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問我的姓名或者公民編號,我還沒有愚蠢到這種地步。雖然我寫這一封信本身就是愚蠢的行為,我也不想用什麼證據來證明自己確實是果殼工程部的工程師,因為這只是我一個人的公開信,信者恆信,不信的朋友盡可以當做一個玩笑。寫這封公開信的原因很簡單,是為了解釋……」
「我們知道科學院已經率先完成了MX新型機甲研製,在這時候果殼公司還要另行研發,會讓很多人不理解,覺得這種重複是在浪費聯邦的資源。但我想提醒你們記得一件事情,機甲不是捏泥人,不是三歲小孩子在河岸灘涂上隨手一揉便能做出來的東西,拙美的泥人或許帶著孩子天真的美感,但絕對無法幫助聯邦軍隊在與帝國的戰鬥中獲取太多利益,這個最高精複雜的人形機械,需要長時間的研發。」
「MX機甲的研製,果殼公司早在三十年前就有了初步意向,在做了長期的準備工作後,於十二年前正式立項,無數專家學者技術人員投入青春汗水,才在去年秋天研發出來第一代的原型機。而我們知道,你們也知道,聯邦科學院從來就沒有過類似的計劃,他們只是今年才忽然開始的,所以論起先來後到,浪費聯邦資源的,應該是聯邦科學院,而不是我們果殼公司。」
「更令我不明白的是,聯邦科學院啟動了新式MX機甲的研發項目後,只用了短短几個月的時間,便取得了成功。他們是如何做到的?我們清楚,聯邦科學院集中了聯邦最優秀的科學家,可我依然不相信,他們有這種技術實力,因為如果他們真的有,聯邦的軍隊,早就踏上了帝國京都的土地……再次重複一遍,研發機甲不是捏泥人,但科學院卻偏偏用捏泥人的速度把它做了出來。」
「敬佩嗎?我當然敬佩,就像聯邦少兒頻道的那部動畫片一樣,能夠擁有這樣的速度,實在是令人驚嘆的事情。」
「我並不是在指控聯邦科學院,雖然大家都知道那部動畫片是在抄襲,我只是舉了一個可能並不恰當的例子。尤其當這種指控的對象,是深受我們尊敬的聯邦科學院時,則要更加謹慎,雖然在學術界有傳言,我們的林院長以往的記錄,並不像大家所想像的那樣純潔無瑕。」
「由於關係到聯邦的絕對技術機密,所以一些細節我無法說出來,但我只想提醒大家一個名字,沈裕林教授。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研究一下這個名字,而且我可以提醒大家,擁有沈老教授全部學術遺產的學生,是我們果殼工程部的技術主管之一,就在幾個月前,這名技術主管受到了某些方面的壓力,被關進了地檢署,幸好他現在被放出來了。」
「無論果殼機動公司應不應該研發機甲,現在已經研發成功,接下來的便要看聯邦政府究竟是選用聯邦科學院的標準,還是果殼公司的標準,從一名從業者的角度出發,我認為這是一道很簡單的命題。」
「我知道這封一個人的公開信,會引起多議論,但我想,身為果殼機動公司的一名工程師,做技術的良知和做人的原則,讓我必須站出來說這些話,我不願意看到做事的人被批評,而那些只知道攫取果實的人,卻被做成雕像受人尊敬。」
……
……
公開信里還有多內容,但基本上都只是在以一種當事者的口吻,用花邊小報的語氣,描述著所謂的聯邦學術界隱私。這是一種典型的黑幕文學格式,但凡清醒的人們,一定會覺得這封公開信里有很多問題,只是這名工程師的公開信里提到的事情太具有爆炸性,以至於深層次的問題沒有人去考慮。
這個工程師的公開信一共三千七百字,沒有一個字用來指控聯邦科學院抄襲,但三千多字其實也都只是在說這一個問題,但凡閱讀了這封公開信的讀者,都知道此人想要說些什麼。聯邦科學院是聯邦最令人尊敬的學術機構,林院長是深得民望的學術界領袖,這樣的機構和學者居然會抄襲?
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星的天空討論區頓時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帖子。有一部分人直接將對聯邦生活的不滿發泄出來,想都沒有想一下,便開始用激烈的語氣,痛罵聯邦科學院的無恥,有一部分自以為冷靜的民眾,則開始字斟句酌地發表意見,認為這件事情完全是無稽之談,這些人當中有大部分人認為發表公開信的工程師,根本就不是果殼工程部的工作人員,而只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
真正的腹黑陰謀論者,則是開始尖酸刻薄地對那名工程師大加批評,認為這不過是聯邦上層政治勢力之間的一次博弈,果殼機動公司為了謀求政府巨額訂單而使出的卑鄙手段,更有敢想的陰謀論者,甚至聯想到了帝國收買的網路特務分子。
而沉默的大多數,則是開始思考公開信里提出的問題,他們的心中也開始生出了疑惑,如果果殼公司早在十幾年前就開始了MX機甲的研製,聯邦科學院為什麼會半途插手,而且工程師所指出的問題,誰能解釋?
就在當天晚上,這些沉默的大多數,開始憑藉聯邦網路上相對自由的環境開始查找一些資料,尤其是關於那位漸漸要被人忘記的沈裕林教授。
在深夜一點鐘的時候,有人查到了很多年前,一份學術期刊上面的文章,那篇文章用隱晦的語氣提出,聯邦科學院林遠湖教授用來申報星雲獎的學術成果,早在三年之前,便已經由沈裕林教授完成了大部分的內容。
林遠湖教授便是如今聯邦學術界領袖,科學院的院長,當時在申報星雲獎的時候,已經是聯邦內著名的年輕教授,聲望極高。緊接著又有人查到,那份敢於刊登林遠湖教授涉嫌抄襲的學術期刊,就在當年便被聯邦學術委員會收回了資助與許可權,最終落了個關門散人的下場。
至此,沈裕林這個曾經輝煌過的名字,曾經的星雲獎得主,再次進入了公眾的視野,民眾們在網路上查到,沈老教授在那件事情之後,便離開了聯邦科學院,進入了果殼機動公司研究所,在學術界里消失了十餘年的時間,至於他後來具體在研究什麼方面,卻沒有人能夠查到。
凡走過必有痕迹,林遠湖想必沒有料到,被他一手遮天的聯邦學術界早已沒有敢反對他的聲音,但在聯邦的公共網路上,卻依然留存著那些久遠的資料。
凌晨三點半,終於又有人查到了半年前果殼機動公司研究所的那一異動,沈裕林教授死後不久,他的實驗室便被封存,而最後陪伴著他的那位助理研究人員,被逮捕之後,現在不知所蹤。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被民眾們發掘了出來,雖然只是星星點點的痕迹,但加上他們的熱情與想像力,便已經形成了一個關於學霸打壓異己,無恥奪取他人學術果實的故事。
憤怒的人們愈加憤怒,沉默的人們也開始發表一篇篇極富邏輯推理色彩的長文,就連那些尖酸刻薄的陰謀論者,在消停了幾個小時之後,也開始重新蹦了出來,只是他們這次的目標已經指向了聯邦科學院,甚至是聯邦政府。
整個星的天空討論區前四十頁,全部是關於這件事情的討論,此時沒有人再去關心聯邦新式MX機甲到底是採用聯邦科學院,還是果殼最新的標準,所有人都只是在猜疑,抄襲的事實是不是存在。
媒體聞風而動,就在凌晨五點鐘的時候,聯邦發行量最大的嚴肅雜誌《星河》的記者,撥通了聯邦科學院新聞發言人的電話,在電話中,記者將今天晚上網路上面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對方,詢問對方有沒有什麼需要回應的。
「網路是自由的,自由是無序的,無序是不可信任的,身為聯邦最高學術機構的新聞發言人,你認為我有必要對於這些毫無道理的議論發表任何回應嗎?」聯邦科學院新聞發言人在電話那頭朗聲笑道:「我只是私下和你說一聲,關於這種對於聯邦科學院和林院長的無恥誣衊,我們會保留起訴造謠者的權利。」
記者掛斷電話之後搖了搖頭,心想你凌晨五點還這麼快接電話,明顯是沒有睡著,看來也必然是被果殼機動公司研發成功的消息,和網路上指控抄襲的流言擾的無法入睡,居然還能笑的如此爽朗。
不知道是這位記者沒有遵循私下談話的原則,還是有好事者模擬了這位新聞發言人的口吻,總之網路新聞發布板上,再次出現了與這次談話內容極為相似的帖子。
後面有無數民眾的回貼。
「我好怕怕呀……」
「先前我的發言是被人盜號所致,本人不承擔任何法律上的責任……」
「老子住在百慕大,有本事你跨宇宙來追捕我!」
……
……
第二天的首都特區也在下著雨,沈教授撐著雨傘,剛要走進第一軍事學院大門的時候,便被無數不知道從哪裡涌過來的記者包圍住了。他看著四周的雨傘與照相機,攝影機,微微一怔,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他每天晚上睡的極早,自然不知道果殼公司發生了什麼,網路上又發生了什麼。
被記者告知了網路上的消息之後,沈教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來,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說道:「我不方便說些什麼。」
就在這一刻,他知道許樂,這個父親臨終前最喜歡的學生,終於開始為地下的父親尋求一些什麼,他的心情平靜之中帶著一絲安慰。
「沈教授,沈老教授當年與林院長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問題?據說他們當年是一個實驗室里的同事?」
「沈教授,沈老教授的實驗室被封存,是不是與這次的MX機甲研製有關?」
「網上有傳言說,沈老教授的學術遺產現在由一名助理研究人員所有,你身為沈老教授的唯一遺產繼承人,對這個說法有沒有什麼評價?」
沈教授一直沒有回答任何記者的提問,聽到這句話後,他卻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認真地說道:「這句話是真的。我父親最後十幾年的研究成果,按照與聯邦政府之間的協議,歸屬權在他手中,聯邦只有使用權,而這種權力現在已經移交到我父親那名學生的手中,移交的過程我和律師親眼見證,如果需要的話,我願意再次重複以上的說明。」
記者隨身的微小錄音筆,忠實地記錄了這幾句話,又有一名記者很急迫地問道:「關於林院長抄襲沈裕林教授學術成果的事情,以及此次聯邦科學院可能抄襲果殼機動公司設計的事情,能不能請您說幾句話?」
沈教授沉默很久,然後搖了搖頭,說道:「我沒有證據。」
說完這句話,沈教授在瀟瀟秋雨間向著校園內走去,步伐平靜,他就像他的父親一樣,對於那些不公雖然憤怒,卻更願意把時間和精力投入到有意義的研究當中,而不是像個怨婦一樣悲哀一生。一個嚴謹的學者,不會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發表任何意見。
……
……
果殼工程師這個ID已經變成了聯邦網路上的名人,只是無論怎樣人肉搜索,都無法找出這個ID背後的主人。聯邦科學院理所當然地沒有對這件事情發表任何評論,而趕到港都工業園區的記者,也無法採訪到任何一名果殼公司的工作人員。
不過他們總算是得到了果殼公司新聞部的確認,果殼公司確實已經研發成功了新式MX機甲,通過了國防部的初步驗收,暫時定名為小白花。沒有盛大的新聞發布會,就像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地宣布了這個重要消息,所有的記者都感到有些不能適應,不明白果殼機動公司為什麼表現的如此低調。
何塞主管走進了庫房,對工作台邊認真工作的許樂說道:「你昨天晚上上過網嗎?」
許樂笑了笑。
何塞先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說道:「總統辦公室把電話打到了總裁辦公室,據說把總裁痛罵了一頓,然後總裁先生把我痛罵了一頓。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們該做的事情已經做成功了,我相信我們比聯邦科學院在機甲方面的研發更紮實,只要據理力爭,聯邦將來的機甲標準肯定是用我們的,何必在這個時候多起事端?」
「科學院那台紫海的瞬間輸出功率應該比我們大。」商秋在一旁回答道:「不過這不是關鍵,穩定性方面我一直有懷疑。」
說完這句話,商秋看了許樂一眼。
其實場間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昨天晚上將消息發出去的人,一定就在場間。果殼研發MX比科學院要晚一些,再召開如何盛大的新聞發布會,也不可能再取得科學院那種轟動的效果,這種從下而上,從網路而現實的新聞發布,反而能取得不錯的成果。
許樂在心裡想著,僅僅拿到標準是不夠的。何塞先生平靜地看著許樂,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事關沈老教授的身後名譽,這個天才的技術人員,一定不會做任何讓步。
「沒有證據。」何塞先生沉默片刻後說道:「民間議論的再厲害,沒有證據,過一段時間也就淡了。」
「我在想辦法讓證據自己生出來。」許樂低頭說道。
……
……
一夜之間,整個聯邦都知道了果殼機動公司也研發成功了新式MX機甲,關於聯邦究竟應該採用何種標準的討論,在首都特區的各大官邸,在聯邦管理委員會的辦公室里,在各大軍區的參謀會議上,開始熱烈地討論起來。
同樣是一夜之間,星的天空包括聯邦公共網路上,任何關於新式機甲的討論都被一掃而空,聯邦政府基於保護新式機甲秘密的理由,得到了大部分民眾的寬容,畢竟這不是在討論哪家飯館的菜做的更好吃,但也正因為如此,那些關於林遠湖院長涉及抄襲的指控,也在這種理由下被嚴格控制了起來。
一陣秋雨一陣涼,一輛黑色的汽車緩緩地停在了首都特區憲章廣場邊的酒店前。利修竹下車後豎起了風衣的領子,遮住了自己那張俊美從容的面龐,走進了酒店。
通過專用貴賓電梯直抵頂樓,推開那扇沉重的門,羅秘書站起身來迎接。利修竹沒有理會他,將風衣掛在了衣架上,微微一笑說道:「明天有沒有把握?」
「我們已經拿到了果殼的技術參數,他們全面落於下風,明天的會議沒有任何問題。」羅秘書輕聲說道:「林院長參加完會議就會過來。」
「院長的心情還好吧?」
利修竹儘可能地讓自己的笑容里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他走到了窗邊,看著遠處顏色醒目的總統官邸,心想只要明天的會議上確定採用科學院的標準,那些議論又算得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