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神官肥頭大耳,穿著絲綢製成的神袍,說話的時候,手指微翹掩在鼻前,明顯很不適應街巷裡的污水臭味。
葉蘇說道:「臨康城裡授課需要批准嗎?」
神官寒聲說道:「你要教這些孩子勞作,沒有人會理會你,但據說,你每天授課的最後,都會講一段昊天教義?」
葉蘇說道:「不錯。」
神官看著他厲聲斥道:「非神官妄解教義,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葉蘇想了想,把手裡的飯碗擱到窗台上,說道:「您若要問我的罪,我隨您去。」
神官看著他臉上的寧靜神情,便覺得受到了極大的羞辱,因為他想要看到的是一個痛哭流涕的悔罪者,他習慣從那種救贖者的角色里獲得快感,所以他覺得很憤怒,從護衛手裡接過鞭子,便向葉蘇的臉上抽了下去。
沒有人敢阻攔他,即便是那些抱著飯碗的孩子對老師非常敬愛,此時也只敢瑟瑟地站在一旁,因為他是代表昊天意志的神官。
寧缺站在人群外,看著這名低級神官因為這樣的原因,便要教訓葉蘇,自然覺得有些可笑,心想這真是在找死。
然而當皮鞭破風抽出,葉蘇卻依然沒有什麼反應,他低著頭站在破屋前,似乎正在等待皮鞭在自已臉上留下血印。
寧缺這才想起,在青峽之戰里,葉蘇敗在二師兄劍下,雪山氣海盡毀,現在只是一個普通人,甚至可以說是廢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背著木劍、驕傲行走於世間的道門強者。
現在的他,沒有辦法躲過這記皮鞭,那麼自然也無法躲過稍後可能落下的很多記皮鞭,一代道門奇才,或許便要悄無聲息死在那個庸人的手中。
寧缺不準備出手,因為他沒有出手的道理。
雖然像葉蘇這樣的人物以這樣卑微的方式死去,便是他也覺得有些遺憾,但他不願意因為對方而暴露自已的行蹤。而當他看到人群那個抱著劍的瞎子,便知道憾事應該不會發生了。
皮鞭在污濁的空氣中寸寸斷裂,落在破屋前的污水裡,那名神官有些惘然地看著自已右手裡的鞭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後他右手的五根手指也斷了,鞭柄落下,鮮血淌流,白森森的骨頭截面,就像五個白漆塗成的句號宣告了他的結局。
神官臉色蒼白,看著自已的右手,看著手間淌下的血,痛的渾身顫抖,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發出呼痛的聲音。
他不是那種虔心向道,道心堅毅的人,之所以能夠忍住斷指的痛苦,是因為他像寧缺一樣,也看到了人群外那名抱著劍的瞎子。
從看到瞎子的那一眼起,神官便知道皮鞭為何會斷裂,自已的手指為何會離開身體,也知道如果自已不想腦袋也掉下來,那便必須忍著。
西陵神殿在唐國之外的任何國度,都擁有無比尊崇的地位,一般的王公貴族都不敢得罪低級的神官,然而在南晉這個國家卻有一個地方,西陵神殿都必須保持尊重,低級神官在那些人的眼裡和豬狗也差不多。
那裡是劍閣。
神官不敢在皮屋前再做片刻停留,帶著十幾名護衛,低著頭向街巷外走去,當他走過那名抱劍瞎子身前時,更是恨不得把頭藏進褲襠里。
傳聞中,南晉皇帝陛下就是死在這個瞎子的劍下,他不認為自已和這些護衛的命加在一起有陛下的生命貴重。
…………柳亦青走到破屋前,以晚輩的身份,對著葉蘇行禮。他如今已經是知命境的強者,葉蘇只是個雪山氣海被廢的普通人,但他的禮數依然是那樣恭謹。
「家師再請您入閣靜修。」柳亦青溫和說道:「您乃明珠,何必蒙塵?家師以為,世間總有那些愚昧狂妄之輩,想要做些可笑的事情。」
葉蘇看著身前這名盲劍客微微一笑,這已經是劍閣第三次派人來請自已,他也知道柳白傳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道門和書院兩敗俱傷,局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隱藏了無數年的知守觀,不再是所有人都膜拜敬畏的不可知之地。無論修行界還是西陵神殿內部,都有不少人想要通過殺死或欺凌他,來獲得某種精神上的力量或者說自我認可。
他看著柳亦青說道:「我只是個普通人,現在還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的那些人,不可能走的太遠,既然如此,便不需要理會。」
柳亦青說道:「先生居陋巷,安全如何保證?」
葉蘇說道:「這片街巷裡生活著很多普通人,我希望能夠像他們一樣活著,如果不能那大概便是昊天的意思,代我感謝令師好意。」
柳亦青知道不可能輕易說服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即便境界盡毀,辭鋒不似往年傲然,但葉蘇終究還是葉蘇。
…………柳亦劍以劍為杖離開,破屋前回復清靜,那些孩子們望向葉蘇的眼神變得越來熱烈。他們在這片街巷見慣了流血衝突,所以對落在污水裡的那五根手指能夠做到視而不見,但卻明白老師果然不是普通人。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終究是有道理的,不然桑桑怎會成為現在的桑桑,破屋前的孩子們用市井裡的智慧,看出了葉蘇的不凡,沒有被嚇走,反而拿出了稚拙的小市民的可愛,纏在他的身旁。
對於身旁的熱鬧,葉蘇不以為意,待孩子們吃完飯後,他從破屋裡取出一塊小黑板,開始給孩子們上課,場間頓時變得安靜了很多。
寧缺站在外圍,聽著葉蘇平靜而溫和的聲音,看著他很有耐心地對孩子們講解問題,忽然覺得在此人的身上看到了大師兄的影子。
葉蘇授課的內容讓他有些意外,和修行沒有任何關係,最開始的時候,是在講一種頭花的編織方式,接下來又開始畫圖,教那些男孩子做木工活,直到上課快要結束的時候,他才講了一段簡單的教義。
寧缺有些想不明白。
暮色漸至,街巷深處傳來家長們喊孩子的聲音,窮困人家一天只吃兩頓飯,晚飯的時間總是會稍早些,如果餓了好上床直接睡覺忍著。
葉蘇揮揮手,示意今天的授課到此結束,夾著小黑板走進了破屋。孩子們恭敬地向破屋行,然後嘰嘰喳喳吵鬧著散去。
寧缺走到破屋前,看著那扇連風都攔不住的木門,沉默不語。
按道理來說,他本不應該走進去,然而此番重蹈紅塵,覓的便是機緣,在這臨康城污水橫流的街巷裡,忽然見到葉蘇,這便是機緣。他本是往西陵赴死而去,在死前見到他,更是大機緣,而且他相信自已現在可以隨時殺死對方。
他向前走了兩步,舉手敲了敲門。
「請進。」葉蘇在破屋裡說道。
寧缺推門走了進去,只見破屋裡家徒四壁,只有一張小床,一個水缸,屋頂的氈皮破了很多洞,暮光漏下,倒是很明亮。
葉蘇看見是他,有些意外,笑著說道:「你怎麼在這裡?」
寧缺說道:「隨意逛逛,卻沒想到能遇見你。」
葉蘇請他在床上坐下,說道:「遇見這種事情,向來都是隨意發生的。」
寧缺說道:「誰能想到你現在藏身陋巷做教書先生。」
葉蘇從缸里盛了一碗水,遞給他,說道:「青峽一戰後,我先去了宋國,然後來到這裡,很多年前我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
寧缺接過水碗,道了聲謝,問道:「傳聞中勘破生死關的那次遊歷?」
葉蘇微笑說道:「生死這種事情,只要你去看,便無法看破,當年的那些驕傲,現在看起來,其實真的有些可笑。」
寧缺現在的境界,並不足以完全理解這句話,但他隱約感覺到,葉蘇雖然境界盡毀,但在某些方面卻似乎已經超越了當年。
葉蘇問道:「你來南晉何事?」
寧缺說道:「只是過路,我準備去西陵神殿一趟。」
青峽一戰後,葉蘇成了廢人,不再是修行者,自然也不關心修行界的事情,他不知道西陵神殿要開光明祭,也不怎麼關心。
寧缺想著先前見到他授課時的畫面,不解問道:「以您的境界學識,只要願意,最多花上數年時間,無論想教出南晉科舉狀元還是修行強者,都不是什麼難事,為什麼先前卻講的是那些內容?」
葉蘇說道:「想要修道,需要天資,臨康城裡有這種天份的學生並不多,即便有,想必早就進了劍閣,至於我為何會教那些孩子編頭花做木工,那是因為這些技能可以幫助他們在最短的時間裡掙到錢,然後可以多吃幾碗飯。」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最後說了兩個字:「佩服。」
葉蘇說道:「如果要說佩服,不如佩服你大師兄,他多年前便在市井裡教過書,我現在做的事情,並不新鮮。」
寧缺說道:「師兄本就是那樣的人,您卻是半途上路,所以更值得佩服。」
葉蘇說道:「我在長安城小道觀里住過一段時間,很喜歡那種市井之中自有真義的感受,現在也是在尋求自我的平靜,哪裡值得佩服?」
聽著市井之中自有真義這句話,寧缺端著水碗的手微微一僵,他看著葉蘇的眼睛,非常認真地問道:「您能教我這些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