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種東西可以殺人,小到一支筆,一把秀氣的裁紙刀,大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爛,但總有些東西屬於專業範疇,效率更高一些,槍械毫無疑問就是其中最有歷史淵源,最為人們熟悉的那一種。
戰艦的主炮威力最大,但這玩意太貴重,意思就是昂貴到了極點,質量也大到了極點,白玉蘭曾經軍營里見過有牛人直接端著達林旋轉機炮掃射四野,卻也沒見過誰敢打戰艦主炮的主意,達林機炮主要安裝在M系列機甲和直升戰機上,卻依然有牛人可以扛在肩上,但再強悍的人類在戰艦主炮前,也只不過像只螞蟻一樣孱弱無力。
聯邦花了很多年研發的縮小版光能武器也擁有機械槍支無法比擬的威力與方便,但這玩意兒細微化之後,變得更貴,更精密,也更脆弱。白玉蘭一向認為,戰場上用來殺人的東西,太過精密便等於故障率太高,不值得信任。
所以這些天他和許樂一起研究學習的,還是聯邦軍方最經常使用的機械槍械,主要練習是H系列槍族,這是最常見的一系列槍械。這一系列槍械沒有什麼太突出的優勢,但也沒有致命的缺點,白玉蘭選擇它們最主要的原因是,它們很可靠,非常可靠,膜式潤滑和低位拉杆樸實無華的設計,絕不華美的外觀,簡單也不簡約反而有些粗拙的機械構造,讓這些槍支出現意外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作為一名優秀軍人出身的白秘書,在射擊訓練方面做許樂的老師,有十分充分的資格。
雖然他可以在十一秒鐘之內,將最複雜的2126長狙卸成一堆擺放有致的零件,卻沒有要求許樂也這樣做。對槍械的構造熟悉就好,拆了再安,就算創造聯邦軍隊的官方紀錄也不過是一個手熟的槍匠而已,而許樂現在最需要掌握的,是怎樣用槍,用槍殺人。
許樂的學習進度很快,快到白秘書有時候都難免嗟嘆感慨。十幾天的時間過去,他眼睜睜看著許樂從對械一無所知的初學者,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聯想到自己十五歲在新兵營里的痛苦折磨,竟是忍不住生出了淡淡的滄桑感,心想原來自己的小老闆才是天生適合做軍人的傢伙。
只是這份感慨一直被那張柔順安靜的外表掩藏的極好。他隔著護目鏡看著許樂手中噴吐著火舌的槍械,說道:「手腕再放鬆一些。」
軍械庫的地下射擊室內槍聲大作,兩個人的談話只能通過耳朵來進行,槍聲平息之後,光屏上顯示出這一輪射擊的成績。
白玉蘭摘下護目鏡看了一眼彈著點,滿意地點了點頭。
許樂取下耳機,認真地看了兩眼,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然後開始低下頭,組裝身前閃著金屬光澤的構件。他手指間的動作並不快,但是格外穩定,每一個步驟都做的極為到位,大概用了一分鐘的時間,組裝成功了一件約四十CM長的半長槍械。
白玉蘭沉默地看著他的動作,忽然間明白了許樂為什麼能夠學的如此之快。
他曾經見識過很多愛槍如痴的傢伙,但那些人對槍的態度有些偏差,喜歡用玩槍這種字眼來形容自己的愛好。可是許樂不同,對許樂來說,槍就是殺人的工具。
要把槍械使用好,除了克服最初的生疏和人類天生對超出自己身軀承受能力的武器的畏懼感,剩下的就是對槍械各項技術參數以及這種參數所外顯的感覺的了解,對自己身體能力的了解,再漸漸掌握節奏感和準確度,而最最重要的素質則是冷靜,除了冷靜還是冷靜。
一旦接觸到專業領域的東西,許樂會努力虛心學習,機修師的天生冷靜便會佔據他整個身軀,而他擁有一雙能在精細線路里尋找漏洞的明眼,擁有封余大叔捶打出來的強悍控制力,再加上他身體內充斥每一個細胞的力量,他已經擁有了用好槍械的所有前提條件,再加上白玉蘭這樣一位優秀職業軍人的用心打造,自然進步神速。
看著許樂走進訓練室,白秘書重新戴上了耳機,沉默地看著光屏上的參數回饋,那些參數代表了許樂正在設定好的困難狹小空間里移動,躲避著系統的障礙,在快速行進中進行著射擊。
嗒嗒,嗒嗒嗒,白玉蘭皺眉聽著耳朵里傳來的子彈發射聲音,手指按在桌面上,隨著許樂的每一次扣動扳機而輕敲。帕洛輕自槍關閉了單發模式,射速可以達到每分鐘二百八十發,許樂這時候的射擊頻率控制的很好。
清脆間雜回鳴的槍聲,在耳機里被減弱了很多,那些極富節奏感的聲音,就像是催眠曲一樣,白玉蘭清楚許樂已經掌握了今天訓練的要點,精神放鬆了下來,漸漸閉上了眼,卻沒有睡著,心裡想著很多別的事情。
憲章廣場後面那間會所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並不清楚,但他知道從那一天之後,許樂心態似乎有了一些很微妙的變化,然而這些變化藏在如常的笑臉與尋常的面容之後,無處去捉摸。白玉蘭一直在懷疑許樂學習槍械的真實目的,甚至隱隱猜到了什麼,只是不敢相信,所以沒有讓那個猜測繼續下去,但總而言之,隨著許樂使用槍械越來越純熟,戰鬥力越來越強悍,白玉蘭的心情便越來越沉重。
他不打算問什麼,因為許樂這個小老闆給了他兩千萬,而他這個秘書卻似乎始終沒有展現出來什麼作用,無論是面對著危險,還是MX新式機甲的測試,最終都是許樂自己解決了問題,白玉蘭要對得起自己拿的兩千萬,所以他盡心儘力地教著許樂,沉默地注視著許樂,只希望自己的金主不要犯糊塗才是。
……
……
就在白水公司地下軍械庫枯燥而壓抑的訓練之中,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憲歷六十七年來到了最後一天。
聯邦的民眾大多是善忘的,此時大多數人已經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一月將要舉行的總統就職大典上,而渾然忘記了前不久才發生的那麼多風波。就在這個月的一天,聯邦選舉委員會最終確認了帕布爾議員的獲勝。這是一場沒有真正競爭對手的勝利,但統計出來的百分之六十二的得票率,讓這位新任總統足夠名正言順。
為了迎接聯邦新領袖的到來,按照慣常的傳統以及公有私有媒體幕後董事會有意無意的逢迎,聯邦的新聞宣傳機器已經發動,開始不分晝夜地進行形像轟炸。從帕布爾總統的參軍經歷,到他從東林大區礦工夜校考取律師執照,再到他與聯邦幾家著名的大型企業打的公益訴訟,以及去年他與青龍山反政府軍達成的大和解協議,無數的紀錄片在電視上面播出。這幾月來顯得過於沉默的帕布爾先生,終於再一次站到了聯邦數百億雙目光的聚焦處。
環山四州的罷工,由臨海州大學城蔓延至聯邦各區的學生遊行,也早已在聯邦政府的壓力和麥德林議員的勸說下平息,羅斯州長和麥德林議員退出總統大選後,不遺餘力地號召支持自己的選民將選票投給帕布爾議員,但這些支持者們,似乎更對明年頒發的星雲獎和平獎更感興趣一些。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許樂從西山國防部大院晚宴歸來。他在首都特區沒有什麼朋友,再上鄒流火父親一欄還是填的他的名字,所以迎接新年的時刻,他去鄒家吃飯似乎也很自然,只是如果不是鄒部長打電話要求他去,他是斷然不會去的。
晚宴上,鄒夫人依然低聲暗示著婚禮應該儘快舉行。晚宴後,鄒部長與他在書房裡進行了一番談話,鄒部長並不清楚流風坡會所里發生了什麼,但能感覺到一些,所以進行了一番警告式的勸勉。
離開書房後,許樂在鄒郁的卧室內坐了會兒,那位年輕美麗的姑娘沒有對他說什麼,只是帶著一絲憂慮靜靜地看著他,讓他萬事小心,做事不要太衝動。
畢竟是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很久的朋友,鄒郁能夠從這段時間許樂的平靜里瞧出一些什麼。雖然不知道許樂的最終目的為何,但她心裡那根弦忽然間顫了顫,所以說了那番話出來。聽到這番話後,許樂微微一怔,然後笑著搖了搖頭。
……
……
將大叔教給自己的十個姿式認認真真地重複了七遍,又蹲了半個小時的馬步,將體內那股久沒有機會爆發的力量調動至全身,細細品咂一番,直到渾身肌肉酸痛,大汗淋漓,每一對肌肉雙纖維都在呼喊著疲憊,許樂才停止下來,沖了一個冷水澡。
穿著一件灰綠色的圓領短袖衫,他站在望都公寓的露台上,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看著眼前市區的萬家燈火。自從體內那股力量潛入皮膚之下,與自己的身體融為一體之後,他便很少有懼冷這種感覺發生,此時雖是寒冬,天地間殘雪不盡,他卻依然穿的極少。
深吸了一口露台上冷冽的風,許樂覺得精神一振,下意識里望向左手邊窗上的那株爬山虎的老藤。青葉變紅,紅葉漸墮,到了憲歷六十七年的最後一天,老藤之上再無點綴,光禿禿的無比乾淨。
便在此時,一個他已經等待了很多天的電話終於響了起來,安靜地聽了一陣之後,喜悅的表情浮上了他的臉龐。
遠在百慕大的李維已經被西林軍區的人找到了,並且處於保護之中,這個消息讓許樂這些天來第一次感到了放鬆,他很誠懇地說道:「鍾夫人,謝謝你。」
「不用客氣,當年煙花也多虧你照顧了一路。」鍾夫人在電話那頭笑著說道,笑聲十分清朗。
大概當初邰夫人決定把李維送往百慕大三角星域的時候,只是想著以此為條件,所以並沒有怎麼為難那個傢伙,只是邰夫人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大概怎麼也沒有想到,許樂這個傢伙居然能夠說服西林鐘家替他出面撈人。
在百慕大三角星域那一片散漫荒蕪卻又畸形繁華的地方,也只有鍾家才有足夠的底氣,在邰家的眼皮子底下,做出這樣的舉動。
「煙花和她父親在說話,不是很方便,以後有機會,讓她和你說話。」鍾夫人加了一句。
許樂愣了愣,用了兩秒鐘的時間,才明白鍾夫人說的是那位小女孩兒,只不過在他的記憶中,那個文靜乖巧可親的小女孩兒永遠叫小西瓜,而不是叫鍾煙花。
鍾夫人的這句話里隱藏著一些比較深入的意思,許樂聽出了些許,也不如何在意,微笑著回答道:「有機會再說吧,我想小小姐大概都忘了我是誰。」
鍾夫人笑了笑,沒再說什麼,許樂在電話中祝他們一家新年快樂,又表示了一番感激,才掛斷了電話。
在電話結束之後,位於棲霞州的鐘夫人,看著不遠處壁爐旁的丈夫和女兒,想到萊克上校回報的消息,以及上校對許樂這個名字所提出的懷疑,略感一絲憂慮,但轉念想到一家三口已經很久沒有團聚,在這新年時節,實在是不適合說這些問題,只希望這次幫許樂找回來的那個叫李維的混混兒,不會帶來什麼大的麻煩。
而幾千公里之外的望都公寓露台上,許樂掛斷電話之後卻在想著旁的事情。李維的安全有了保障,而他卻又欠下了鍾家一份大情,細細算來,逃出東林之後,已經欠了簡水兒一條命,如今又欠了鍾家……
接電話時,許樂自然停止了擦拭頭髮的動作,被深寒的夜風一吹,黑色髮絲上的水花便凝成了微白的冰粒,被毛巾胡亂一撣,就像是珍珠般落了下來,伴著輕微的脆響,散落於露台之上,再往露台下跌去。
迸的一聲,有煙花綻放於天際,明艷光麗盛開於寒冷夜空之中,電視里倒數歡迎新年的聲音,已經轉化為一片歡呼。憲歷六十八年,就這樣突如其來地降臨。
許樂快活笑著,看著夜空里美麗的煙花,很自然地想到了一年前的鐘樓,然而緊接著,他卻想到了鐘樓之後的那場演唱會,臉上的笑容漸漸平靜下來。
在河西州立大學圖書館泛濫看書的時候,許樂就知道自己對於哲學不可能有什麼興趣,他的腸子的確像常人一樣會拐彎,但思考問題的方式總是顯得過於直接,像那個夢裡進行的自我思辯,大概在他今後的生命中再也無法出現。這個男人明明就是一塊石頭,卻要蒙上幾層濕漉的青苔扮滄桑,實在是很不和諧的一件事情。
「我有權利承擔的唯一義務,是在任何時候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
漫天煙花之中,許樂在新年第一天想到了封余大叔某次酒後的妄語,他輕輕嘆息了一聲,雙手扶在露台的欄杆上,看著遠方,手腕上泛著金屬光澤的手鐲反射著天空的光彩,卻掩住了那些細微的字句。
……
……
聯邦的紀年一直以首都星圈S1大區為標準,所以S2北半球的環山四州雖然既不是夏,也不是秋,卻也只能隨著聯邦的中心開始度過新年。這種並不符合天文概念的新年,雖然讓很多天文學家感到荒謬,但已經維持了這麼多年,人們早就已經習慣了。
反政府軍的情報人員也早已經習慣了沒有休息的日子,作為宇宙里最負盛名的情報組織,在憲歷六十七年這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風波中,並沒有呈現出它所應有的能力,相反,青龍山的反政府軍們,反而變成了聯邦上層社會分割利益,彼此妥協的犧牲品以及笑話。
緊急從S1撤離回來的張小萌,如今領導著一個節點情報小組。直至今日她仍然認為當時自己不應該離開,雖然可能會更危險一些,但自己離開之後,聯邦便有理由停止聽證會,使前期所做的所有工作都陷入了被動之中。
幽暗的房間里沒有什麼新年氣氛,有原始的電報聲響起,嘀嘀嘀嘀,有些枯燥乏味。就像是白玉蘭對待槍械的態度一樣,反政府軍情報組領袖,也更信任原始而可靠的方式,雖然憲章局被第一憲章束縛,在聯邦政府與反政府軍之間的戰爭中保持中立,但聯邦政府調查局的電子監控,也是十分可怕的敵人。
張小萌眯著眼睛,梳理著從S1發過來的無數情報碎片,然後從中擷取需要注意的對象,進行初級解密,然後進行再加密,再通過隱秘的渠道,傳往上級情報中轉站。
憲歷六十八年的第一天,反政府軍中央委員會將要革除麥德林委員,而同時負責情報工作的他,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指責和壓力。一共有三百多名情報人員,此時正在努力地與潛伏於S1的間諜進行聯繫,他們需要一個很重要的情報。
在所有情報匯合的地方,山間一處營帳之中,表情沉重而疲憊的反政府軍情報領袖,對下屬吩咐道:「讓最深的海魚們也動起來,儘快掌握他的行程安排。」
……
……
憲歷六十八年一月四日,一艘由S1飛來的貨運飛船,帶著噴射的氣流,吹拂走了無數噸樹葉,有些笨拙而緩慢地降落在了環山四州最大的工業空港。
半個小時之後,兩個穿著灰色工作服的男人,坐在自行搬運車上,向著空港深處進發。無論空港的內部身份許可權掃描系統,還是聯邦電子監控,都認可或無視了這兩個人的進入許可權與身份。
在幽暗的倉庫深處,其中一人把右手從口袋裡伸出來,從懷中取出一頂帽子戴在了頭頂,將帽檐向下壓了壓,就如同一座山,壓在了那雙如飛刀的眉上,眯著的雙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