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的目光穿過石窗,落在對面山崖間的積雪上,神思有些惘然,不是因為被囚石室不知春秋的傷感,而是因為他現在居然有心情去看雪景。
他已經有兩天時間沒有做夢,也就是說有兩天時間沒有被摧殘,在這種情況下,他自然不會愚蠢到繼續意淫來撩撥她,這場詭異而慘烈的戰鬥,忽然間鳴金收兵,讓他不免覺得有些錯愕,然後便是警惕。
幽閣的山道里響起沉穩的腳步聲,兩名裁決司的黑衣執事,面無表情來到柵欄前,掏出兩把鑰匙,打開複雜的雙子鎖。
寧缺看著被推開的柵欄,看著身前的道路,緩緩皺起眉頭,看著那兩名黑衣執事問道:「這是要殺我還是要放我?」
黑衣執事明顯接受了嚴令,就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說話,自然也不會回答他的問題,一左一右扶著他的手臂,把他扶了出去。
寧缺被囚禁進幽閣時是昏迷的,此時才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幽閣內部的模樣,幽靜的山道兩側點著火把,看上去和世間普通的大獄沒有什麼區別,令他不禁感到有些失望,旋即他才反應過來,這是因為自己的雪山氣海被鎖,無法感應到周遭的天地元氣變化,不然應該能夠找到那些傳聞中恐怖的陣法才是。
走出幽閣便來到了最上方那層崖坪,那座黑色的裁決神殿近在眼前,被兩名執事夾在中間的寧缺向那處望了一眼,很想知道現在葉紅魚正在做什麼,如果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又會有怎樣的想法。
時值深冬,桃山間風雪大作,崖坪上鋪著層厚厚的雪,數道巍峨壯觀的神殿在風雪中顯得更加莊嚴神聖。
寧缺看著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腳印,發現崖坪間一片安靜,無論在幽閣里還是在這裡,他竟是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來到光明神殿之前,兩名黑衣執事跪下叩首,便悄無聲息地離開,從始至終,這兩名執事沒有說一句話,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這是寧缺第二次來到光明神殿,前次在光明神殿里度過的那一夜,是他此生最漫長的夜,給他留下了最難忘的痛苦。
他抬頭看著被風雪籠罩的靜曠神殿,臉上沒有一絲餘悸,顯得非常平靜,他很清楚,既然她讓自己再入光明神殿,那便證明她也沒有找到破局的方法,他和她的戰爭終於從相持階段進入到了下一個階段。
他希望在這個階段能夠做出自己最強有力的反擊。
按道理來說,哪怕他不是囚犯而是光明神殿邀請的客人,此時也應該等著神殿裡面的人出來接自己,但寧缺現在的心態非常妙,在他看來,既然這座光明神殿甚至整個西陵神殿都是桑桑的私產,按照唐律婚姻疏議條例來論,也便等若是自己的私產,這座光明神殿便是我的家,回自己的家還需要經過別人同意嗎?
寧缺輕輕拍掉身上的雪片,就像回家一般,很自然地走進了光明神殿。
崖坪上其餘三座神殿里,響起意味不同的嘆息聲,有的人震驚,有的人感慨,有的人惘然,裁決神殿里的嘆息自然是在嘲笑他。
光明神殿還是那麼大,那麼幽靜,他往神殿深處走了很長時間,才在那根百丈高的圓柱後,看到了大黑馬的身影。
他走了過去,抱住大黑馬的脖頸輕輕拍了拍,笑著說道:「看來這裡的伙食不錯,竟比在長安城裡還要胖了。」
大黑馬心想這個女主人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女主人,但她畢竟是整個世界的主人,跟著她難道還會少了肉吃?
看著寧缺,它的眼睛裡露出不安和同情的神情,因為很明顯,寧缺這些日子沒有吃什麼肉,瘦削憔悴的彷彿風一吹便要飄走。
寧缺說道:「不用擔心,夫妻吵架這種事情,不是很常見嗎?」
大黑馬看著他的小腹下方,憐憫地搖了搖頭。
寧缺覺得自尊受到了極嚴重的傷害,盯著它說道:「等我把你們帶回長安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給煽了。」
大黑馬微微昂首,不屑想著只要自己把女主人巴結好了,你又算什麼?
寒風微作,有雪片飄入神殿里,落在如溫玉般的地面上,瞬間融化,寧缺順著雪來處望去,只見帷幕掀起,她還在露台上。
他向那邊走去,在露台後方約三丈的距離停下腳步。
她站在露台畔,雙手負在身後,看著人間,看著風雪中的群山。
寧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想起曾經通過這雙手感覺到的溫柔的宇宙,狂暴的宇宙,難以抑制地生出無窮的恐懼。
他不敢再看她的手,望向她高大的背影,發現比前次相遇時,她的身影要顯得更加清晰,雖然有風雪籠罩,她身體的線條就像是在石上刻出來的那般,顯得非常穩定而深刻,輕易無法抹去。
這代表著她在人間的烙印越來越深,她與人間的聯繫越來越緊密,而從昊天的角度來說,便意味著她越來越虛弱。
對她身上發生的變化,寧缺很滿意。
桑桑始終沒有說法,但二人既然心意相通,所以只要她微微動念,寧缺便聽到了她的聲音,那是真正的心聲。
「塵緣確實是斬不斷的,老師把人間之力留在了你的體內,又毀了昊天神國的大門讓你無法歸去,自然不可能留給你這種機會。」
他看著她的背影說道:「我也不知道你現在用的這種方法是不是能夠有效,賜小草永生算是以命換情,問題在於她不知道,難道你願意在人間等到她活幾百歲?更重要的問題在於,她不見得願意用永生來換取與你的那段過往。至於陳皮皮和小棠,他們更不會認為自己能夠活著是來自於你的恩賜。」
桑桑沒有說話,神態平靜而自信。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就算你用的方法是對的,但也還遠遠不夠,因為還有二師兄,還有李漁,他們曾經對你的好,也是人間對你的羈絆之一,隔壁吳嬸經常請你吃飯,你又該怎樣補償她?更不要忘了渭城裡的那些人,他們對我們有恩,卻因為你而死,你該如何償還這些已死的人?」
桑桑微微皺眉,遠處被籠罩在風雪裡的群山,忽然間發生了數次雪崩,露出積雪下的黃枯樹枝和野草的顏色。
光明神殿臨崖一面的風雪卻依然如前,露台上積著的雪越來越厚,風變得越來越寒冷,就像她此時臉上的神情和心情。
「我沒有辦法放棄。」
寧缺感受著她的意志,說道:「就像老師說的那樣,人類先天擁有探索未知的本能,也可以說那就是對自由的渴望,而你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你的存在你的生命便來自於這個世界的本身,你不會允許有人打破這個世界,所以你和這個世界的人類之間有無法調和的矛盾。」
桑桑轉身看著他,平靜說出了今天相見的第一句話:「但你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人類,你為何要與我為敵?」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可我畢竟是人類,來到這個世界,便是這個世界的人類,很多年前在長安城,我進舊書樓看書看的很辛苦,每夜都會暈眩嘔吐,當時你在身邊照顧時,曾經問過我一句話,你說如果昊天就是不讓我修行,我該怎麼辦,我當時的回答是,如果那樣的話,我就只好逆天了。」
桑桑在自己的人間記憶里找到了那個片段,當時討論問題的主僕二人,並不知道話題中的昊天就是她,現在想來不免有些怪異。
「所以你一定要反抗我的意志?」她看著寧缺問道。
寧缺看著唯一熟悉的那雙柳葉眼,說道:「這大概就是命運,你也無法反抗。」
桑桑說道:「我是昊天,我至少能改變你的命運。」
「逆天才能改命,現在想來,從在河北道旁揀到你的那一天開始,我其實都是在不停地與你戰鬥,雖然永遠都是失敗,但我確實是在逆天。」
寧缺看著她說道:「但你不行,因為你不可能對抗自己,就像人不可能提著自己的頭髮,讓自己的雙腳離開大地。」
桑桑看了他一眼。
寧缺的手不受控制地來到頭頂,抓住頭髮,然後雙腳離開了地面,懸在空中的他看著,模樣看著很是滑稽。
「這樣有意思嗎?」
桑桑說道:「你們書院追求的不就是有意思?」
寧缺說道:「但我們得講道理。」
桑桑說道:「書院何時講過道理?」
寧缺落了下來,摔的有些狼狽。
他強行平靜心神,看著她非常認真地說道:「你是我的本命,我的命運就是你的命運,你自己如何能夠改?所以還是認輸吧。」
桑桑不再說話,離開露台向神殿里走去。寧缺看了看山崖前越來狂暴的風雪,不敢在露台上繼續呆著,跟著她走回殿內。
殿側有個巨大的木榻,榻上鋪著尋常的軟被。
桑桑坐到榻上,神情漠然。
寧缺站在榻前,覺得有些不自在。
便在這時,兩名白衣女童走了過來,手裡端著銅盆,還有毛巾。
寧缺心想現在天時尚早,難道就要洗漱歇息?他本想調笑兩句,比如白晝宣淫,但想著自己現在的情形,哪裡敢多嘴。
銅盆里有清水,溫度正好。
兩名白衣女童安靜站在一旁,沒有蹲下服侍桑桑。
寧缺這才明白過來。
他想了想,蹲到榻旁,把桑桑的腳放進銅盆,開始仔細地清洗。
「這樣有意思嗎?」他低著頭說道。
桑桑說道:「我與人間有諸多塵緣,有很多人我需要補償,我正在做,而你我之間的塵緣,則是你需要補償我,所以你也要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