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都城也在落雨。
微寒的雨水,打濕了街畔的銀杏樹,也打濕了街上行人的衣裳。銀杏樹離最美麗的時刻還有很久,都城沒有太多外來的遊客,雨中的街巷自然顯得有些寂寞,偶爾能夠看到苦力拉著車在雨中走過,滿是苦難皺紋的臉上,只能看到麻木和沉淪,很難找到唐人身上鮮活的向上氣息。
前些年那場血案後,龍虎山一脈斷了傳承,事後的調查,隨著隆慶回歸道門自然中斷,西陵神殿在齊國的地位愈發尊崇,各地大修道觀,民眾對昊天的信仰愈發虔誠,但很明顯民眾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
西陵神殿的道殿,在都城的正北方,道殿表面塗著白粉,鑲著無數寶石,檐角和雨道上塗著金粉,顯得異常華貴莊重,只是今天的春雨著實有些大,寶石被洗的無比明亮,道殿本身卻顯得有些凄冷。
道殿的執事哪裡肯冒雨在殿外值守,早已避至門後,借著雨水的遮掩,不擔心被信徒看見,正在飲著美酒,享用著美食。
這時雨中傳來清楚的馬蹄聲。有執事掀起門上的探視孔向外望去,只見一匹神駿的黑馬破雨而至,後面拖著輛很普通的車廂。
馬車停在了道殿門外。
車廂里,寧缺看了看桑桑,說道:「冒雨趕路有些容易著涼,在這裡先歇歇,上次我們在這裡留了些葯,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再寒冷的雨,又如何能夠讓昊天著涼?他的這句話顯得有些荒唐,但事實上,桑桑的臉色有些微白,顯得有些疲憊。
雨中漫步爛柯寺後,桑桑便著涼了。
這件事情很難以理解,寧缺感知她的身體,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她身軀里的神力也沒有減少,但她就是著涼了。
只有人類才會著涼,才會生老病死。
桑桑沒有覺得特別難受,不像當年那趟旅途一般,病重將死,咳血不止,只是覺得有些昏沉,有些懨懨的,做什麼事情都沒興趣。
寧缺最開始的時候沒有當回事,可後來發現她連對美食的興趣都降低了很多,才知道這真是出了大問題,變得緊張起來。
他找到了觀海僧。
觀海僧也很緊張,馬上通知了寧缺曾經在瓦山三局裡見過的那兩位前代高僧,集合寺之力開始替桑桑看病。
歧山大師以醫術聞名於世,爛柯寺繼承了大師的手段,自然比世間庸醫強上無數倍,而替昊天治病,毫無疑問是爛柯寺最大的榮光。
爛柯寺對這件事情非常緊張,調動了所有醫學知識和能力,查閱遍了寺中藏著的醫書,然而最終還是沒有辦法開出對症的葯來。
因為他們根本查不出,桑桑到底得了什麼病。
寧缺覺得有些惱火,揪著觀海僧的衣襟,表示雖然自己是病人家屬,但就算她得了絕症,自己也絕對不會醫鬧,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觀海僧很無奈,被他逼的沒有辦法,只好按照桑桑的感覺,判斷大概是被春雨打濕青衫,所以得了風寒。
寧缺覺得昊天會得感冒這件事情,太過不可思議,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按照寺中僧人的藥方煎藥,希望桑桑一夜醒來便好了。
離開爛柯寺後,桑桑的身體依然沒有好轉,精神倦怠,寧缺買了輛車廂後,她便每日坐在車廂里犯困。
其實除了精神不大好,桑桑沒有太多別的癥狀,也沒有什麼痛苦,如果是別人看著,大概會認為她是在犯春困。
寧缺卻很緊張,因為他知道她不會春困,更不應該著涼,這種倦倦的模樣,像極了那年秋天他帶著她去爛柯寺治病時的情形,這讓他非常不安。
途經齊國都城,桑桑顯得愈發疲憊,他想起當年曾經在此間的道殿里留下過一些珍稀的藥材,所以決定在這裡暫歇一夜,而且他準備帶著桑桑在這裡重溫一些舊事舊人,從而說服她一些事情。
雨中的道殿緊閉著門,有些前來求醫問葯的信徒,跪在殿前的石階上,虔誠地叩首,渾身已經濕透,顯得格外可憐。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的感覺非常不好。
他不是同情那些信徒,而是對道殿里的人們有些不悅。
按道理來說,道門如何衰敗混帳,和他都沒有什麼關係。
但很有意思的是,他覺得昊天既然是自己的女人,道門便應該是他的家產,自己可以禍禍,那些傢伙怎麼能自己禍禍?
走到殿前,他敲了敲門,指節有些微微發白,他在心裡默默數著,如果三下時間到了,還沒有人開門,那麼他便要踹開這扇門。
吱呀一聲,殿門緩緩開啟,一名佝僂著身子的中年人走了出來,也沒有抬頭,聲音微啞問道:「有什麼事情?」
寧缺打量著這個中年人,覺得有些奇怪,此人明明穿著代表尊貴身份的神官袍,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個極不起眼的雜役。
他問道:「那邊求醫問葯的信徒,為什麼沒有人接待?」
那名中年神官嘆了口氣,正準備說些什麼,身後忽然傳來數道極為驕橫的聲音,隨聲音而至的,是濃郁的酒香和肉香。
「你這個死跛子,讓你不要開門,你耳朵瞎了!」
「趕緊把門關上!」
「你還以為現在是以前?陳村老頭已經死了!誰還來護著你?」
寧缺目光下移,才發現這名中年神官的腿腳有些不便。
他知道道殿里那些人說的陳村老頭兒是誰。
陳村是光明神殿極資深的紅衣神官,被排擠出桃山,於齊國主持道殿事宜,那年秋天,寧缺和桑桑曾與他在這座道殿里相見。
其後又是一個秋天,寧缺和桑桑被困月輪國朝陽城,舉世追殺,有三名紅衣神官以光明神術自暴,助他們逃出生天。
朝陽城外的原野上,出現了一輛燃燒的馬車,那便是最後一名蒼老紅衣神官以神術自暴的場景,那個人便是陳村。
寧缺也想起了這名中年神官是誰。
他說道:「抬起頭來。」
中年神官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臉,覺得有些面熟,眼神有些疑惑,然後忽然間變亮,因為他認出了寧缺是誰。
也因為他的眼裡開始流出淚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