說道:「因為我知道你姓崔。」
崔道人明白了,說道:「二先生應該知曉,我與族裡來往極少。」
二師兄說道:「我要想借你的死亡與痛苦來表達書院的態度。」
崔道人問道:「什麼態度?」
二師兄說道:「清河郡七大姓,即便死,都不能痛快地去死。」
崔道人嘆息一聲,說道:「原來如此。」
說完這句話,他緩緩坐到地面上,開始喘息,因為肺葉和氣管都已經被鐵劍所破,喘息再如何劇烈,也無法呼吸到空氣,所以顯得特別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疲憊地低頭,終於痛苦地死去。
滿天的陰雲遮蔽了陽光,天地間一片陰暗。
二師兄渾身浴血,站在原野間,站在如亂林般的百餘柄飛劍前,站在無數具修行者屍身前,望向南方的修行者們。
他再次舉起手中的鐵劍。
一句話都沒有說。
原野間的修行者們,卻似乎都聽到了他在問還有誰。
修行者的目光,全部被那柄如同有魔力的鐵劍所吸引。
那柄鐵劍很尋常無奇,劍身寬直,黯淡無光,看上去甚至有些可笑。
然而看著這把鐵劍,所有人只想哭。
有些人想哭也哭不出來,心驚膽寒。
修行者們,在這柄鐵劍之前,再也無法鼓起戰鬥的勇氣,終於退去。
青峽前重新變得安靜。
地面上的血水已然積成水窪,反照著陰暗的天空,顯得有些發烏。
書院諸人從篷下沖了出來。
王持左手拎著一個凳子,右手緊緊攥著葯囊,衝到二師兄身後讓他坐下,把葯囊湊到他嘴邊,用最快的速度抽進去。
七師姐提著水壺拿著水碗,看著怕是有些來不及,於是乾脆把碗扔了,直接用壺嘴湊到二師兄的嘴裡,把水拚命地往裡面灌。
二師兄不是尋常人,各方面都不尋常,被忙手忙腳的師弟師妹們包圍,情緒竟然依然保持著鎮靜,以水送葯,轉瞬間便吞入腹中。
四師兄和六師兄這時候也已經跑了過來,蹲在二師兄身前,對著盔甲胸口某處,神情凝重地在查看著什麼。
崔道人的本命道劍,正是刺中了這個地方。
在那柄知命境界的道劍刺中盔甲時,盔甲里的符線自動激發,凝結了一層薄而堅韌的天地元氣層,所以那一劍沒有對二師兄造成任何影響。
但隱藏在盔甲那處的符線,被崔道人劍意所震,稍微有些變形。
六師兄解下背後的匣子,取出一套精緻如同蟹八件的專用工具,開始進行修復。
四師兄在一旁做著計算與圖形指導,又望向二師兄問道:「劍有沒有問題?」
六師兄望向二師兄,有些擔心。
鐵劍是最重要的裝備,如果被損壞,雖然書院連鐵爐都帶來了,可以修復,但西陵神殿方面,肯定不會給他們留這麼多時間。
二師兄看著手中寬直的鐵劍,說道:「還能撐很久。」
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還在篷下,他們的琴簫是對付鐵騎衝鋒的無上利器,所謂使命在肩,必須要停留在陣法里。
只是看著同門都在幫師兄做事,二人不免覺得有些寂寞,又有些慚愧,北宮沖著那邊問道:「我說這時候要不要聽首曲子?」
沒有人回答他。
四師兄和六師兄在對盔甲進行最後的檢查,王持在替二師兄把脈,以確定他的身體精神狀態,好配製下一時間段的藥物,七師姐顯得稍微有些清閑,拿著塊綉帕在替二師兄擦臉,但總之都在忙著。
北宮喊道:「師兄,這曲子慷慨激昂,最適合殺人。」
二師兄站起身來,看著南方原野上依然浩浩蕩蕩的敵人,說道:「自古殺人事,無關慷與慨,哪裡還需要配樂。」
…………「不可豪邁,不可慷慨,不可瀟洒,只能冷淡,冷漠,冷酷,只有真正做到這幾點的人,才有本事殺盡所有敵人。君陌毫無疑問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昨夜對他的點評,如今看來竟還是低估了他。」
「他依然是那個最驕傲的男人,我只是沒有想到,在戰場上,驕傲如他竟能把自已所有的驕傲全部扔掉,或是藏進盔甲的最深處。」
柳白微微挑眉說道:「他一直在用盡手段節省體力,追求更簡單地殺死敵人,吝嗇到了極點,冷靜而專註,不肯放過戰鬥中最細微的變化,計算清楚到了極點,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他更像是個渾身洞臭味的商人。」
劍閣弟子們沉默聽著師尊的教誨。
他們已經被青峽之前的那個男子震撼住心神,即便身處敵對陣營,也不禁心生敬佩嚮往之情,雖然在他們的心中師尊的身影永遠是最高大的,但聽到師尊如此形容那個男子,他們竟覺得有些不舒服。
然而沒有誰敢出言質疑。
柳白的聲音再次響起。
劍閣弟子被這句話所隱指的意思震驚的錯愕無語。
「我非常尊重以這種態度戰鬥的對手。」
柳白看著青峽方向,認真說道:「我甚至有些後悔,不該讓他在這一天一夜裡殺死這麼多人,或者我昨天就應該出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