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州暗殺事件,穿針引線是麥德林議員和另一位神秘人士,布置此事的是當時的國防部副部長楊勁松,具體實施的是第二軍區十幾名青年軍官及S1某警備區的特種作戰小隊,目標針對的是支持帕布爾議員的邰家。
然而在這次事件中,真正起了大作用的是許樂,最後將許樂從血泊里救出,運到軍區總醫院的卻是聯邦里那位國民少女偶像簡水兒。
許樂一直在心裡牢牢記得此事,執著地認為自己欠簡水兒一條命,所以當桐姐這般說時,他無言以對,思忖許久之後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道:「看情況吧,頂多十來天功夫,我決定了就通知你。」
桐姐本身就是一位女軍人,辦事乾脆利落,不再多話,留下了彼此的聯繫方式,便在白水公司總裁的陪伴下離開。許樂站在廊邊,看著總裁與桐姐交談時的神情,確認這兩個人是舊識,不禁對簡水兒的身份產生了一絲疑惑。
一個無父無母的聯邦偶像,再如何得到民眾的狂熱喜愛,也不至於能夠有像桐姐這樣的軍人作為貼身助理。許樂的眼睛眯了起來,想到了邰之源當年曾經流露過的一些訊息,又想起自己曾經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卻早已經在這紛亂的一年中忘記。
簡水兒究竟有什麼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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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許樂,雖然被某些方面一直壓著這一年裡的功勞,便是果殼機動公司總部想要對他有所嘉獎,也被迫推遲,但事情總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去。
和當初那個從研究所發配到白水公司的可憐技術主管不同,現在的他雖然依然無職無份,在很多人眼裡的地位卻重要了許多。左右無事,白水公司的官員們也不會強留他天天來按鐘上班。
從首都郊區往回趕,他沒有急著回家,反正現在也沒有什麼需要急著去辦的事情。在副駕駛位上沉默了半晌後,他直接讓白玉蘭把車開向了首都西郊。
黑色汽車停在了那個沒有門牌的大院外。院中秋樹高聳入空,直欲刺破雪空,無來由帶著一絲森森然的氣息。白玉蘭知道這裡是聯邦軍方的西郊大院,沒有跟著他進去,站在車旁開始悶頭不響地抽那根放了很久的煙,低頭瞥著大院門口全副武裝的警衛,暗自想著,小老闆的靠山果然就是那位鄒副部長。
在警衛處打了電話,沒過多久,便有一名勤務兵過來將許樂領了進去。一路順著操場和闊直的大道向前,對著首都西郊的山麓方向行不多遠,便來到了幾幢獨立的院落之前。
走進七號院,簡單而絕不簡陋的設置,配上佔地極闊的面積,有一股聯邦軍方獨有的氣息撲面而來。許樂看著樓下門口抱著孩子的鄒郁,腳下加快兩步走上前去,將孩子接了過來。
「母親還在上班,你不要太擔心。」鄒郁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解釋了一句。
許樂小心翼翼地抱著懷中的鄒流火,坐到了有些硬度的沙發上,沉默片刻後說道:「今天來找你,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以為這世界上沒有你不懂的事兒了。」鄒郁微笑著說道,漂亮的臉上閃過一絲自嘲之意,面前這個朝夕相處的年輕男人,不作聲不作響的,便暗中做了這麼多事情,她雖然早就有所預判,卻依然感到一絲震驚和不適應。
望都公寓相處以及其後的很多事情,許樂未曾瞞過她,反而將她看成了值得信任的分析人士,所以鄒家大小姐並沒有刻薄地嘲諷他兩句,反而因為看出了他眉宇間的那抹沉重,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問道:「不要問我張小萌在哪裡,這個我真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好的,如果連你都知道了,她肯定也活不下去了。」許樂低頭看著懷中熟睡的嬰兒,試圖從這個剛剛初生數月的小男孩兒眉眼中,找到几絲施公子的痕迹,但終究發現這種努力只是徒勞,在他的眼中,嬰兒似乎都長的一模一樣,他那雙足以分辨精密線條的慧眼,也沒有什麼用處。
「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你了解了吧?」許樂抬起頭來,看著鄒郁認真問道:「麥德林宣布退選,這和聯邦政府中止對他的調查之間,有沒有什麼關係。」
說到了正事兒,鄒郁讓保姆將孩子抱走,然後領著許樂來到了旁邊的茶廳,認真地看了他很久之後才說道:「那天聽證會開始的時候,我擔心你的情緒,給你打過電話,你當時說過,這些都不再是你的事情,那你何必再關心?」
許樂也沉默了很久,說道:「我以前為什麼針對麥德林,你應該很清楚,不錯,現在這些並不是我的事情,但終究為之付出了一年的心血,忽然間發現這變成了一個笑話,心情總是有些怪異。」
「你都說清楚了,何必問我?兩者之間自然有一場交易,麥德林議員幫助聯邦平息現在的風波,聯邦也會給他某種安全方面的保證。」鄒郁給他倒了一杯茶,輕聲說道。
許樂的眉毛挑了挑,就像兩把將要出鞘的飛刀一般斜立了起來,他微啞問道:「可這說不通。張小萌出來指證麥德林,邰夫人和反政府軍方面肯定有協議,那些大人物肯定付出了很多努力,包括我給邰家的那些東西,都足以把麥德林打下去,這時候何必還和他談什麼條件?」
他有些鬱悶,擰著眉頭說道:「明明麥德林參與了臨海州的暗殺事件,邰夫人難道就不想報仇?」
「無論是總統閣下還是夫人,他們需要的是長遠的利益,聯邦的利益。邰之源終究還是好好活著不是?」鄒郁低垂眼帘說道。
「長遠的利益?那臨海州體育館死了的那些人,那些安全人員,還有環山四州那些無辜死亡的觀眾呢?難道聯邦的法律不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利益?」
「上次你從地檢署出來後,曾經和我說過一些話,我本以為你看透了這些事情。」
「看透是一回事,但沒有想到政府里的那些人居然會做的如此赤裸而不遮掩。」許樂那雙時常眯著的眼睛瞪大了起來,不知道是在看著鄒郁,還是看著別的什麼東西,「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懂,可我真不敢相信,邰夫人她們會做出如此不明智的決定。」
「也沒有什麼明智不明智的說法,主要是麥德林手裡握有足夠動搖聯邦基礎的民意,而聯邦政府如果真這麼查下去,利家和林家的利益誰來保證?」
鄒郁在腦海里組織了一下言語,繼續說道:「在這種關鍵時刻,七大家的利益會天然地綁在一起,便是政府也不願意擅自撩動。麥德林退選,帕布爾當選,夫人要得到的東西已經完全得到了,麥德林會不會坐牢,她並不在乎。」
「這件事情看起來只是翻一翻手掌,實際上這些夜晚的首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行走於總統官邸,莫愁後山,議會大廈,為這次妥協穿針引線,奔走吶喊……因為聯邦里有太多人不願意看到混亂的產生,更不願意看到麥德林被審出一些問題來。」
鄒郁看了他一眼,說道:「夫人和我們站的位置不一樣,考慮的事情也不一樣,不僅是這一任的總統大選,還有數十年間聯邦的長治久安,這才是她關心的重點。從她一手開始麥德林專案,到迅猛結束麥德林專案,案件本身從來都不是重要的事情,而是以此為籌碼,能夠換來多少利益,換來她所願意看到的局面。」
許樂低頭片刻,說道:「原來只是籌碼。」
鄒郁繼續說道:「司法部長必須辭職,但他肯定會有很好的將來。議會那位錫安閣下,我估計也是夫人能夠影響的人。麥德林是個聰明人,所以明知道夫人能夠把他打落塵埃,卻一直在強頂,這樣才迫使夫人最後收手。」
「夫人這邊損失了什麼?什麼都沒有,她卻幫助帕布爾議員兵不血刃地拿下了總統的寶座。」
「麥德林失去了進入聯邦政界核心的機會,卻成功地活了下來。」
「席格總統中止了調查,或許後世的史學家會輕描淡寫懷疑上幾句,但他卻能夠得到夫人長久而牢不可破的私人友誼,這種友誼對於一位即將退任的聯邦領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所有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要看他們的目的在哪裡。如今的局面是聯邦最願意看到的一種,就像人們臉上戴了一張和顏悅色的面具,沒有撕破總是好的,一旦撕破,那些醜陋的五官不知道要嚇倒多少民眾。」
「這件事情就此了局,最關鍵的便是,民眾的情緒得到了安撫,聯邦重新回歸了平靜,與這相比較,麥德林究竟有罪無罪,並不重要。」
她看了低頭不語的許樂一眼,壓低聲音說道:「前天召開了臨時參謀長聯席會議,我當然沒有看到紀要,但從焦哥那裡知道,軍方几個大佬都支持總統的決定,除了第四軍區的鐘司令罵了幾句娘之外。」
聽到這句話,許樂忽然間對遙遠西林的那位鍾司令,也就是小西瓜的父親,產生了極大的好感,問道:「鄒部長呢?」
「我父親在這種場合上面從來都不會開口,而且人人都知道,他將是帕布爾議員上任後的國防部長,他的立場也有些尷尬。」
「還有議會山那邊,錫安議員的轉向背後固然有夫人的影響在,但一百多名議員集體同意停止聽證會,我甚至敢說,七大家以及港都那些大公司的遊說集團,一定付出了極大的努力。」
「真正悠閑的只有麥德林,但損失最大的也是他,至少在十年之內,他再也沒有進入聯邦政壇核心的機會,依我判斷,他大概會回到S2環山四州。」
鄒郁平靜地分析著事態,尤其是點明了一些細節,包括反政府軍的證人如何來到首都,賓館裡發生的故事,在這些事情背後,雙方可能做了哪些妥協,席格總統因為什麼可能性而接受了夫人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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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樂一直沉默地聽著,心情越來越沉重。雖說這兩天他已經猜到了這些幕後交易,但總沒有聽著鄒郁清晰的分析來得直接。這些簡單的對話,讓他感到了震驚甚至是驚悚,他本以為自己接觸過一些大人物,能夠了解那個所謂圈子的行事準則,卻依然沒有想到,那些利益的交換會進行的如此純熟,純熟到令人難受。
「人類社會無數年來,都是這樣過下去的。」鄒郁看著他的神情,開解道:「我比誰都清楚,夫人這一次能夠如此順利地推倒麥德林議員以及他身後那些勢力,你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氣,我還知道那些關鍵證據,都是你交給沈離的。如今麥德林沒有入獄,你當然心裡會有些不服氣,只不過面對著聯邦社會千萬年來的政治行事風格,你不服氣也只有暗中罵兩句罷了。」
她勸解道:「畢竟太子哥哥好好地活著,你那位革命情人也還活著,你實在沒必要讓自己轉不過彎來。」
為了聯邦的穩定,做出這樣的決定,在政治家們看來,或許是能夠接受的事情,但許樂依然有些轉不過彎來,他只是一塊臭石頭,依照自己的道德觀看待事物,做事做人,正確的便是正確的,錯誤的便是錯誤的,以石砸人的人便是要以石砸之,而不能讓肇事者親吻過兩塊石頭,便拍屁股走人。
但正如鄒郁提醒的,他自己提醒自己的,這些聯邦的大事,又關他屁的事呢?他自嘲地苦笑了一聲,端起面前的熱茶喝了一口,說道:「張小萌騙了我,夫人也騙了我。如此看來,我還真是一個過於天真的傢伙。」
鄒郁在家中在外面,只以偽裝的冷酷蠻橫著稱,今天能夠做出如此準確的分析,自然不是鄒應星部長自小教誨的作用,而是夫人這些年帶著她喝下午茶的效能,大抵也只有那位夫人和許樂才有機會看到這個漂亮女孩兒對政治的先天敏銳。
正如她先前所說,所處的位置不一樣,能夠看到的事情自然也不一樣。許樂謝了她一句,便準備轉身離開,便在這時,他懷中的電話卻忽然響了起來。
他拿起電話輕聲地說了幾句,然後抬起頭來,眯著眼睛看著鄒郁,問道:「沈離的電話,說是晚上在流風坡有晚宴,夫人指名要我參加。」
鄒郁知道他是在請教自己,安靜地思考了片刻,因為生孩子的緣故,她已經很久沒有跟隨夫人出入那些場所,但只想了片刻,她便猜到了那位夫人的用意。
「今天晚上就要分蛋糕了。」她微笑望著許樂說道:「估計你會分到一塊很大很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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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風坡是一家私人會所,佔地一公頃,便在憲章廣場邊上,沒有任何醒目的招牌,只有腰牆上LFP三個古字母不顯眼地烙印著。走進這間會所,感受著四周蘊含著的歷史味道,透過四角天井仿古飛檐,看著五人小組雕像積雪的頭頂,便是心事重重的許樂,也不禁感到有些控制不住地心神恍惚。
在首都特區憲章廣場邊上,居然藏著如此大的一家私人會所,舉頭望去便是歷史,空氣中呼吸的便是權力,四周布設簡潔之中隱藏著奢華到極致的絢爛意味,雖不如林園有山水相伴,開闊清麗,但從貴重感覺上,卻早已攀到了極致。
大約也只有傳承千古的邰家,能夠深刻影響聯邦政治生活的邰家,才能將這間會所保存下來,並且作為議事的地點。
跟隨著清麗無雙的迎賓人員向里走去,腳踩在安靜的舊式迴廊之中,許樂眯著眼睛看著不遠處那些正端著酒杯,興高采烈說著什麼的人物,有些人未曾見過,但依然眼熟,因為聯邦的新聞上,時常能夠出現這些議員先生、部長閣下們的身影。
今天的賓客並不多,來者都是實實在在的大人物,這是一場瓜分聯邦利益的盛宴,整個聯邦社會大概也沒多少人有加入進來的資格。
流風坡會所的設置很精妙,人們在檐下池旁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自腳下而起的溫風根本讓人感覺不到,便已能產生溫暖醉意。許樂走的這條迴廊直接通向最深處,他能夠看到那些大人物,那些人卻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許樂一步一步地向著幽深處走著,猜到自己大概是今天與會的人士中最沒有背景,最沒有實力,最年輕,也是最沒有資格的那個人。如果不是麥德林議員的垮台,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這輩子大概也不會有機會恭逢盛會。
按照喬治卡林的理論,這是一個按照信息分配酬勞的社會,那些通過許樂的手轉交給邰家的資料,以及新式MX機甲當中的勝利者,確定了他在這次總統大選勝利果實中,將要攫取屬於他的那一份。會是一些什麼呢?金錢?地位?一直被邰夫人壓著的榮譽?還是說連席格總統都很在意的私人友誼?不,他和邰之源有私人友誼,那位夫人還是免了吧。
盛會當前,許樂卻沒有絲毫激動或興奮的情緒,只是安安靜靜地走著,在他眼中,這一場盛宴不過是吃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