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幢高層公寓看著氣派,但地理位置並不是太好,如果從憲章廣場輻射開去的地產黃金線來算,公寓所處的位置距離這條線還極遠,遠遠談不上寸土寸金,所以當鐵算利家的七少爺慷慨大方地贈予許樂時,他並沒有強行拒絕。
小眼睛男人心知肚明對方是在做長期的投資,偏生去年便花了對方几千萬,如果在還沒有任何投資回報、自己又行情看漲的時間段拒絕對方後續投資的誠懇請求,就算他不是一個商人,也知道這樣很沒有職業道德。
值得利七少出手贈人的房產可以不貴,但一定不能沒有品味,就像另外一間頂層公寓里放的滿屋油畫皆為花一般,高層公寓的下面六層是住客們的會員俱樂部,各式設施一應俱全,從服務人員的素質和室內的細節里,能品出相當不錯的感覺。
為了打發這一個小時的時間,許樂在公寓下層的酒吧里坐了下來,要了一杯不知道名字的烈酒,加了九塊冰塊,等著冰水將酒味沖淡了不少,才開始小口小口地飲著,同時打開了手機的超薄光幕,開始認真地學習第一軍事學院里的某些軍事課程。
他坐的地方很偏僻,光線陰暗,他穿著一身無肩章的軍裝,相貌平常,自然沒有什麼嬌美動人的孤獨女子過來打擾。
做簡水兒的保鏢?這肯定不是國防部交給他的真實任務,為了在以後的西林前線上能夠保住自己以及第七小組成員的小命,又或許是在畢業日兩次軍演中被鐵七師軍官們的指揮能力所震撼,許樂開始認真地學習與戰場有關的一切,他並不指望將來真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指揮官,但總要不至於被敵人包圍後,卻不知道預定的後撤路線在哪裡才是。
練功和學習中的許樂向來極為認真沉默,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些文字數據或者是灼熱的顫抖線條之中,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盯著手機超薄光幕上的教材,他總是靜不下心來,因為他總想著頂樓公寓里此時究竟在發生什麼。
一個小時能生什麼,夠發生什麼?如果是相看對視無語凝噎淚千行,也過是男女一番沉默感慨便會過去;如果是要訴別離論將來,一個小時還不夠開個頭;如果是要一團和諧,並排站在床前看孩子眉眼,語笑嫣然論何處似你何處似我,那又要多長時間?
萬一鄒流火小朋友忽然想在親生父親的面前表演一下生物排泄本能,或許那對年輕的父母,手忙腳亂地折騰這件事情,便要消磨掉所有時間。
想到此節,許樂一個人竟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但笑意馬上斂去,因為從鄒郁一路戴著的冷酷面具和先前那句交待,他便能清楚地推斷出,頂層公寓里的一小時不會發生上述那些故事,更不會如他齷齪希望的那般上演什麼激情戲碼。
歸根結底,施公子和鄒郁只不過是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金風和雨露相逢一宵,卻結出了一個錯誤的果子,頂天了說,這對根本談不上熟悉,甚至連面都沒見過幾次的年輕男女,只能算是偶爾性起的一夜床伴關係,連炮友的程度都達不到。
許樂微垂眼帘,望著虎口裡握著的酒杯,感受著上面傳過來的寒意,有些惘然地想道,當初陪著郁子把孩子生下來,是不是自己弄錯了?這種荒唐複雜的關係,究竟能夠怎樣理清?要知道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結局,這種電視劇裡面才有的情節,更不可能真的像編劇寫的那般,輕而易舉地催化出愛情這種東西。
然則一想到鄒流火在自己懷裡打呵欠流口水的可愛模樣,許樂的心便定了下來,心道你們做父母的自己安全措施不做好,怎麼能讓一個小生命來負責,任何煩惱都是你們活該。一念及此,他便大感釋然,甚至有正義凜然之感,雖然他清楚這種正義感實際上很無恥。
……
……
一個小時之後,黑色汽車離開了這幢公寓樓。劉佼駕駛的軍車載著幾名第七小組的漢子,遠遠跟著這輛汽車,保護著車中人的安全。
鄒郁沒有坐在副駕駛座上,而是抱著鄒流火安靜地坐在後排,安全帶緊緊地系在她的身上,壓得她領口處的那條紅圍巾折了起來,就像是一團火焰。
「我要去國立上林大學讀書。」許久之後,鄒郁打破了沉默,望著許樂的側臉平靜說道:「你知道臨海大學城的規矩,冬天的時候就要去報名。」
許樂握在方向盤上的雙手微微一僵,從這句話中聽出了很多意思,上林大學是離梨花大學十幾公里外的一處著名學府,鄒郁如果要去繼續自己的學業,自然說明先前的談話並不順利。
「國防部長的女兒未婚生子,一直拖了這麼久還沒有結婚,這事兒確實有些荒唐可笑。」鄒郁淡淡說道:「以前我就對你說過,我不會感謝你替我背鍋,因為這本來就是你出的餿主意。」
許樂無言以對。
鄒郁自嘲地笑了笑,容顏若一朵染著冰霜的牡丹般在夜色里盛放:「但你至少幫我破了很多東西,將來如果我能真的找到自己需要什麼東西,確實要感謝你……你也不用擔心什麼,至少現在外面的人都把你看成流火的父親,將來你在軍隊里混的越出色,別人敢說的閑話也就越少……父親那裡也稍微好過一些。」
許樂聽出了女孩兒言語里的決心與堅定,準備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鄒郁攔住了他的話頭,她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孩子,帶著几絲平靜說道:「你希望我能嫁給施清海,還是死了這個心吧,這和他的間諜身份無關,和什麼門第也沒關係,我只是瞧不上這種花貨。」
「花貨這個形容詞倒也貼切。」許樂苦澀一笑,在心裡想著。
鄒郁收回望向孩子的目光,眼眸里的甜蜜瞬間便轉化成了一絲惘然與冷意,她望著窗外快速後退的首都夜色,久久無語。這位女孩兒的朦朧初戀或者說集體意識下的個體認同,是那位聯邦里家世最深不可測的太子爺,她的青春期是在某位夫人耳提面命的教誨中成長,雖說背著長輩時,她與那位無法無天的兄長時常會扮演冷酷驕橫叛逆,甚至最後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那是一種扮演還是她本來就是如此冷酷殘忍的人……
但終究她的眼界比一般聯邦女子要開闊許多,就算比不上人類頭頂的星河,卻也多了幾分磊落之氣,一旦她頭頂的枷鎖被人打破之後,便很難再被某些世俗的東西所困住,哪怕那些傳統的力量極為強大,比如婚姻,比如愛情,比如這些看似美好的詞語。
鄒郁對許樂的謝意便在此處之上。
她的家世,她那位平靜穩多年的父親或許本來可以困住她,偏生卻又被指間一片碎了的青瓷和頰上一抹流淌的腮紅生生擋了回去。
「人生啊,不是一場扮家家酒,如果真想走自己的路,不外乎要夠狠,對人狠,對自己也狠。」
鄒郁思及過往,竟生出了年輕女子本不應有的滄桑氣息,輕嘆一聲對前方的許樂說道:「你是一個好人,但在這個世界中,想當一個好人卻是一條最困難的路。今後你要更狠一些,只要夠狠,誰敢擋你的路?」
若將來真無路可走,也不過是兩手一放躍入死亡深淵,求個安靜、平靜、乾淨以及或許有的快活。是這樣嗎?許樂陷入了沉默的思考。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鄒郁看著他沉默時便覺得非常生氣,她抿著紅唇說道:「不要把自己變成傻瓜,多想想費城那位老爺子和總統先生把你抬這麼高究竟是為什麼……雖然我判斷不出來,但你去前線後,總要小心一些,不然誰知道什麼時候就被人從背後開了一炮。」
許樂沒有解釋自己接下來的任務是去當保鏢,笑眯眯地說道:「去臨海之後萬事小心,不要再像以前那般大的脾氣了,要知道現在我和施公子都不在臨海,可沒有人來壓制你這位大小姐的脾氣,我不喜歡看你去欺負別人。」
鄒郁沒有說話,冷笑一聲,卻並沒有太多的寒冷之意,反而是有幾分朋友間的不舍與惜別。
……
……
當天深夜,許樂和施清海謀了一醉,酒醒之後再謀一醉,如是者連續醉了十七個小時,兩個人才漸漸清醒過來。劫後重逢的兄弟二人並沒有太多的話需要多說,只是當暮色照耀公寓玻璃的時候,施清海眯著那雙桃花眼,望著天邊的火燒雲,有些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有朵雲像喬治卡林,又有朵雲好像海盜。」
「我過些天有可能碰見宇宙中的海盜。」許樂用熱毛巾搓了搓臉,看著加密手機剛剛收到的任務細節,搖了搖頭說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施清海伸了一個誇張的懶腰,停頓片刻後說道:「不,我要去找組織。」
許樂的手機此時又響了起來,他眯著眼睛望著光幕上的消息,忽然間開口說道:「你的組織,今天晚上開酒會。」
某個喜歡戴黑框眼鏡的女孩兒,應該也會出現在酒會上,想到這點,許樂久久沉默無語。
時光如流水,早已將他心上那些少年時的酸楚心痛痕迹沖洗的淡然,只是就像西林名產醋腌茄子一樣,被水衝過的皮本身沒有什麼味道,內里卻依然酸的讓人想要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