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經里曾經說過,塑畫佛像是大不敬的行為,但事實上,人間無數古剎舊廟裡都有佛像,牆上都有壁畫,爛柯寺後瓦山頂的石佛像直入雲霄,佛祖死後的身軀化作般若巨峰,亦是佛像之一種,包括這棋盤裡的極樂世界,亦有無數佛像,反而真正統治這個世界的道門,卻一直沒有替昊天立像,這種情況隱約揭示了一些問題。
佛宗立無數佛像,自有其緣由——寧缺他想試試通過佛像著手,來看看能不能斬斷佛祖與眾生之間的聯繫,這便是他的修佛。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想的很清晰,說的很得意,但要真正做起來,卻是非常困難。這座雪山很雄偉,如果是佛祖在這個世界裡的起始座標或者說本源佛性集合,他所在的寬廣崖坪只是佛祖的一隻腳趾頭,更麻煩的是,山間的黑岩非常堅硬,即便他運浩然氣揮刀,也很吃力。
黝黑的鐵刀不停落在黑色的崖石上,發出雷鳴般的巨響,震的碎石滾動不安,卻往往只能削掉極薄的一層石皮,以現在的速度計算,寧缺就算只想把佛祖的腳指甲削的圓整些,只怕也要花很長的時間。
「別人逼急了會臨時抱佛腳,你卻給佛修腳。」
桑桑覺得他的做法很不可理解,她怎樣想都想不明白,寧缺就算把這座佛山重新整修一遍,對當前的局面又能有什麼改變。
寧缺拿著鐵刀不停地砍著崖石,說道:「我和你解釋不清楚,等修到最後你就明白了,所謂修佛就是修佛。」
修佛就是修佛,兩個修自然不是一個意思。桑桑說道:「就算如此,你會修嗎?書院只會破壞,什麼時候會建設?」
瓦山上的佛祖像被君陌用鐵劍直接砍斷,而且他正在砍般若巨峰以此觀之,書院確實更擅長毀佛像,沒有修佛像的經驗。
寧缺把鐵刀插進崖石里的一道裂縫用力一扳,扳飛一塊西瓜大的石頭,抹掉額頭上的汗水,說道:「你對書院有成見……誰說我們不會建設,我們能修長安城,難道還不能修個佛像出來?」
桑桑說道:「你連柳枝都編不好,還想雕出像樣的東西?」
寧缺說道:「先前就對你說過,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河那邊就想好了,我不是拿紅杉樹修了只船?這就是練手。」
「用木船來給佛像練手?聽著有些不靠譜。」
「哪裡又不靠譜了?頂多最後修出來的佛難看些又不耽擱什麼事。」
桑桑有些疲憊,覺得無話可說,或者不想和他繼續說話,於是沉默。
說話是單方面的事情不需要對話,寧缺毫不在意地繼續嘮叨,繼續揮動鐵刀向山崖間的石頭砍去,轟鳴不斷,黑石亂飛。
金色池塘外原野上的無數佛與菩薩,聽不見山崖間的他在說什麼,但能看見他在做什麼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嚴峻起來。
尤其是最前方那頭數百丈高的雄駿青獅,顯得格外憤怒,又有些不安,對著黑暗的天穹不停發出暴戾的怒嘯,不停擺動著頭顱,青獅頸間的鬃毛泛著佛光,深密如林,隨著憤怒擺首,紛紛豎起看上去就像無數把劍。
寧缺這時候正拄著鐵刀休息,看著遠處青獅的變化先是微怔,然後大笑起來,指著那處說道:「快看!那隻大貓炸毛了!」
桑桑哪裡會理他。
青獅聽著山峰間傳來的笑聲,變得愈發憤怒,擺動獅首的動作顯得愈發狂野,帶起的狂暴氣流,竟把高空上的雲都撕成了碎片!
恐怖的湍流與呼嘯聲里,青獅的頸間那些泛著佛光的鬃毛激射而出,變成數百道黑影,破雲而飛,來到山前!
山外的數千金色池塘是佛祖留下的禁制,便是青獅也無法逾越,但它的鬃毛沒有生命,反而能夠發起遠程攻擊。
青獅鬃毛瞬間來到山崖上,如雨落下,只聞密集的撞擊聲響起,無數碎石四處濺射,每道鬃毛彷彿就是一根無堅不摧的長矛!
有三根鬃毛化成的長矛,狠狠地扎在桑桑身體上,寧缺神情驟凜,就地翻滾滾到她身旁,撐開大黑傘,把傘柄用力插進崖面。
桑桑的身體沒有被破壞,只是臉頰上多了道細細的白口,她的身體是神軀,可以想見青獅的那些鬃毛里蘊藏著多麼恐怖的威力!
「看,他們真的怕了,說明我做的事情真的有用。」寧缺緊握著傘柄,伏在桑桑高大的身軀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青獅暴怒的遠程襲擊還在持續,山崖上到處傳來沉悶的撞擊聲,有兩道大鬃毛落在大黑傘上,震的寧缺虎口酸痛。
緊接著,原野上無數佛與菩薩也祭出了隨身修鍊的法器,隔著很遠的距離,擲向山峰,只是這些佛與菩薩的修為與青獅明顯有所差距,只有幾位大菩薩的法寶落到了山崖間,帶來一陣震動,更多的法器根本無法飛到山崖上,在金色池塘上空便頹然落下。
金色池塘的上空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罩子,那些佛的法器落在上面,瞬間被震成碎片,化作無數金色的流光,四處拋射,那些法器里都蘊著佛光,池塘變得更加明亮,便是黑色的天穹都彷彿要被照亮。
寧缺眯著眼睛,感受著體內桑桑的痛苦,沉默看著原野。
過了很長時間,來自原野的恐怖襲擊終於停止,無數佛與菩薩沉默不語,青獅擺動著獅首,對著天穹發出不甘的嘯聲。
寧缺收起黑傘,起身望向遠處的原野,憤怒卻有些無奈,那些大菩薩和青獅的佛威,不是現在的自己能夠抵抗的。
他把手裡的黑傘對著原野撐開——這是一個污辱的姿式,至於那些佛與菩薩能不能看懂,不在他的考慮範圍里,罵人不需要人懂。
然後他望向鬃毛明顯變少的青獅,罵道:「繼續甩啊!你有本事就把一身爛毛都甩光,變成一頭禿驢!我書院專殺禿驢!」
青獅回以憤怒的咆哮,卻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寧缺更憤怒,因為桑桑的身體險些受傷,因為那些鬃毛與法器變成佛光,讓桑桑變得更虛弱,更痛苦,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山與池塘間佛光極盛,他把桑桑背到身後,把傘柄系在身前,確保桑桑的身體全部被黑傘覆蓋,拿著鐵刀向原先的位置走去。
這座山真的很結實,即便是青獅的鬃毛和菩薩的法器,也只把山崖間的表面震碎了極薄的一層,對他沒有任何幫助。
寧缺背著桑桑,撐著大黑傘,躬著身子,對著堅硬的崖石不停地揮動鐵刀,就像是戴著笠帽的老農在烈陽下不停地耕作。
農耕永遠是人類最辛苦的活動,他的額頭不停冒出汗珠,汗珠滴到他的手上,又滴到地面上,混進微碎的崖石,彷彿在灌溉。
「真的很累。」他抹掉汗水,喘息著說道:「怎麼這麼累?」
桑桑說道:「我在渭城院子里種過辣椒,不累。」
寧缺有些傷自尊,說道:「那是因為你先體虛寒,不會流汗,你像我這樣試試?汗水跑的到處都是,很煩的,手不停打滑,當然容易累。」
桑桑的聲音有些虛弱,卻依然毫無情緒:「你不行。」
以前就說過,寧缺最不喜歡的就是被人說不行,尤其是被女人說自己不行,最最不可忍受被自己的女人說自己不行。
「那是因為你胖!背著你這麼重個女人怎麼不會累!當年在渭城的時候,你咋不說背著我去鬆土剪枝!你要負主要責任!」
他憤怒地喊道:「小時候我背著你哪有這麼吃虧,不說要你挑那麼瘦,你挑身體的時候,也得挑個苗條勻稱點兒的吧?」
桑桑說道:「你喜歡瘦的?」
寧缺說道:「這是喜歡的事兒嗎?我這是單純在說重量的問題。」
桑桑說道:「你還是喜歡瘦的。」
寧缺把手裡的鐵刀扔到地上,說道:「我說了,這不是喜歡的事兒!」
桑桑說道:「我挑選的神軀必然是完美的,只是在神國門前,被你老師灌注了一道紅塵意,所以變胖,如果要怪你應該怪他。」
寧缺默默把鐵刀揀起來,繼續開始砍山。
桑桑說道:「繼續說啊。」
寧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子不言師過。」
桑桑問道:「你修佛,如何去我的毒?」
寧缺說道:「你我夫妻一體,我成佛你自然也就成佛,別說祛毒,到時候這些佛與菩薩便是咱夫妻的小弟,多好玩。」
桑桑問道:「你怎麼想到的這個方法?」
寧缺說道:「哪有這麼多問題,老實聽你家男人的話就好,我是誰?我是這個故事的男主角,你是女主角,危險時,男主角當然要站到女主角身前,替她排憂解難,最後兩個人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嗎?我有些累了,先睡會兒。」桑桑說道。
寧缺覺得她的聲音有些甜,彷彿喝了糖水,於是他也覺得因為乾渴而生辣的咽喉也頓時甘甜起來,很是開心。
桑桑開始睡覺,一睡便睡了三年。
當她醒來的時候,佛祖的右腳已經被修理完畢,變成了一隻極秀氣的小腳,看上去有些眼熟,如果白些,或者會更眼熟。
寧缺流汗耕作三年,終有收穫。
他把佛祖的腳修成了桑桑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