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前的那個秋天,封余大叔將那個手鐲套在了許樂的手腕上,從那時起,便有很多奇妙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他換了頸後的晶元,他在昏迷中進入黑夢,在夢中見到了那個偉大而恐怖的存在,那個存在並沒有抹去他的存在,反而一直沉默地關注著他,並且在爭奪實驗室數據的關鍵時刻,幫了他一把。
散發憲章光輝的聯邦中央電腦,為了喚醒昏睡中的他,曾經向他的大腦中,灌入了無數複雜而先進的結構圖紙,也正是依靠這些圖紙,許樂才能夠進入果殼機動公司,並且在聯邦新式MX機甲的研製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許樂曾經無數次地捫心自問,像這種小說中才有的離奇遭遇,誰都不曾幻想過的故事情節,為什麼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起始他惶然驚恐,擔心聯邦中央電腦會認出自己逃犯的身份,時刻撲殺自己,後來他開始麻木茫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對待身周事物及人的那種勇氣與直接,大概也與這種絕對的不安全感有關,再後來這些時間段中,他已經習慣了那個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黑夢,那個極有禮貌的老東西語調平直的話語,他隱隱捕捉到了一點什麼。
不知道基於怎樣的原因,聯邦社會的基石,遍布宇宙的憲章光輝,似乎並不願意自己死去,至少現在不能死,於是在前來S2做他人生最生猛的一件大事前,他鼓起勇氣開始主動聯繫黑夢的那頭。
黑夢那頭對他有反應,卻沒有結果,一直到他進入基金會大樓內部,在槍林彈雨間倉皇逃命,直至死亡將要露出猙獰時,那個偉大的存在,才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中,他的眼前,他的身邊,並且一出現便給了他無窮的震驚。
眼眸里出現的那些建築結構圖,並不能讓許樂感到震驚,聯邦中央電腦資料庫里,擁有這個世界所有的細節,而且他早已經習慣了眼中生花的場景,以往那些更加繁複的結構圖設計,也是這樣突兀地出現在眼前,現在的他自然明白,這並不是自己得了癲癇,也不是頸後晶元里的生物電流紊亂,而是那台無所不能的聯邦中央電腦,在向自己輸入數據。
令他震驚的是建築結構圖中的那些光點,以及光點上面一長串的公民編號,每一個光點代表著建築里的一個人,如果視線集中在上面,那個光點會變得更加清晰,露出人類身體的輪廓,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所處的方位,所做的動作。
從這個細節可以判斷出,聯邦中央電腦不僅通過晶元定位,將房間內所有人的具體方位標註了出來,而且還直接利用最高許可權,接管了基金會內部的監控網路!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此時的許樂,可以通過自己的雙眼,清晰地掌握身邊環境里的每一個細節!
東三區辦公區內儘是濃霧陣陣,可視程度降到最低,就算用軍隊配置的紅外線熱感成像儀,只怕也無法快速地分辨敵我,而此時他眼眸中那張可以隨意變換視界的建築結構圖,與那些代表著敵人的光點,卻像是給了他一雙可以看穿煙霧,甚至是看穿牆壁與偽裝的雙眼。
在聯邦的世界裡,沒有人能夠逃脫憲章的光輝,而此時憲章的光輝沐浴在許樂的身上,他就像是多了一雙全知全能,從太空之上俯瞰人間,能夠捕捉一切細節,一切目標的神眼!
許樂的身體感到一陣寒冷與無比複雜的燥熱,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在他的心裡交織。他本應無比興奮,因為他擁有了宇宙中別的人絕對無法擁有的視角與能力,但他卻又感到無窮的恐懼。聯邦中央電腦為什麼會賜予自己如此恐怖的許可權能力?這件事情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擁有一雙看穿一切,掌控一切的雙眼的自己,還能算是人嗎?
生死存亡之際,即便寒冷與恐懼也不過剎那便消亡,有了憲章光輝的加持,有了這樣一雙看穿一切的雙眼,他現在或許可以不用死,可以把現在手頭的事情做完。
想到這點,許樂渾身發熱,臉色蒼白,眯著的眼睛裡雙瞳微縮,盯著面前空無一物的煙霧,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在重重煙霧中,他站了起來,悄無聲息地緩緩脫掉自己的鞋子,踩著滿地碎屑,向著煙霧深處,行走了一步。
看穿一切障礙,看穿這天與地的,並不是他的雙眼,而是他左眼裡的那幅三維圖。隨著他的細微動作,左眼眸上浮現的那幅圖,隨之做著視角上的細微調整,虛擬的結構圖與現實的周遭環境,完美地保持著一致。
能夠做到即時的數據同步與場景再現,大抵也只有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聯邦中央電腦能夠做到吧?
左眼眸中清楚地顯示著敵人的人數與他們所處的位置,甚至連他們的動作也顯示得清清楚楚。許樂眯著眼睛,將一隻手槍插回腰上,雙手平端長匣手槍,緩緩移動,瞄準了煙霧深處某一個點。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彼此的方位,他們極有軍事素養地沒有胡亂開槍,而是沉默地掐死了所有的通道,等待著煙霧散去的那一剎那。基金會的安全人員們絕對想不到,此時許樂已經站了起來。
許樂沉默地瞄準著煙霧深處,冰冷的槍口指向是一片混沌,什麼也看不清楚,然而在他的左眼眸上,那裡卻是一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光點虛擬人體,那個人正端著一把長槍,警惕地半靠在牆壁的一角。
許樂扣動了手中的扳機,手腕微微一顫,槍管發出一聲極為低沉的啾聲,子彈向著煙霧深處射了過去!
四周依然有水泥碎塊與塑料隔斷碎片掉落的聲音,有細微不可聞的呼吸聲,上方燈管的光芒無法穿透濃郁的煙霧,十分模糊,經過消聲後的槍聲,在這種險惡的環境里,極難引起人的注意。
子彈射入煙霧深處,便像是泥牛入海,沒有任何反應。眯著眼睛的許樂,卻從左眼帘的光圖中,清楚地看到,那個人的額頭被擊出了一片溫暖的色彩,靠著牆壁歪著頭,一動不動,應該就是死了。
死的無聲無息,只有他頭頂的那排公民編號,漸漸消散,隨風而去。
許樂的眼瞳有些無助地微縮了一下,此時此景,他的心中竟是生出無助的感覺,不得不說是很奇妙的事情。
他沒有對這種類似於遊戲畫面的不真實感做出更多的反應,而是憑藉著自己強悍的粗大神經,沉默地再次轉身,將槍口指向了煙霧深處的另一個方位。
他再次無聲地扣動扳機,煙霧深處又有一個生命悄無聲息地離去。
煙霧大概還能維持兩分多鐘的時間,東三區中還隱藏著二十幾名武裝分子。這些濃郁的白色煙霧,看上去就像是清麗飄于山腰的白雲,遮住了秋林的梢頭,遮住了林間的生靈。
這雲這煙和這天,卻已經無法遮住許樂的眼,他向著煙霧深處走去,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就像是一個行走在山間白雲里的赤腳牧童。
只不過這個牧童收割的不是草,為的不是牛,他收割的是生命,為的是執拗地前行。
……
……
這是一種完全不對等、不公平的單方面狙殺。
在失去了耳機中白玉蘭的指示後,許樂變成了一個瞎子,在基金會內部監控網路的跟蹤下,十分狼狽甚至凄慘地不停逃遁,像是一隻被無數野貓捕捉的老鼠那般,再如何掙扎,卻終究是死路一條。但此時他的雙眼再次重見光明,而且所見乃是大光明,他能見身周一切,身周一切卻不能見他真容。
如雲般的煙霧中,他赤足前行,每一次落足都格外謹慎小心,不肯發出絲毫聲音,縱使踩到了幾塊尖銳的碎片,腳心處開始流出血來,他也只是粗直的眉毛微皺了皺,沒有絲毫反應。
腿上受的兩處槍傷也影響到了他的速度和步伐,憑藉著超人的肌肉力量與控制能力,他拖著傷腿,沉默而強悍地向煙霧深處走去,一路舉槍平視,一路沉默開槍,將那些隱藏在煙霧中,牆角處,文件櫃旁的敵人一一點殺。
煙霧中冷漠冷酷冷厲的狙殺與死亡,在許樂射殺六人之後,終於讓東三區里其餘的人,感到了一絲怪異與發自內心深處的毛骨悚然,他們並不知道有很多同伴已經悄無聲息死去,但隱隱間越來越盛的血腥味道,偶爾響起的碰觸聲,還有那時不時響起的輕微啾聲,讓他們隱隱猜到了什麼。
極富軍事素養的武裝分子,和那些專門負責要人安全保衛工作的特勤局特工們,幾乎在同一時間內,發現了場間的狀況出現了極大的問題,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他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死寂之中死亡逼近的感覺,選擇了最危險,也應該是最勇敢最有效的方法。
在用內部通話器短暫確認了彼此的方位後,東三區里的槍聲在一瞬間爆開,密集的子彈再次橫飛於空間之中,營織成了無數的火力織網,將所有的範圍籠罩其內。
悶哼聲,慘呼聲,急促的通話聲,安靜打破之後,此地便成了嘈雜而兇險的戰場,他們不再顧忌會不會造成嚴重的誤傷,而只希望拼了自己的生命,能夠將那個潛於煙霧中的恐怖入侵者擊倒。
只是一瞬間,便有好幾名武裝分子死傷於自己人的槍火之下。
……
……
就在槍火再次暴烈之前,許樂通過左眼那張全知全能的視圖,提前伏下了身體,拖著重傷的大腿,快速地向著煙霧的左方鑽了過去。
他能確定這裡沒有敵人,而且這裡有一個保險柜,他將自己的身體縮在保險柜的後方,低頭握槍,聽著身前空中尖嘯割裂而過的子彈聲音,感受著四處硬物散裂的環境,保持著絕對的安靜。
他左眼中的大光明,能夠看到那些舉槍向煙霧中射擊的人影,能夠看到他們瞄準的方位,所以在這片混亂和兇險的亂槍之中,竟是沒有被擊中,但依然有幾顆高速子彈掃過他的身前,擊濺起地面的毛毯碎片和毯下的水泥碎礫,擊打的噼啪作響。
默默地數了十秒鐘,許樂抬起了一直深埋於懷中的頭,眯著眼睛,瞄準了身前煙霧中的某處。他用雙手握著長匣手槍,以保持絕對的穩定。
「控制通道入口!反饋情況!」煙霧中傳來冷厲的聲音。
這個聲音的主人,將自己的身體躲在煙霧與辦公桌的後面,極為小心謹慎。許樂眯著眼睛瞄準了那處,那處一片煙霧,而他的左眼卻已經透過了煙霧與辦公桌的隔板,準確地捕捉到了對方的位置。
輕扣扳機,子彈穿透煙霧,又擊穿了隔板,準確地命中那人的咽喉。鮮血從那人的咽喉處迸發,但許樂的左眼上只看到暖暖的色調塗染了某片區域。
東三區再次陷入了沉默與死寂,人們的呼吸聲變得沉重起來,不再刻意壓抑,因為他們發現,就算自己再如何躲藏,似乎那個入侵者都能找到自己的方位,並且將自己殺死。
就在這一片死寂之中,許樂借著煙霧的掩護,向著兩個出口之一,悄無聲息地摸去。
……
……
「真是見鬼了。」
文化藝術中心輔樓,那間臨時的安全指揮中心裡,聯邦特勤局隊長面色鐵青地盯著監控畫面,緊握著的雙拳微微顫抖。七個監控鏡頭,忠實地將東三區發生的一切,都展現在他的眼前,問題是此時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是一片煙霧,他只能聽到煙霧裡的槍聲,和所有己方戰鬥人員死亡的聲音。
和平基金會畢竟不是聯邦軍方基地,聯邦政府也不會給這座大樓安裝熱成像系統的許可權,即便有,這位特勤局的幹員也清楚,自己頂多能在煙霧中看到模糊的紅黃人影,卻無法分清敵我。
那個入侵者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便在此時,他的餘光看到了一個畫面上,東三區二號出口處的大門閃了閃,一個穿著警裝,左腿受了重傷的傢伙,緩緩地走了出來。
雖然這個傢伙沒有背著那個旅行包,但特勤局隊長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他的眼瞳微縮,對方既然從煙霧中走了出來,那煙霧裡的那些人?
「目標在二號出口。」他強行壓抑下心頭的寒冷與驚恐,盯著畫面上的許樂,快速發出指令,「在走廊前口堵過來,從側方包抄。」
然後這位特勤局隊長便看到了一個令他驚恐了很多年的畫面。
畫面中那個入侵者,似乎像是能夠聽到自己的指令,就在走廊那處,轉過了身體,舉起了手槍,瞄準了空無一人的前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