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榮耀,財富,許樂喜愛卻並不覺得不可或缺。他所真正在意的某些東西早已頗具文藝氣息地在議會大廈門前隨風而逝,另一部分卻又在某大樓和黑暗的牢房中堅固再生。
那些他最在意的部分,不是能夠被外力強行奪走的事物,於是對於今日的他而言,無所失去,自然也就無所畏懼,雙眼一眯,軍營里的森嚴階層秩序和牢不可摧的某種規矩,便被兩片眼皮子夾的粉碎。
費城匹夫當年曾一怒,帝國皇帝陛下流血隕落,聯邦古諺也曾有類似的說法。
杜少卿不是帝國皇帝,許樂也不是李匹夫,但許樂真真有几絲開朗下的剽悍氣息,還有暴起一擊的能力,這便顯露出了威懾力。杜師長位階尊嚴,冷酷強橫,有大抱負大野心,自然不能和許樂這種不講道理的光腳漢子拼身家性命乃至臉面,這便是天生的不平衡與弱勢。
刺殺麥德林,許樂替聯邦生生掐死了一顆帝國的毒種子,但事後聯邦許多頂尖政客,以及七大家的上層人物們,都對他生出了強烈的警惕,甚至想將他的存在抹掉,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像許樂這種有實力挑戰某種秩序,並且敢於挑戰的人物,對於一個穩定的社會來講,並不是好事,人類社會所倚賴的穩定架構,便在於階層的排列與秩序,有人威脅到這種秩序,是絕對不能被允許的事情,即便是費城那位老爺子,若他不是為聯邦立下不世戰功的軍神,如果不是宇宙的那頭有真正兇惡的帝國入侵者在環峙,只怕聯邦社會早就會像一個生物般,試圖將體內的變異細胞排除出去。
邰夫人知道許樂對聯邦的威脅並不僅僅在於他的心意和能力,還有更幽深的某層關係,所以她抹殺許樂的意願,比任何人都要強烈。
只是到目前為止,許樂還是活的好好的。
……
……
杜少卿第一次在軍營里笑了,笑容里充滿了一種淡淡的自嘲,因為他很清楚許樂的威脅,確實是自己很忌憚的事情。面對著一個不講規矩的強者,用軍階規矩去壓他,根本是無法做到的事情,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能夠發飆?
但杜少卿終究是杜少卿,微微自嘲一笑的名將,比先前任何一刻都顯得更可怕些,偏偏他卻能強行壓住內心那股瘋長的怒火,沒有任何失態的表現。
他只是盯著面前的許樂,然後緩緩地摘下了自己的墨鏡。深陷的眼窩中,他的目光深遠而冷厲,就像是某處礦星上挖到深處的礦坑,積著甲烷雪,反射著宇宙里的光亮背景,給人一種寒不能承的感受。
「聽說是你研製成功了MX?」杜少卿盯著許樂的眼睛說道。身為一代名將,審時度勢,敢於壯士斷腕,是一種真正的軍事智慧,只用了不過幾秒鐘的時間,他便冷靜了下來,接受了許樂雙方都不要發飆的威脅。
場間的軍官們都知道許樂在MX機甲研製中的重要作用,聽到這句話並沒有什麼震驚的表情。許樂微鬆了一口氣。準備解釋幾句什麼的時候,卻聽到杜少卿繼續淡淡說道:
「卡琪峰MX機甲第一次試驗戰,你完勝李封中校。我想你對MX機甲的了解,應該是聯邦中第一人。」
舊月基地MX機甲戰的細節,在席格總統和邰夫人的影響力下,一直被暗中保密,聯邦軍方只知道在那次對戰中,果殼工程部戰勝了聯邦科學院,MX機甲定形,然而卻一直不知道那兩名厲害到極點的機師,究竟是何方神聖。
在作訓基地中,周玉知道真相,第七小組成員也從白秘書的口中隱約了解了一些,然而絕大部分人並不知道這一點,此時聽杜師長淡淡說出,才明白原來自己的機甲教官……居然是能夠戰勝費城李家傳人,那個瘋子天才的生猛人物!
列隊的軍官們震驚地看著小許教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聯想到這幾個月里自己眾人一直試圖用機甲挑戰教官,不由生出了幾分慚愧和後怕的感覺。
許樂不知道杜少卿為什麼這時候要提自己最出彩的事迹,他看著對方,眉頭微皺說道:「報告師長,這是聯邦機密。」
「三天之前,卡琪峰戰鬥細節,已經解密。」杜少卿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許樂心中生起一絲怪異的感覺,他不清楚面前這位冷酷的名將師長說這些話,究竟有何用意。便在此時,杜少卿又繼續冷冷說道:「聽說你是被元帥大人親自召進軍隊的?」
近幾十年來,聯邦只有兩位元帥,一是當任的總統,但沒有人會直接稱呼他為大元帥,另一位則是那位真正的元帥,雖然那位老爺子早在多年之前便已辭去所有軍職,歸於費城湖畔看水看山看雪看魚看世間,但聯邦里所有人尤其是軍人,提到這位老爺子時,都會無比尊崇敬畏地稱一聲元帥。
杜少卿的這句話,比前面所揭示的兩個事實,更令場間軍官們震驚。許樂微感詫異地看著此人深沉的雙目,卻聽著身後已經傳來了議論聲。
被軍神大人親眼看中,特召入伍,這比什麼樣的榮耀都更加榮耀。軍官們看著許教官,震驚好奇,便連一直保持的極好的軍姿都變得有些散亂。
……
……
杜少卿面無表情地看著許樂,被這個看似平凡的男子逼的不能發飆,胸中一口怒意變成悶氣之刀,險些割傷了心肺,他直接承認對方有讓自己發不出飆來的資格,再宣告眾人,接下來這位師長卻是話鋒一轉,回到了最開始的那個話題。
「你先前認為學員沒有使用MX的經驗,而你無疑是最有經驗的軍人。」杜少卿淡淡說道:「李元帥對你欣賞有加,要說你不會戰術推演,誰人能信?如果今天是你來攻,你會怎麼攻?」
話鋒冷若冰刀,卻讓人無法阻攔。杜少卿謀略驚人,細節推算無人能及,竟是將戰場上的指揮技巧,用到了此時。不能用軍階壓你,便用道理壓你!
只不過三句話,杜少卿便將許樂推到了眾人熾烈目光之前,推到了某種高度之上——你是MX機甲的研發者,你是戰勝了李瘋子的強人,你是元帥大人親自培養的對象——許樂此時若還用先前那句不會應之,誰能相信?
以許樂的性格,不會便是不會,他並不怎麼怕丟臉,然而此時杜少卿卻把自己和費城李家聯繫在了一起,不由他不謹慎。
他能夠活下來,能夠離開黑暗的軍事監獄,都是依靠那位老爺子,雖然他在心底對那位老爺子的定位是遠房親戚,但他清楚,聯邦軍方上層的將領們看自己,都把自己看成軍神大人重點培養的人物,不然上午觀禮時,易副司令何至於要和他這個小人物親切有加,溫言勸勉?
和維護費城李家的光輝無關,許樂只是不想讓那位老爺子的眼光被杜少卿質疑,他自己更不想在發飆之後,又變成一塊沉默的石頭,所以他想回答杜少卿關於軍演的問詢。
天可憐見,許樂對軍事戰術推演真的是個菜鳥,就算杜少卿今天並沒有親自指揮,但聯邦又有幾位將領敢放言能夠突破鐵七師的聯防,他能怎麼破?
沉默片刻之後,許樂抬起頭來,望著杜少卿說道:「我不會戰術推演,所以我會讓周玉繼續全權指揮,一如今天白天的態勢發展,然後用你的方式賭命,賭你的師部在哪裡。」
剛開始的時候,他的話說的還有些不夠自信,但幾句話之後,想到反正是亂來,他帶著一股堅忍潑辣的勁兒直挺挺說道:「特種機甲營的M系列機甲全部放在指揮部固守,我不帶它們,只要周玉能夠賭到七師的指揮部在哪裡……給我八台MX,我破你師部。」
給我八台MX機甲,我破你師部!
這話說的何其大膽,何其囂張!甚至讓人感覺無比荒唐。MX機甲確實性能優異,突襲殺傷力極強,然而面對著一支整編機械師,要突破層層防禦,殺到對方指揮部,這哪裡是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但很奇怪的是,軍官們聽到許樂這樣說,並沒有露出嘲笑的神情,反而陷入了深思。就如同先前杜少卿挺直站立,便給人雪松壓頂感覺,讓人們不敢說話那般,人的名,樹的影,能夠操控MX機甲打敗李瘋子,能夠讓聯邦軍神青睞有加,許樂說出來的機甲突襲再如何匪夷所思,他們都忍不住要思忖一下。
許樂知道自己確實是在胡亂瞎說。
他不會戰術推演,沒有能力在指揮上面做出任何自己的判斷,在軍營中唯有的自信,便是來源於MX機甲凌厲而靈動的攻擊方式。要突破鐵七師的聯防,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只好依然讓周玉指揮,又複述了杜少卿充滿殺伐力的指揮判斷,便奇峰一出,說出要用八台MX機甲破對方師部這樣的狠話。
反正都是用嘴說的,也沒辦法證明自己在說大話,許樂在心裡這般想道,這一刻流氓施公子,江湖維小哥,曾經的無賴孤兒靈魂附體。
「很好,很好笑。」杜少卿望著許樂冷漠說道:「這世界上誰能做到?」
「李元帥曾經做到過。」許樂沉默片刻做出了回答,心裡卻想著大叔其實也應該有這個能力。
李匹夫當年駕控著M37機甲,便能突襲千里,擊殺帝國皇帝,比操控MX新型機甲,突破一個師,摧毀師部,毫無疑問難度要大上無數倍。
杜少卿深深的眼眸里泛起一絲亮光,他本準備說元帥已經老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下面這句話:
「還要元帥大人上戰場,這本身就是我們聯邦軍人最大的恥辱。像你這種荒唐的戰術設計,除了元帥還有誰能做到?你以為你真的能?」
許樂微低著頭,沉默了很久,忽然想到遍佈於宇宙之中的光輝,輕聲說道:「或許……我能。」
場間一片安靜,尷尬的沉默。軍官們從許樂那三椿光彩戰跡中醒了過來,一番思忖後,確認許教官的戰術推演談不上大膽,純屬是真的瞎掰,就算給他八十台機甲,也不見得能夠靠近鐵七師的師部,然而此時聽到許樂居然真的認為自己能,不由心生尷尬……
就在漸深的夜色與怪異的氣氛中,杜少卿師長又一次笑了,微嘲的笑容里挾著並沒有刻意遮掩的寒意與厭惡。
作為聯邦軍方學院派代表人物,他向來認為,在戰場之上,謀略戰術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個人的勇武永遠只是「匹夫」之勇,根本無法決定大勢。
正是基於這種牢不可破的理念,杜少卿對於聯邦軍方如今格外重視的MX新式機甲以及許樂有些不屑一顧,今天白天的畢業日軍演,似乎也證明了他的理念,然而此時許樂居然放言,他能靠八台MX破鐵七師的師部,這是何等荒唐和不負責任的胡話!
需要用鐵血一般的事實教育一下面前這個無恥之徒嗎?杜少卿冷漠地看著許樂想道,大部分的參演部隊已經離開,鐵七師也只留下了一個整編營,但他相信,就算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整編營,也足以困死八台MX機甲。
「看來在戰術推演方面,你真的很愚蠢。」杜少卿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想到臨行前首都那位大人物的交待,決定暫時放許樂一馬,嘲諷說道。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就走,肅冷依舊。倒是幾名第三軍區的軍官,不屑地看了許樂一眼,就像看到了一個天大的傻瓜。
許樂沒有憤怒地喊對方回來較量較量,反而有些慶幸鐵七師並不准備再開一場軍演,來試一下自己的戰術推演能不能成功。他的軍靴里早已濕透,靠八台MX去生挑一個整編機械師,那……真的是傻子。
「就算特種團混編八台MX,也沒辦法破一個師的師部,你這傢伙也真敢瞎說。」
出乎所有人意料,主席台的那側,走過來一群黑壓壓的軍官,被那些將軍們拱衛在前的,正是國防部長鄒應星及第一軍區司令員邁爾斯上將。
正準備離開的杜少卿身體微頓,停下了腳步。
在眾人疑惑吃驚的目光之中,邁爾斯上將微笑著說道:「少卿,七師不是還留了一個營?讓這傢伙破一個營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