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般若峰的最深處,無論到峰頂,到崖坪,還是到天坑地底,距離都是十餘里,沒有區別。
山峰表面的聲音傳不到這裡,地下河水的聲音傳不到這裡,這裡不會有任何聲音,死寂如同墳墓。
首座看著自己胸前的那兩道鐵箭,感受著那道清晰的痛楚,想起自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的感覺,有些新鮮、有些生動,蒼老的臉上流露出自嘲的情緒。
他修佛無數年方修至巔峰,晉身金剛不壞,本以為夫子登天之後,便再沒有誰能夠威脅到自己,誰能想到,數年前數年後,連續兩次他被書院兩名弟子聯手慘敗。
「你覺得這樣就能囚住我?」
「你將不飲不食,聽不見聲音,看不到光線,你將衰弱而老,或飢餓而死,或絕望而瘋,你或者能夠活下來,甚至掙脫這兩根鐵箭,以無上毅力走出幽暗的山洞……但到那時,你一力維護的佛國,必將已經被我的鐵劍毀滅。」
君陌的這段話不是威脅,更不是恐嚇——威脅和恐嚇從來都不是他的戰鬥方式——他只是在陳述事實。
唯因為是事實,陳述的如此平靜,於是才真正恐怖。不飲不食,無聲無光,孤單寂寞,與世隔絕……那是何等樣的折磨,除了蓮生沒有人經歷過,即便是蓮生,也被折磨的險些發瘋,講經首座最後會落個如何下場?
首座艱難合什,看著君陌悲憫說道:「我佛慈悲。」
他本應悲憫自己的悲慘遭遇。為此後數年甚至數十年的地獄生涯而悲傷,他卻悲憫著對方,悲憫著書院的選擇。
如果換成旁人,面對著首座此時依然平和悲憫的目光,或者會自省,甚至有可能會覺得慚愧,但君陌不。
「你佛慈悲,書院不慈悲?自大狂妄而令人作嘔。」
君陌面無表情說道:「無數年來,這佛國化無數生人為白骨,役無數靈魂為奴隸。人骨砌成的山峰。人血塗成的金頂,美妙的極樂世界?這裡是幽冥,毀掉這一切,殺死你和這些禿驢。那才是真正的慈悲。」
說完這段話。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著崖洞外走去,隨意拂袖,鐵劍破空再起。切削落無數崖石,將這條通道堵的死死的,風和雨、光線與空氣都不能進。
……
……
寧缺在城牆上等了三天三夜,整個人間也等了三天三夜,無論是小鎮上的屠夫,還是清河郡的橫木,都沉默了三天三夜,等著他的箭究竟會射向哪裡。
以往或者還有可能,他不會射出鐵箭——所謂的大殺器,在沒有施出的時候才最有威懾力,而且這樣的手段一旦使用,便會打破雙方之間的平衡,寧缺也不敢輕舉妄動。
但現在不同。觀主飄然下桃山,就此失蹤不見,酒徒不再盯著書院,修行界的平衡已經被打破,更重要的是,人間感覺到了寧缺的焦慮,那麼他今日必然會射。
長安城外出現了兩道洞,不是空間撕扯形成的通道,也不是真實的箭洞,只是鐵箭形成的冷凝雲。
兩道冷凝雲,向著西方的天邊延伸,過了數十里後消失不見,已經足夠看清楚方向指著何處。
湛藍的天空里出現兩道筆直的雲線,就像當年的天空里出現一道由地面生出的彩虹,都是極罕見的奇觀。
很多長安百姓攜老扶幼到街上來看,興高采烈地議論著,推算著十三先生又把哪位敵方強者射殺了。茶館裡的爭論更是激烈至極,有人說是金帳王庭的單于,有人說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那個叫阿打的小奴隸……
戰爭開始,唐國舉世為敵,邊疆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死去,民眾的情緒難免有些壓抑和晦暗,今日這兩道箭雲終於成功地令精神抖擻起來,甚至有了狂歡的感覺。
寧缺也在看著天空里的那兩道冷凝雲,天光落在臉上,讓臉色顯得更加蒼白,他的眼中亦是喜色難禁,兩道鐵箭讓他損耗了無數精神,也讓他收穫了很多。
修行器有些傳說極別的武器:比如佛祖留下的棋盤,比如盂蘭鈴,比如道門教典里記載的某些聖器,再比如現在才剛開始在人間展露恐怖神威的幾卷天書,當然更不能忘了夫子留下的那座長安城,但那些武器大多數來自天賜,或者是像夫佛祖這樣人物的遺存。
由修行者自行打造,卻能表現出傳說級別威力的武器,非常稀少。如今還存在的,除了書院前賢和墨池苑曾經的大師聯手製作的河山盤,便只有元十三箭。
時至今日,寧缺的鐵箭已然聲震天下,所有修行者都知道那是恐怖的大殺器,但真正明白其中原理,明白那道鐵箭為什麼擁有如此難以想像的威力的,只有書院後山眾人。
元十三箭的強大在於寧缺最初異想天開的設想,以及書院諸人匪夷所思的實踐能力,強在它是一種符箭。
所有人都以為元十三箭是箭,但其實並不是。
符箭,不是箭,而是符。
或者,應該把元十三箭看作一種箭符。
每次鐵箭射人間,便是寧缺在人間寫了個符。
當鐵箭離開弓弦的那瞬間,箭桿上的符紋被刻滿,並不代表那個符已經寫完,相反,那才是真正的符的第一道筆畫。只有當鐵箭出現在目標之前,最後一道筆畫才會落在彼處,至此才能說寧缺把那個符寫完了。
符是整體,缺少任何筆畫,都不算完成,寧缺射箭的過程,自然也是整體,從鐵箭離弦到命中目標,這個過程無法切割,所以鐵箭一旦射發。便強大不可摧。
鐵箭寫出的大符自成一體,自然沒有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需要,所以表現的甚至比無距更難以想像。同時因為符從最開始到最後都是相互聯繫的,寧缺不需要看,只需要知道最後一筆應該落在何處,那麼他便能讓鐵箭落在何處。
在他的識海里,在他寫符的時候,長安城與遙遠的西荒,本質是聯繫在一起的,箭最後落在崖坪上。出現在講經首座的身前。這道符才寫完。空間都無法切割開這道符,無法阻止那道鐵箭,再加上長安城的力量,金剛不壞的佛身又如何?
最初書院研發出元十三箭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真正的完全明了其中的原理。君陌不能。寧缺也不能,直到很久之後,他在光明祭上。隔著千里射殺了崔老太爺,才隱約有所悟。
今日在長安城牆,向著極西荒原放了兩箭,他對於如何書寫這種大符,又有所得,而他知道這對自己是很重要的事情,甚至不下於箭射首座這件事情本身,因為這是老師顏瑟臨死之前對自己的期望,也是自己命中注定要做的事。
當然,就像隆慶推算的那樣,元十三箭需要得到配合——他與君陌之間遠隔萬里,鐵箭在顯形之前,符的過程里本身無法提前傳遞任何信息,他只有等著,希望二師兄能夠算到自己想要什麼,希望能夠在識海里看到首座。
君陌在地底世界征戰數年,也只闖過一次山,與講經首座交過一次手,寧缺的期望,在事前看來更像是奢望或者說痴心妄想,但他卻偏偏這樣做了,一等便是三天三夜。
事實證明,寧缺對了。他與君陌這對師兄弟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卻自然有種默契,知道彼此心意。
就像鐵箭這個符一樣,沒有人能夠切斷。
寧缺不知道現在懸空寺的情況,不知道講經首座有沒有被自己的鐵箭重傷,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兩道箭符寫的很完美,那麼二師兄必然會把剩下的事情做好。
唯一遺憾的是,這兩道鐵箭便讓他損耗嚴重。將長安城的力量運到遙遠的西方,即便是如今境界的他,也有些難承其重,此時驚神陣在源源不斷地補充著他的念力,但短時間內再也沒有辦法射出像先前那樣威力的兩道鐵箭。
不然他一定會把箭筒里的鐵箭盡數射完,直至將講經首座完全射死才會罷手,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幫助二師兄早日毀掉佛國,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情。
君陌在西荒拖住整個佛宗以及右帳王庭和月輪兩個國家,看似為書院和唐國承擔了極重的負擔,但寧缺更希望他能夠回到長安城,那柄鐵劍應該在更大的舞台上揮灑,他的鐵劍下應該斬殺更強橫的那些強者,比如正在向桃山走去的那人。
寧缺收回視線,不再看天空里的兩道凝雲,轉身望向東方,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收弓的時候,他再次彎弓搭箭,然後於毫無徵兆之間,向著東方射出一箭!
很多長安百姓正在城牆下看熱鬧,因為城牆太高,看不清楚上面的畫面,但能隱約看到寧缺的動作。
看著他突然再次彎弓,城牆下方驚呼驟起,黑壓壓的民眾像潮水般湧向這方,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人群忽然變得鴉雀無聲,看著那道鐵箭脫離弓弦,伴著一聲輕錚,就此消失在寒冷的冬風裡。
轟!響起的是萬人齊聲一喝,那是感嘆震撼,能夠親眼看到這幕畫面的無憾,更是對書院先生的助威。
碧藍的天空里再次出現一道清晰而筆直的冷凝雲,彷彿先前那道鐵箭將天地元氣甚至是天地本身都撕開了一條道路,但實際上是那道鐵箭在天地間自行創造了一條道路,一條不在天地之間的道路,那便是符箭的筆畫相聯之道!
符箭便是箭符,寧缺這道符的終筆落在遙遠的成京城!
……
……
燕國成京在下雪。黯淡的鉛雲不停擠落著純白的雪片,而在雲層深處,隱隱有淡青色的閃電不時亮起,有的閃電竟是穿透了雲層,隨著片片落雪來到荒涼的田野上。
冬雷震震,夏雨雪……
這時節風雪常見。閃電卻極罕見,畫面顯得格外詭異,彷彿蘊藏著極大兇險,又或是有什麼力量在其間穿梭。
隆慶撣去肩上的雪屑,望向城外雲深處,視線穿過飄落的雪花,落在那些高遠處,神情有些凝重。
隱隱約約間,他看到有青袂飄過。只是那處雪太盛,閃電太密集。他無法確定看到的是真的還是產生的幻覺。
高空的暴雪裡忽然有淡影掠過。數道閃電擦著那個身影劈了下來,看著極為兇險,畫面極其令人震撼。
隆慶確認這次看到的是真實的,因為那個身影飄掠到了成京城的城牆上方。他甚至隱約聞到了一股糊味。
大師兄的棉衣。被雲層里的那數道閃電給燒焦了。如果先前那刻他的反應稍慢些,或者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饒是如此。他的形容也極為狼狽,棉衣裂口裡的棉花和流出來的那些血水,亂七八糟地塗抹在一起,很是難看。
隆慶神情驟凜,身周的雪花驟然間盪開,他右手在雪中一攬,便有朵極幽暗的黑色桃花,護在了身前。
在宋國都城裡,大先生沒有向他出手,因為酒徒在側,也因為他手裡有卷天書,此時天書依然在懷,但他確認李慢慢會對自己出手——任誰也能想明白,冒著奇險強地從無距境界脫離,出現在成京城上的大先生,總要做些什麼。
如隆慶所料,大師兄掠至城牆上,手裡拿著根看著很普通的棍子,便向他的頭頂敲了下來。
隆慶哪裡敢怠慢,右手舉著黑色本命桃花便迎了上去,左手更是已經握緊了沙字卷殘卷,隨時準備拚命。
那根看似不起眼的棍子,其實很有來歷,那是夫子當年創辦書院之後親手做的一根戒棍,專門用來打不聽話的學生,而夫子登天后,這根戒棍自然便交給了大師兄。
這根戒棍曾經打的觀主在南海飄離數十年不敢登陸,也曾經在蔥嶺前的原野間打死過月輪國主,就像這根棍子最原始的用途那樣,師長打學生那是理所當然,學生如何能避?既然不能避,那麼通常都是避不開的。
隆慶知道自己避不開這根棍子,只能用本命桃花硬接,他現在的身軀里,有數千名道門修行者的念力與精魄,單以數量論,當世無敵,但面對大先生的棍子,根本不敢有任何輕敵,毫不猶豫釋放出了所有境界。
棍落在桃花上。
桃花自然便萎了,書院的師徒們,總是喜歡和道門的桃花過不去,夫子斬盡滿山的桃花,自有後來者。
隆慶的臉變得極度蒼白,那道傷疤因此變得非常清晰,再不像平日那般不引人注意,而顯得猙獰起來,他的雙臂不停顫抖,雙足深陷在城牆裡,難以自拔。
黑色桃花散去,無數粉礫帶著有如實質的天地元氣,向著四周呼嘯勁吹,城牆上突起的磚石,都被吹成了粉末!
大師兄未做停留,再次消失在雪空之中,穿越那些恐怖的閃電,向著最早時那道青色的衣袂追去。
隆慶神情還算平靜,眼眸里卻有極深的悸意,他知道最開始看到的青袂也是真的,大先生在追觀主,只是看見自己在成京城牆上,臨時動意出來打了自己一棍。
隨意一棍,便逼得他施出全身修為境界,如果讓大先生專心致志地來打一棍,自己能夠擋得住嗎?
隆慶想著這些問題,卻不知道有更嚴峻的問題在等著自己,他沒有發現,城牆外的風雪似乎停滯了一瞬。
有箭自長安來。
一道鐵箭出現在隆慶的身前。
隆慶的臉色本極蒼白,此時卻變得潮紅一片,彷彿血管里流淌著的血液,驟然間加快了無數倍流速。
他的血液在這一瞬開始燃燒,無數道門前輩留下的意識開始幫助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反應。
他的胸前再次開出一朵黑色桃花,與先前那朵相比,這朵黑桃要顯得小很多,晶瑩剔透,像是最珍貴的寶石,花瓣在風中顫顫欲碎,看著煞是可憐,令人憐惜。
事實上這朵看似脆弱的小黑桃很可怕,花瓣里流淌著無限寂滅的氣息,流淌著無數氣息可異的念力。
那道鐵箭射在瑟瑟桃花上。
隆慶的胸腹間有個洞,是寧缺用元十三箭射出來的,這朵看似弱小的黑色桃花,便是從那個洞里生出來的。
這朵黑色桃花不是他的本命桃花,是他的第二條命。
隆慶這一次不準備讓寧缺的鐵箭,把自己再射穿一個洞。
黑色桃花擋住鐵箭的那瞬,他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身前的空中,緊緊地握住了鐵箭的箭桿。
黝黑的鐵箭里傳來難以想像的力量,隆慶的十指間抓了荒原風雪裡的無數天地元氣,依然無法控制住它。
相反,他的雙手瞬間被撕爛,血水開始淌落。
就在第一滴血水剛要離開箭桿的時候,又有一雙手落在了鐵箭的箭桿上,那是一雙蒼白的不似人類的手。
那依然是隆慶的手。
隆慶的身後,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人形的輪廓,在風雪裡很是模糊,似乎隨時便可能被拂散。
第二雙手依然攔不住那道鐵箭。
隆慶厲嘯,身後的風雪裡忽然多了無數道身影,那些身影很淡渺,在陽光下,根本看不清楚細節,只能確定應該都是人,都是聽從他意志的人。
厲嘯聲中,那些身影集體向前探出手去,就像那些痛苦地尋找食物的餓鬼,又像是尋求解脫的罪人,伸向那道鐵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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