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十足的牛肉經過平底鍋的煎炸,撒下胡椒及各式伴料,便開始散發出一種濃郁的食材本身香味。銀制的餐刀劃破微有脆意的肉塊表面,和「把手」刺破野牛頭顱時飆出鮮血的場景不同,雖然這塊牛肉也有一些血水,但更多的還是那些令人食指大動的汁兒。
常年食用合成食物的聯邦普通居民們,對於這種天然的食物根本沒有任何抵抗力,更何況是好肉如命的修理鋪老闆和少年許樂。
一頓美妙的晚餐結束,許樂收拾了碗筷,將剩下的牛肉和內臟藏入了礦坑旁邊這間操作間的奇大冰櫃之中,便發現自己獲得了難得的輕閑,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了。站在房間里發了會兒呆,許樂從抽屜里拿出一瓶紅酒和兩個杯子出了門,沿著失修的鋼梯,爬到了礦坑上方的草地上。
修理鋪老闆封余已經在這裡發了很久的呆了,他一直看著天地間最後那抹光消失,然後被最全面的黑佔據。接過身後遞過來的那杯紅酒,封余抿了一口,似笑非笑說道:「用我的寶貝兒來討好我,又有什麼想問的?」
許樂提著酒瓶來到了他的身邊,順著大叔的目光往遠方的草原上望去,此時夜色早已深沉,不知先前那刻的落日會是怎樣的壯觀。他知道修理鋪老闆肯定有很多事情瞞著自己,不過他也並不想去探詢,因為他跟著封余,只是希望能夠從對方身上學習到關於機修的知識,而並不是希望能夠聽到一個令人動容的故事。
再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不願意被人打擾。
「其實……我不是傻子。」許樂忽然開口說道,他並沒有故意裝出十分為難,欲言又止的模樣,只是習慣性地在某一個重要的詞語前面剎一下車,加重一下語氣。從十年前父母妹妹都死在那場礦難之後,許樂孤獨的人生里,似乎沒了什麼重心,所以偶爾來一次,總是只會用這種顯得比較笨拙的方法表示情緒。
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眯了起來,顯得有些慎重。其實他早已經猜到了一些什麼。在這兩年跟著封余的日子裡,除了那些機修方法的知識和實踐能力,老闆讓自己擺的那個難看姿式和一些日常的鍛煉,大有古怪……
許樂的性情平實誠懇,但不代表他就沒有腦子,只是他總以為那個姿式和那些體操,大概是軍中的訓練技巧之類,所以一直在裝傻。或許能讓自己的身體更強壯一些?對自己有好處的事情,既然老闆讓自己學,那就學唄。
然而今天殺死了那頭野牛,他的心裡憑空生出了几絲寒意,老闆只是個軍中逃出來的機修師,為什麼教自己的東西,卻擁有如此大的威力?難道他平常教自己的……是傳說中軍方秘不外傳的殺人技能?
「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傻子,相反,我認為你是天才。」封余將杯口拿離唇邊,表情平靜,眉角的皺紋里卻透著一絲古怪的笑意。
「我也不是天才。我只是不明白,您教我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許樂有些無奈地看著封余的雙眼,問道:「國防部的機修士官考試,根本不考野戰能力,我不想把時間再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許樂的聲音開始顫抖,似乎正在承受某種難耐的痛苦和煎熬。封余卻是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平靜說道:「以你的性格,既然問出來了,看來你對這個事情是真的很抵觸……我只是不明白,你的抵觸從何而來。」
許樂的聲音依然顫抖,間或有粗重的喘息聲響起,他惱怒地說道:「這已經是三十七憲歷的第六十三年了……人類的文明都已經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你還讓我練這些有什麼用?一個人再厲害,難道他可以正面和機甲抗衡?難道他可以飛入太空和戰艦對面相抗?」
「我明白,你想成為能修理機甲和戰艦三大系統的機修師,所以在你看來,那些冰冷的金屬機器,當然要比如螞蟻一般的個體人類強大得多。」封余冷冷回答道:「但你不要忘了,人類無論發展到什麼程度,終究還是生物的人類,你還在這個軀殼裡。這個軀殼才是你保命的最後手段,是你必須瞭若指掌,運轉無礙的第一序列機器。」
「至於什麼機甲,什麼戰艦,那只是更外延的東西。」封余緩緩閉上了眼睛,「人總不能一輩子都躲在機甲里,你總要吃飯睡覺上廁所,你要做愛,你要高潮,你要洗澡……一個人不穿衣服的時間都要佔據人生的十分之一,那你不穿機甲的時間呢?」
許樂聽傻了眼,總覺得老闆的話沒道理,但又透著股歪理無法打破的妖異勁兒。
封余將杯中殘酒一口飲盡,忽然低頭笑了起來:「更何況如今的聯邦能源緊缺,太空戰艦說不定哪天就變成了宇宙中的垃圾。」
「機甲可不需要晶礦,現在的高能壓縮能量足以支撐機甲在陸地上的行動。」許樂明知道老闆今天肯說這麼多話,只是為了說服自己,可依然倔犟地反駁道:「再說了……什麼保命,什麼最後軀殼,我又不會去西林和帝國野人打仗,我只是想當機修師掙錢,同時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用得著在乎這麼多?」
「我們不去討論你的將來人生,因為在我看來,國防部的考試你不見得能通過,說不定你要給我打一輩子的白工。」封余哈哈笑了起來,然後笑聲漸斂。
「想一想上林那三顆星球上的人們,想想那些延綿數千年的家族,甚至是那七大家,為什麼他們一直對那個老頭子和老頭子的學生們那般尊敬,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因為那個老頭子自身力量的強大。」
上林便是首都星圈的大區名稱,首都星圈由三顆居住行星組成,是整個聯邦文明最發達,最富庶,人民生活最安逸的所在。所謂七大家,對於偏居東林的少年許樂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古老上層存在。而封余口裡說的那個老頭子……
「我的親媽呀,你喊軍神老頭子……」許樂不知道是因為痛苦還是害怕,聲音顫抖的極為厲害。
「好了,今天的馬步不用再蹲了,把體操再做一遍吧。」
封余沒有回答許樂震驚的話語,微笑看著已經保持了半個小時標準馬步姿式的許樂,心裡暗想著,這小子雖然天生抵觸這些東西,但做起事情卻格外認真,除了他之外,還有哪個十幾歲的少年,可以忍受日復一日,長達兩年的馬步考驗?
「注意呼吸,放鬆心神。」封余站起身來,平靜而嚴厲地看著癱倒在地的許樂,一字一句說道:「要感受,並且記住你肌肉里最酸楚的顫抖路徑,而不是想著去遺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