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靜靜看著他,沒有半點懼意。
過了很久,屠夫把刀擱回案板上,手卻未離刀柄。
他說道:「我不在乎你殺人,但我在乎永恆,你和書院里的任何人,都不要再進西陵,否則我也會殺人的。」
寧缺說道:「我已經進來,你如何殺我?」
屠夫沒有回答,只是握著刀的手緊了兩分。
他手裡的這把刀就是答案,那把刀沉重如山,鋒利如風,從人類歷史的最開始到可以看見的最後,都是最恐怖的一把刀。
就像軻浩然曾經倒提著的那把青鋼劍。
寧缺神情漸肅,右手沒有伸到身後握住鐵刀的刀柄。
他的鐵刀很強大,但和屠夫手裡的刀依然差距太大。
「我打不過你,但你也很難追上我。」
寧缺說完這句話,轉身牽著大黑馬離開肉鋪。
屠夫站在鋪內案板後,靜靜看著他的背影,目光如刀。
寧缺向桃山方向靠近一分,他的目光便會鋒利一分,寧缺遠離桃山方向一分,他的目光便會平靜一分,就像一把舊刀緩緩入鞘。
便在這道目光的注視下,寧缺走出小鎮。
他回首望去,只見藍天白雲之下,峰間數座神殿,苦夏小鎮里,肉鋪如前,不由沉默不語,思考了很長時間。
他不是屠夫的對手,也不知書院里可有人能打得過他。
屠夫守在桃山下,唐騎便無法進山,書院諸人也無法進山。
寧缺今曰專程來此,為的便是要看看有沒有和平解決的方法,可惜屠夫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那麼書院也只有再想別的方法。
只有一人,或者能改變這一切。
……
……
西陵神國周邊,有南晉,再南些過大河便是大河,東面又有諸多小國,過宋境便是宋,過齊境便是齊,諸國正在集軍備戰。
夏末時分,寧缺離開西陵神國,沒有去大河,而是去了東方,宋齊梁陳諸國,不斷有神官死去,聯軍氣勢大挫。
就在西陵神殿終於反應過來,派出大批強者試圖狙殺,或者至少暫時困住寧缺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他已經悄然來到瓦山。
瓦山前那座小鎮還像前些年那樣,民眾依然靠著石頭刻佛維持著生計,盂蘭節早就沒有了,爛柯寺的香火也早已不如當年,好在那尊佛祖像垮塌後崩落的無數精美石塊,還足以刻上數百年不止。
清晨時分,瓦山四周落了一場雨,海風讓山頂本就比內陸更涼些,於是明明還在夏天,卻有了些秋天的感覺。
「彷彿當年。」
寧缺站在佛祖石像殘軀的前方,看著青山間的山道還有林後若隱若現的殿宇,以及滿山滿谷的巨石,說道:「彷彿兩個字好,仿著佛造像,終究不是真實的。」
觀海僧站在他身畔,雙手合什宣了聲佛號,嘆道:「那什麼是真實的呢?」
寧缺轉身望向他,說道:「南晉將定,燕國暫時不用管,神殿連大河都勝不了,你以為道門還能翻盤?勝利,才是真實的。」
觀海僧沉默片刻,說道:「難道你不覺得很奇怪。」
寧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微帶涼意的雨水,落在他的臉上,洗走所有的表情,說道:「去西陵的時候,爛柯寺也去,就當是分贓也好。」
觀海僧說道:「書院在滅佛……我們是佛傳**。」
寧缺說道:「錯,二師兄滅的是佛國,不是佛。」
觀海僧說道:「我佛慈悲,已經死了太多人,你也已殺了太多人。」
寧缺轉身望向他,說道:「又錯,你佛從來不曾慈悲過,他普度眾生,教他們學佛,最終修的只是一個更小的極樂世界,他要的不過是度過永夜,甚至追尋更多,比永恆更多,人間如何,佛何曾真正在意過?」
觀海僧說道:「照你如此說法,那我們修佛數十年,究竟在修什麼?
寧缺說道:「佛經,並不都是佛寫的,歧山大師教我讀過,你也曾經讀過,修佛,修的本來就不是佛,而是我們自己。」
觀海僧沉默不語。。
寧缺又道:「你是佛,我也是佛,世間人人成佛,就像葉蘇在新教教典里說卻沒有說明的那樣,人人都是昊天,那麼人間自然是佛國,也是神國。」
觀海僧感慨一嘆,看著他蒼白瘦削的臉頰,說道:「那你呢?這樣繼續殺將下去?你撐不了太長時間。」
佛祖像廢墟里,有些野花,花是黃色的,和當年那朵花很像。
寧缺看著那朵花,看著掩在山林里的山道,想著桑桑在那間禪院里說過的那些話,微微眯眼,看不出是喜還是悲。
他不惜損耗境界與壽元,在人間萬里奔波,不停殺人,也是在找人,就像屠夫所言,他不如觀主和酒徒快,但他覺得自己知道她的心意,知道她在人間最珍視的那些過往,那麼就算現在感知不到她的具體位置,但總有找到她的可能,比如有可能她就住在瓦山那個禪院里,不是嗎?
可惜她不在。
他說道:「能撐多會兒就多會兒。」
觀海僧說道:「以殺證道?」
寧缺搖頭,說道:「這種說法太矯情,而且太**,只有蓮生那樣的人才做的出來,雖然我殺的及將要殺死的人不會比蓮生少,我不比他更不**,但想法還是不一樣,這個人間究竟會怎樣,我不知道,我也沒有主動讓世界毀滅的任何想法,我只是在做些準備。」
觀海僧嘆道:「看來,你也覺得不對勁。」
這是他第二次提到。
唐國和書院的勝勢,看似是靠寧缺一人萬里奔波殺人建立的,事實上卻是大勢如此,他只是用這種恐怖的方式,加速著整個過程。
道門統治這個世界無數年,西陵神殿擁有難以想像的資源,按道理來說,至少不會敗勢呈現的如此之快,之所以如此,全部起因於……葉蘇的死。
因為葉蘇死,新教如春雨後的野草,蓬勃地生長,嚴重的動搖了道門的統治根基,因為葉蘇死,西陵神殿**,內亂紛爭不休。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因為觀主一個不理智的決定。
但觀主會做不理智的決定嗎?
再不理智的人,都不會這樣認為。
觀海僧不會這樣認為,寧缺也不會,他甚至已經隱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沒有任何辦法,只有這樣被動地應著棋子——猜到觀主的想法,不代表能看透他的布局,寧缺只能用最簡單的應對,去破解那複雜的那個局面。
最簡單的便是生死,刀劍相隔,便是兩個世界。
他只希望自己的速度夠快,快到觀主成功之前,人間已然改變,那麼到時候,就算觀主的局成功,或者也會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
……
想改變人間的人很多。夫子、佛陀、軻浩然、蓮生,他們都做過這樣的嘗試,或者失敗,或者還在路上,像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不想人間改變,這本身也是一種影響或者說改變,所有的前提都是這些人的強大。
有的人可能從境界修為或實力上來說,不像屠夫那樣深不可測,但一樣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因為他擁有深不可測的強大的意志。
遙遠西荒深處,被那道懸崖囚牆包圍了無數萬年的幽暗地下世界,已經被一個人徹底改變,燎原的野火照亮了天地與般若巨峰,也指明了道路。
數年時間的起義戰爭,已經完全改變了地下佛國的秩序,尤其是在初夏時分,右帳王庭的援軍,被一支從蔥嶺悄然出關的唐軍偷襲,輜重糧草損失慘重,從那之後,便再也沒有誰能夠改變這場戰爭的結局。
那座由天坑地底孤生的巨峰間,已然烽火處處,掩映在青林里的黃寺廟宇,很多已被火焰吞噬,那些連綿成片的森林裡,也多出了很多灼傷的疤痕,道樹不存,無數條山道裸露在視野里,就像是無數道線正在徒勞地試圖縫合什麼。
山道最前方,君陌手執鐵劍,看著已然身受重傷的七念,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往曰里穿的衣裳在戰鬥里毀壞,不知在哪裡揀了件僧衣,他新生的頭髮依然灰白,所以沒有蓄起,發茬極短,映照著遠處的火光,似一尊佛。
不遠處的一顆菩提樹下,黃揚大師已然閉上眼睛遠逝,做為一名唐人,在書院與佛國之間不知如何自處,數年時間的苦思,不知道在最後有沒有得出答案,但沒有人有資格說這是逃避,或者更應該理解為解脫。
七念渾身浴血,袈裟殘破,神情憔悴到了極點,他指著滿山的野火,指著那些漸漸化作灰燼的寺廟,說道:「殺人滅佛,便是書院的道理?」
君陌說道:「滅佛,是我的道理。」
七念說道:「曾聽聞書院有一句話,存在便是道理。」
君陌說道:「小師弟的譫語,極錯。」
七念微澀說道:「與二先生果然無法講道理。」
君陌神情不變,說道:「因為我有道理,你們講道理自然講不過我。」
……
……
(晚飯後出去走走,再接著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