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長安城的天地元氣,磅礴浩蕩,根本無法計算數量,此時通過陣眼杵,順著寧缺的左手,不停灌進他的身體里。
天地元氣沒有實體,沒有質量,比最清的水還要清,比最輕的空氣還要輕,但此時進入他體內的數量實在太多,自然帶來難以承受的負荷。
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知命巔峰的修道者,在如此短的時間裡,接納了如此多數量的天地元氣,也只有被瞬間崩死這一個下場。
但寧缺修行的是浩然氣,身體強逾鋼鐵,世間除了道佛魔三宗兼修的觀主,還有本身是魔宗宗主的三師姐余簾,再沒有誰比他更強。
他的身體就像是精鋼打鑄的容器,並且是打造元十三箭的那種異種精鋼,承受著不斷湧入的天地元氣,然後將這些元氣壓縮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此時的他就像大海深處的海貝,身體和靈魂承受著無比恐怖的壓力,卻不知何時才能凝縮出璀璨奪目的珍珠。
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他的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除了睫毛不停眨動,衣服上的殘雪不停融化。他只是看著觀主。
他身上的傷口再次崩開,汩汩向外流著血,那些血水就像是紅色的玉石一般晶瑩,遇著街上的寒風便散化開來,變成極細的微粒。
那些微粒離開衣服表面,遊離在他身周的空氣中,像極了火焰又像極了霧,他看上去就像燃燒的火人,又像是極寒冷的冰人。
他繼續抽刀。
鋒利的刀鋒從朱雀大街的青石縫中緩緩上升,帶出黑色的泥屑,眼看著便要離開雪面,長安城裡隨之發生了很多事情。
…………清晨,長安城落雪如幕,觀主揮袖破塊壘,飄然入城,連敗書院大師兄和三師姐,然後有很多道神符出現在他的眼前,告訴他此路不通。
從那一刻開始,直到在朱雀大道的風雪中看見觀主,寧缺在長安城裡走了很多地方,斬了與桑桑相關的很多過往,抹掉了昊天在在驚神陣里留下的很多痕迹。
雖然最終他沒有完全修復驚神陣,但他留下了足夠多道神符——那些神符由兩道刀痕組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乂字。
這些神符讓觀主有些狼狽,讓觀主無法直入皇宮毀掉驚神陣的陣眼,讓觀主必須走進朱雀大道的風雪中,必須選擇先殺死寧缺。
寧缺被七道天下溪神指重傷,他沒有再繼續寫乂字元,因為已經沒有意義,但他寫下的那數百道乂字元並沒有就此消散,而是在驚神陣的支持下,繼續飄拂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裡,漸漸隱入風雪中。
隨著他拔刀的動作,數百道乂字元重新現出痕迹。
在街頭,在巷尾。
在井上,在衙前。
在牆後,在園裡。
在柳下,在梅邊。
數百道乂字元重現長安城!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神符竟然還在發生變化。
準確的說,這些乂字元在發生變形。
這些乂字元由兩道刀痕組成,便是兩道筆畫。
一撇一捺。
隨著寧缺拔刀,那一撇緩緩向右升起,彷彿要飄離那一捺。
這一撇就像是一枝羽箭,無形的弓弦在向後拉,離弓身越來越遠,同時也積蓄著越來越強的力量。
又像是一把刀,正在離開地面,將要展露鋒芒。
…………拔刀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寧缺這輩子不知道重複過多少次,他做的很熟練,所以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完成了。
長安城街頭巷尾的變化,也是發生在極短暫之間。
情勢陡變,最先感覺到寧缺和長安城變化的,不是觀主,也不是大師兄,更不是雪街上的人們,而是眾人頭頂的那片天空。
巷口井底的水早已結冰,忽然間多出了兩道刀痕,被雪覆蓋的鐘上出現了兩道刀痕,雁鳴湖上也出現了兩道刀痕。
井水重新開始蕩漾,鐘聲開始蕩漾,雁鳴湖畔的柳枝也開始在寒風裡蕩漾,潭拓寺里的松樹上厚雪簌簌落下,一隻肥碩的松鼠把過冬的糧食坐在屁股下,不停地搓著前肢,不明白先前自已為什麼被凍僵了。
那道籠罩湖山塔寺的寂滅氣息,隨著數百道乂字元的重現與變形,瞬間消失不見,即便是飄落的風雪也驟然停止,冰封的長安活了過來。
那道不知來自何處的氣息,隨著寧缺的動作,繼續向四周擴散,同時也向天穹衝去,狂野地衝散厚重的雪雲,湛藍的天空重新出現。
夫子離開人間,觀主便是天下第一。
天空最先感覺到這種變化,他第二個感覺到。
他感覺到了危險。
他的眼眸忽然變淡,比灰色更淡,直至淡到透明,彷彿水晶,裡面有無數的光影在高速掠動,就像是有很多故事正在幕布上發生。
他看到了一些片段,一些令他無法相信的片段。
在長安城裡,觀主無法看清楚未來的事情,正如他從來沒有看清楚過此後的書院會變成怎樣,但他曾經看到過一些他堅信不疑的畫面。
但那些畫面改變了。
就在寧缺抽出刀的那一刻。
…………雪停,風息。
朱雀大道很是安靜。
觀主看著寧缺,眼眸回復正常,卻留下了一抹訝異。
他信的是道,對於殺戮這種事情,無愛亦無憎。
今日觀主殺人無數,自有他的道理,他的需要。
他先前要殺寧缺,也是基於需要。
但他此時要殺寧缺,卻是基於一種莫名的警惕。
這份警惕是那般的強烈,甚至讓他的道心有些微搖。
他要殺死寧缺,這種渴望甚至快要變成本能。
但他感知到,自已與寧缺之間的空氣里,隱藏著一些什麼。
他不能晉入無距,便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殺死寧缺。
那麼他至少不能讓寧缺舉起那把刀。
觀主看著寧缺說道:「凡信奉……」
寧缺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時候要說話。
青峽前的書院弟子,聽到這三個字,則一定能夠聯想起,天諭大神官頌讀的那段西陵教典,那種與懸空寺講經首座言出法隨齊名的道門神術。
寧缺沒有死。
因為觀主只來得及說出這三個字。
因為大師兄同時說了三個字:「子不語。」
說完這三個字,他臉色驟白,棉襖上溢出的血越來越多。
便是阻了這麼一瞬,寧缺終於拔出了刀。
刀鋒完全地離開了雪面。
看著他手中的刀,觀主退了一步。
退便是走。
千年以來,只有他殺入長安城。
眼看著便能毀掉驚神陣,毀滅唐國和書院,成就不世之功業。
只要能夠殺死寧缺,便能做到這一切。
對於觀主來說,這是很簡單的事情,自然是極大的誘惑。
但他卻要離開。
沒有絲毫猶豫,沒有任何不舍。
只有真正道心通明,不染塵埃的人,才能如此。
街上無風亦無雪。
觀主不能前進,便向後退去,右腳退落地面,腳底便有風雪生。
風雪中出現了一道無形的門。
只有無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門。
觀主的右腳踏進了那扇門,青衣頓時變得透明起來。
下一刻,他便要踏入虛空之中。
長安城裡的天地元氣,已被寧缺所亂,卻依然無法阻止他離開。
寧缺不準備讓他離開。
因為他已經拔出了刀。
刀鋒離開雪面,發出一聲很輕微的聲響,就像是蘸著油的毛筆抹過被篝火烤至滾燙的肉塊,又像是蘸著墨的毛筆滑過雪白的紙面。
長安城的街頭巷尾,柳下梅邊,同時發出數百聲輕響。
像是琴聲,像是弓弦振動的聲音,最像刀鋒出鞘的聲音。
那是撇與捺磨擦的聲音。
那是數百道乂字元所發出的聲音。
緊接著,是更多道刀鋒出鞘的聲音響起。
這一次則是真實的聲音。
東城豬肉鋪牆上掛著的十餘把殺豬刀,已經在皮革製成的刀鞘里寂寞了整整一天一夜時間,忽然間那些殺豬刀破鞘而出。
距離朱雀大道不遠,某家宅院里的案板里插著把尖刀,刀上染著新鮮的血,不遠處還有一鍋燉肉冒著些微的蒸汽,忽然間那把菜刀從菜板里跳了出來。
兩名少年躺在朱雀大道旁的血泊里,身受重傷,無力地靠著被雪水打濕的牆,雖然沒有死,卻已經無法再拿著身旁的刀和叉。忽然間,那兩把柴刀和菜刀從雪堆里蹦了出來,落在了他們的手邊。
寧缺拔刀。
長安城裡所有的刀都拔了出來。
數百把,數千把,數萬把刀開始展露鋒芒。
雁鳴湖畔的冬柳在飄。
潭拓寺里的寒松躬著身。
磨刀石上積著著的雪飄了起來。
數百道神符里的其中一根線條,很輕微地動了動。
長街上殘雪迷離,無數道凌厲的氣息,陡現其間。
無形的門被瞬間斬成碎片。
觀主身上的青衣出現無數道細微的裂口。
他以天魔境擬成的強大肉身上,同樣出現了很多道裂口。
觀主開始流血,開始流很多血。
寧缺舉刀,說道:「我想殺殺你。」
說話間,有絕對凝結的天地元氣從他的唇間噴出,變成半尺長的白霧,霧中有極小的雷電閃爍,還有他極為強烈的渴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