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蘭穿著一身數碼迷彩的衣服,在漫天紅黃落葉之中,極難被分辨出來,他低頭看著工作台光屏上流動的數據,目光冷漠平靜得就像四周林間近乎凝結的空氣。
「下水道已經被封死了。」許樂指著光屏上面清晰的兩道橫杠,說道:「這條路也很難走。」
清晨的S2環山四州秋寒異常,隨著他壓低了音量的話語,白色的熱氣從雙唇里噴吐了出來。
落葉中的工作台以及旁邊的一大堆槍械,是他們三天前在橡樹州一家很普通的物流公司拿到手的,而工作台上連接著的那隻筆才是重中之重。反政府軍情報首領給許樂提供的那隻筆里,藏著極為重要的情報數據,裡面是和平基金會大樓的建築結構圖紙,安全布防規劃,還有一個非常先進的即時數據更新接受裝置。很明顯青龍山在麥德林議員的身邊也埋下了間諜,那位間諜此時說不定便正在山前的基金會大樓中,不斷地向外界傳遞著裡邊的情況與火力布置。
「安全人員的數量沒有減少,反而比前幾天更多了一些。」白玉蘭指著光屏上一些正在移動的光點,提醒道:「特勤局的特工被撒到了外邊,中間的環形通道處應該是那間保安公司的人,問題是在最裡面的那幢獨立建築,我猜測應該是麥德林的親信武裝力量,他在首都特區和港都自然不方便帶在身邊,然而今天回到了老窩,身邊肯定防護力量很雄厚。」
太陽還沒有完全探出地平線,幽幽的晨光卻已經籠罩了山腳下的城市,陰影與光亮重合在一起。許樂眯著眼睛看著山腳下的基金會大樓,想著已經看了好幾天的情報,下意識里握緊了拳頭。
反政府軍提供的情報十分詳盡,包括麥德林回S2的路線,身邊的防衛力量,都標註的十分清楚。情報里關於第二軍區派駐軍隊沿線駐守的判斷,讓許樂不得不取消了突襲議員乘坐交通工具的計劃,接下來送抵的情報,又證實了基金會大樓加強了守衛措施,他找不到任何混進去的方法。
許樂是一個有耐心的人,然而心底深處一直有淡淡的陰雲籠罩著,找不出原因。昨夜即時更新的最後一次情報里提到,麥德林似乎在做離開S2的準備,這位政客準備在集會之後,直接去西林前線慰問軍人——這個情報讓他感到了警惕,心裡的陰雲愈來愈厚,快要落下雨來。他有一種很不好的直覺,如果任由麥德林離開上林星域的範圍,說不定再也無法找到他。
基於這種直覺,已經等了兩天的許樂不打算再去等待更好的機會,也不打算枯守能夠混進去的好運氣,選擇在今天凌晨發動突襲。
雖然他非常清楚自己生猛的戰鬥力,可是要突入基金會大樓,殺死被聯邦政府與那些武裝分子層層保護的麥德林,他依然感到手心開始出汗,後背微現冰涼。
白玉蘭冷漠而肅然地看著光屏上的地圖與那些流動數據。他離開十七裝甲師之後,無論是替白水公司出任務,還是接私活,都參與過很多次暗殺行動,所以對於今天這一幕場景並不陌生,然而以他專業的眼光看來,選擇在此時此地發動攻擊,實在是過於冒險,九死無生的選擇。
「我認為應該再等等。」他輕聲說道:「對方忽然將身邊的保安力量提高到如此森嚴的程度,很明顯是嗅到了四周的危險,已經有了準備。」
從S1回到S2,麥德林議員深居簡出,顯得極為小心謹慎。
許樂眯眼看著山腳下的建築,開口說道:「他是在防青龍山,或許也在防政府忽然翻臉,不見得是在防我這種小角色。」
白玉蘭沉默了下來,微微皺眉說道:「可惜下午的集會地點是在廣場,那裡四周開闊,找不到狙擊的合適地點,不然倒可以試一試遠程。」
「廣場四周的建築都被政府保安部門清洗了一遍,我們沒辦法躲在那裡。」許樂停頓了片刻,然後笑著說道:「而且遠距離狙殺,終究不夠保險。」
白玉蘭將光屏上的三維結構圖拉遠,指著圖形邊緣的山丘地帶中某一點,抬頭望向東北方向那座黃綠山林,緩緩說道:「如果那裡有一把長狙就好了,計算射擊半徑,剛好可以覆蓋後半程突擊道路上的節點,這種掩護相當有利。」
……
……
正閉著眼睛睡覺的施清海,忽然間睜開了雙眼,撣去臉上的一個小昆蟲,他平卧於落葉之中,看著秋林上方被尖梢割成一片一片的泛白天空,那雙濃密的黑眉尖皺了皺。
四天前他就選擇好了狙擊的地點,昨夜便潛來此地,安靜地等待了一個晚上。雖然那邊提供的情報有些不妙,麥德林似乎準備離開,既定的路線上都有聯邦軍隊做保鏢,這片山頭終究距離還是遠了一些,那個老傢伙坐的車又是防彈的,雖然自己拿的是一把大槍,可是萬一一槍打不死可就麻煩了。
東想西想,施公子打了一個呵欠,輕輕吹了兩聲口哨,抱著懷裡沉重的大槍再次躺了下來,翹著腳開始哼那首叫做二十七杯酒的老歌,同時右手從落葉里伸了出去,放在了鍵盤式計算輸入器上,不停地敲打著,讓與大槍聯線的微電腦開始熱身,開始做彈道計算。
偶然間,他的眼睛眯了起來,望向了天邊另一處山頭,心裡微微一動。
……
……
「我們只有兩個人。」許樂將身上的那片樹葉摘了下去,端起那碗自熱速食麵,一面笑著說道,一面呼啦呼啦地吃了起來。
現在看見麵條,白玉蘭便覺得有點兒噁心,他不知道許樂的身體究竟是什麼做的,居然能夠吃下去這麼多東西。
許樂忽然放下手中的面碗,認真地看著躺在紅黃落葉中的秀氣男人,說道:「你真不走?這可是會死人的,兩千萬雖然多,但我真沒想過能買你一條命。」
「我只是做後勤保障和戰場遠程監控指揮。」白玉蘭低著頭微微一笑,細聲細語說道:「如果被人發現了,我會不顧你的死活先走。做完這筆,我也算把那兩千萬還乾淨了。」
「還真沒見過像你這麼愛錢……卻又尊敬錢的人。」
「你是個瘋子。」白玉蘭微笑著,秀氣的手指不停敲打著鍵盤,細柔的雙眼盯著工作台上的數據,說道:「我雖然怕死,但想著這輩子偶爾瘋一把,倒也蠻有意思。」
許樂無語,他清楚白秘書是擁有怎樣人生觀的人,從來不會奢望對方會理解自己這次瘋癲荒誕的舉動,更不會指望白秘書會為了聯邦或什麼無辜而勇敢地站出來,所以他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後,這個秀氣男人還願意留下來幫助自己。
宇宙雄闊壯麗,一樣的人類卻有著極為複雜的心理構造,讓他怎麼看也看不明白。
吃完了溫熱且口感極差的速食麵條,許樂揉了揉肚子,從林間落葉中爬了起來,換好了一身帶著帽子的運動服,將早已準備好的那個大旅行包背到了後背,還掂了掂以適應重量,自然得就像是一個準備去野外旅行的傢伙一般。
「出事了真的得自己先跑。這次算我欠你的,不過我已經欠了別人兩條命了,要還也沒法先還你。」他對裝備做著最後的檢查,說了這番話。其實他心裡清楚,離開S1這麼久,肯定某些方面已經在查自己的行蹤,而邰夫人掌握了他最大的把柄,此番事發,他除了改換身份潛逃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活下來的可能,所以所謂欠白秘書一命,大概也是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務。
都是殺過人的男人,雖然白玉蘭閨秀有若處女,但殺伐決斷冷漠超乎一般人多矣,所以兩個人並未有任何唏噓擁抱的念頭,只是互視一眼,然後揮手告別。
穿著迷彩的白玉蘭帶著工作台,消失於漫山漫野的秋日落葉之中。許樂則是背著行囊,沿著山間濕滑的小路,向著那片建築群走去。
……
……
人往山下走,太陽卻在往地平面上掙脫,天空中漸趨明亮,卻依然處於清晨灰濛的狀態之中。不知道過了多久,許樂來到了山腳下,隔著層層秋林,看著道路盡頭隱隱可見的人影,按著耳中的顆粒,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耳機中傳來了白玉蘭清晰的暗號聲,從第七小組軍械庫搞到的戰場通訊設備,可以保證三十公里內的聯繫。山頂落葉中,白玉蘭平靜地觀察著工作台光屏,清晰而準確地向山腳下的許樂,發出了第一個觀察結果和戰鬥指令。
所有的設備都是聯邦軍方最專業的,白秘書更是專業的暗殺好手,許樂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信任他的判斷和指揮便好。
沒有急著穿林而出,而是繞著山下走了一個大圈,借著林木的掩護,遠遠避開了基金會大樓區的正門方向,許樂才走上了馬路,此時剛好第一縷陽光照了過來。
他穿著寬大的運動衣,帽子已經掀了起來,遮住了自己的容顏。他背著沉重的旅行包,看上去就像是剛剛在山上進行了夜營。他露在陰影外的臉頰帶著陽光的微笑,正值青春。
黑色的路面上有紅葉鋪墊,踏上去清脆作響,許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心裡不停地呼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老東西,你真不肯幫忙?那我這次就真死定了。」
腦海深處,宇宙深處,星辰四周,天地之間一片安靜,身後秋林里,偶有鳥兒對著即將到來的嚴寒發出鳴叫抗議,卻沒有人回答他心中的呼喊,沉默有如死寂。
許樂的腳步略微頓了頓,他已經嘗試了很多次在思海中與那位偉大存在聯繫,在首都特區的時候成功了一次,然而當他勇敢或說愚蠢地說出自己真實目的時,那邊直接拒絕了他的要求,然後沉默,一直沉默。
「按你的計劃,你將嚴重觸犯聯邦法律。」不知何時,一行小字出現在他的眼前,微白的字體十分柔順,比新生的晨光還要溫柔許多。
「你又不能抓我。」許樂在心裡對那個存在說道:「按照第一憲章的規則,你不能用以預防犯罪,非受批准或申請,你不得主動參與事件進程。我只想知道,你今天能不能幫我。」
「任何觸犯聯邦法律的事情,都是不被允許的。」
極遙遠的首都特區郊外地底深處,聯邦中央電腦內部整合出一段極簡單的信息片段,通過遍布整個聯邦的電子監控網路,在幾秒鐘的時間內,通過信號放大器穿越空間通道,繞過星河,來到S2的大氣層外,隨著晨光一道落在滿地紅葉之上,進入許樂的後頸晶元之中。
許樂的腳步已經不再有絲毫停緩,雙眼微眯,透過帽檐的陰影,看著不遠處的那道圍牆。他賭博式地向那邊發出了主動聯繫,卻並沒有獲得任何結果,但他不會失望,如果連這種事情,那個老東西也會幫助自己,那他豈不是可以一個人對抗整個聯邦?
深色的軍靴踩在紅色的落葉上,簌簌作響,藍天開始展露清美,光線清漫美麗,背著旅行包的許樂,忽然想到了兩年前逃離東林大區的那時候,他似乎也是做著如此的打扮。
取出一根高壓縮營養棒掰斷成兩截,放到嘴裡噗哧噗哧嚼開,用口水潤濕送入腹中,許樂走到了圍牆邊上。這些天他不停地進食,此時還隨身攜帶著軍用的營養棒,他很清楚原因是什麼。當他大幅調用體內顫抖力量的時候,他便會急劇飢餓,所以他需要事先就做好充分的補充,而另一方面,他很緊張。
秋高氣爽,他踏紅葉而來,來到高高圍牆之下,雙眼一眯,雙腿微微一顫,體內力量猛然迸發,一蹲之後,如箭矢般躍起,輕輕鬆鬆地翻了過去。
「真是個怪物。」
山頂的白玉蘭眯著眼睛看著光屏上的進展,這才明白,昨夜選定路線的時候,小老闆為什麼堅持從牆後進去,明明那堵牆光滑至極,高達四米五。他此時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看著代表許樂的光點已經進入了框架圖範圍之內,才明白對於某人來說,世界上很多障礙,原來都不是障礙。
「左三十度十五步,你會發現一個小門。」他看著光屏,對著通話器輕聲說道:「不需要著急,可以慢慢來。溫柔一點兒,對,再溫柔一點兒,孩子們都還在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