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懸崖前,看著眼前的天坑巨峰和峰間的寺廟,寧缺沉默不語。這是他第二次看到懸空寺的真容,但依然覺得很是震撼。
崖壁十分陡峭,從荒原地表忽然下陷,看著頗為驚人心動魄,寧缺把大黑馬和車廂留在了地面,跟著桑桑向下走去。他和桑桑以前來過這裡,遠遠看了眼便轉身離開,根本不敢下去,現在的情形和當年自然有所不同。
腳落處儘是碎石,桑桑神情平靜,背著雙手緩步而行,彷彿迎風飄落的一朵雪蓮花,只是身後的寧缺不免顯得有些狼狽。
正是午時,初秋的陽光足夠明亮,把光滑的崖壁和碎石堆成的羊腸小道照的非常清楚,只是崖深數千丈,越往下去,光線越是昏暗,溫度也漸漸降低,很是幽冷,崖石間竟然出現了積雪,令人覺得很是神奇。
在寒冷的冰雪世界裡繼續前行,二人不知道走了多長,終於走出荒原投射在天坑裡的影子,來到了明媚的陽光中,陽光下有片無垠的原野。
天坑底部的原野非常寬闊,即便以寧缺敏銳的眼力,也沒有辦法看清楚遠處的畫面,原野里散布著各式各樣的毛氈房,靠近崖壁的地面,生著耐寒的草甸,拖著長長絨毛的牛羊在草甸間低頭進食。
和走下懸崖的過程相反,二人向著天坑原野中間走去,溫度變得越來越高,彷彿要從寒冬回到暖春,原野里天然生長的青草,漸漸被人工培育的物種所取代,田間的穗子在微風裡不停地搖擺問好。
寧缺走到田裡摘下一枝穗,用手指搓開外殼,發現裡面的穀粒,比中原人常見的米要小很多,散發出來的谷香也有些陌生。他拔出一根,發現這種植物的根系相當發達,猜想,這大概是某種特殊的稻子,可以憑藉對地暖的汲取來抵抗嚴寒,看稻葉的形狀,大概對光明的需求也相對較少。
這片遠離人世的地底原野,光照自然不如地表那般充分,好在昊天總是公平的,原野土壤本身的溫度有些高,流經其間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也和寧缺想像中的寒河不同,泛著淡淡的霧氣,竟如溫泉一般。
這片地底原野,對寧缺來說,是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當然,因為貧苦出身和書院熏陶,他最關心的事情果然還是吃的東西。
便在這時,遠方忽然傳來微弱的鐘聲,緊接著,原野間四面八方響起虔誠無比的嗡嗡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望向遠方,隱約看到原野遠方有無數人黑壓壓的跪倒,明白應該是供奉懸空寺的那些農民,聽到鐘聲後開始頌經。
鐘聲起處更遠,來自廣闊原野正中央的那座巨大山峰,卻不知是峰間哪座黃廟殿宇里的僧人在敲擊。
桑桑向著那座山峰走去,寧缺忽然間想到了一些什麼,卻又錯過,再也想不起來,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加快了腳步。
那座山峰非常雄峻高大,遠在無數里外,便能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威壓,彷彿近在眼前,但事實上山依然在天邊。
桑桑沒有說話,向著那座山峰行走。
她和寧缺雖然沒有刻意,速度亦是極快,饒是如此,二人依然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山峰之下,其時天色已暮。
暮時的世界應該是溫暖的,但對於天坑裡的世界來說,只有黑暗與寒冷。西沉的斜陽根本照不到這裡,坑底廣闊的原野和整座山峰都被陰影籠罩,只是最高處的峰頂還在暮色里,就像是一點燭火。
看著夜色里的山道,寧缺默默調息,做好了戰鬥的準備,雖說桑桑強大到難以想像,便是講經首座也只是她腳下的一塊頑石,但這座山峰上的懸空寺,畢竟是佛宗不可知之地,傳承無數年,底蘊深厚,誰知道其間隱藏著怎樣的兇險?
桑桑忽然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來時路。
寧缺有些奇怪,順著她的眼光望去,只見今日午時下來的那道懸崖,已經變成了無比遙遠的風景,崖間的雪早就看不到了。
天坑四周的懸崖,距離峰底極為遙遠,按照尋常想法,懸崖應該變成一道不起眼的黑線才是,然而此時卻依然是那般的高聳。
那道漫長的懸崖實在是太高了——懸空寺所在的山峰,比地面世界任何山峰都要高,峰頂卻只能與荒原地表平齊,稍稍露出一小截,這說明那道把天坑圍住的懸崖,和山峰一樣高,比世間所有別的山峰都要高。
寧缺和桑桑站在此間望向四周,覺得天坑就是個巨大的枯井,那道高險的崖壁就是井壁,站在井底的人,便是被井壁擋住了去路。
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世世代代看到的天空都是圓的,而原野間那些田地,則是方方正正,無比規整,這就是天圓地方?
寧缺看著眼前的畫面,有些震撼想道。
桑桑不覺震撼,對這個佛祖創造的神奇世界,只做了這樣一句評價。
「坐井觀天。」
…………二人沒有繼續停留,借著夜色直接向峰間走去,隱在夜林幽花間的山道,不再那般陡峭,卻是漫長的彷彿沒有盡頭。
大黑馬和馬車都留在了地面,不能離身的事物,自然都是由寧缺背著,在桑桑豪邁決定來懸空寺確認佛祖生死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確了自己的身份——他是雜役、搬運工、廚夫、洗腳技師以及暖床的。
對此他沒有意見,兩口子過日子嘛,總是需要有人主外有人主內,既然妻子有能力主外,自己主內又何妨?
沉重的箭匣與鐵刀,大黑傘和形狀非常礙事兒的佛祖棋盤,被他非常細緻地整理好,裝進了行李里,此時正在他的背上。
行李實在是太過沉重了些,峰間山道又是如此的漫長,哪怕他修行浩然氣後,身體棒的不像話,力氣也極大,還是覺得有些辛苦。
這座山峰實在是太大,隱藏在山巒林木里的黃色寺廟實在是太多,都說月輪國是佛門盛世,有煙雨七十二寺之景,他和桑桑半個時辰里,便已經看到超過這個數量的寺廟。桑桑既然是來找人的,自然每座寺廟都要去,這就意味著要走更遠的距離,也就意味著寧缺背著沉重的行李走更遠的距離,而且是在爬坡上坎。
經過每座寺廟時,桑桑並不細看,看不出來她是用什麼方法在尋找,待二人走到某道崖畔時,寧缺終於一屁股坐到了石頭上。
「歇會兒再走。」
他擦著汗水,喘著粗氣說道:「我覺得這麼瞎找不是個事兒。」
桑桑自然不會累,只是像離開桃山後這一路上那樣,覺得有些疲憊,有些倦,在峰間行走的大部分時間裡,她竟都是閉著眼睛在行走,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在睡覺,當然,看著也確實很像瞎子在走路。
聽著寧缺的話,她神情漠然說道:「你就這麼想我死?」
寧缺明白她為什麼要急著確認佛祖的生死,如果佛祖還活著,便是現在人間唯一能夠威脅到她的存在,她必須趁著自己還足夠強大的時候把佛祖殺死,不然等到她登天回神國或是變成凡人的那一天,便會極為危險。
既然如此,她這句話便有道理,只是他覺得很無聊,捂著額頭說道:「能不能換個說法?你都說了這麼多遍了,膩不膩?你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尋生覓死的?我們雖然是夫妻,但你也不能真把自己當普通女人啊。」
桑桑沒有理他,說道:「我要尋人,自然就要尋,你要尋的人呢?」
寧缺來懸空寺主要是陪她,但也是要來找個人。
在書院外,七師姐專門交待過他,讓他來這裡看看,那個驕傲的男人,現在拜倒在佛祖身前,是不是還那樣驕傲。
自山腳下一路行來,桑桑尋遍了下半段山峰里的數百座黃廟,他卻始終只是跟著,看不出來有在找人。
他說道:「師兄肯定不會在這裡修佛,何必費力氣。」
桑桑問道:「為何?」
寧缺很肯定地說道:「師兄那般天才人物,懸空寺誰有資格教他?他肯定在峰頂廟裡自行看佛經,又怎麼會在山下這些破廟裡盤桓。」
桑桑想了想,看著他說道:「白痴。」
寧缺心想自己的推論如此有道理,你想不到就罷了,居然還罵我是白痴?這真是軻浩然難忍,笑姨也不能忍。
「我哪白痴了?」他惱火問道。
桑桑哪裡會理他,背著雙手繼續向峰上走去。
寧缺背起沉重的行李,跑到她身後跟著,憤怒地不停質問自己究竟哪裡白痴?明明知道你男人最喜歡罵人白痴,你怎麼能無道理地罵你男人白痴?
…………一路尋尋覓覓,夜寺冷冷清清。
二人把山峰峰下方那數十道崖坪里的數百座黃廟全部尋遍,依然沒有任何發現,終於來到了上方,而此時夜晚已經過去。
新生的朝陽還在荒原地表上躺著,晨光最先照亮了西面的那道崖壁,緊接是峰頂,彷彿熄滅一夜的燭芯被點燃,然後光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峰頂向著下方蔓延,鐘聲響起,梵唱聲聲,佛國就此醒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