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修竹必須離開秋鳴山別墅,不是因為別墅里那位小姐在午睡,不是因為他的人被狼狽驅趕出了院落,不是因為他面對著許樂便會覺眼帘前遮著一片陰影,而是因為像他這種層級的人物,確實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
聯邦通過金融合演算法已經很久,那些習慣了在酒莊裡一邊品著陳年紅酒,一邊輕描淡寫擬定幕後大交易的金融大鱷們,在財政部和審計署的強大攻勢下,已經無法安坐。鐵算利家的繼承人,自然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出面,自有那些聯邦公民眼中的大鱷們去議會山打官司,但他也必須在幕後攏總處理一下事務。
但無論如何,在蘭曉龍的眼中,這位傳說中的七大家子弟對上了許樂,走的有些蕭索落寞。
許樂對利修竹的退去卻沒有什麼感覺——無論是當年看門房的小子,還是如今一隻腳已經踏上金光大道的當紅軍官,面對著這些所謂的大人物,他始終一以貫之,不曾卑怯,不曾憤怒,只是將對方當作尋常人。
這與他逃離東林後的經歷有關,比如那位太子爺,比如那位小公主,但更多的還是東林石頭的心性作祟,雖說他清楚只有槍管里才能噴出輕風淡雲,然而心志定若磐石,身是強悍第一機器,又豈會被外在的權力財富武力所震懾影響。
「把煙掐了。」走入別墅內部,一位年紀並不大的女生非常惱怒地盯著許樂,壓低聲音迅速地說道。
「噢。」許樂用兩根手指拈著煙頭,四處尋找煙缸,卻遍尋不著那容污納垢的冰冷小瓷坑,不禁顯得有些狼狽。
「真是對不住。」桐姐從樓上走了下來,看到這幕不由大皺眉頭,趕緊把那名被小姐寬容養的有些傲驕之氣的女服務員趕走,對著許樂苦笑說道:「別墅里都是跟著小姐許久的服務人員,說話未免有些不客氣。」
想清楚了許多事的桐姐,連利家大少爺的好意都直接拋諸腦後,此時此刻面對著許樂,自然格外禮貌,畢竟傳聞中面前這位年輕中校,是那位老爺子著力培養的對象。
許樂有些怔然地捏著煙捲,想到兩年前遇著的那位清爽幹練的女軍官,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片刻後才笑著說道:「不用這麼客氣,我終究只是一個保鏢。」
他眼角餘光看到了別墅大廳里的一缸花草,趕緊將煙頭摁在紅泥中掐熄,滿意地輕吁一口氣,對桐姐說道:「我需要日程表。」
保鏢?桐姐絕對不會作如此想法。兩年前在臨海州體育館地下停車場血水濕冷的地面上,救起昏迷中的許樂時,她只是認為這是一個能力不錯,運氣不錯,勇氣也不錯的小夥子,然而兩年過去,這個小傢伙已經成了聯邦里最年輕的中校,MX機甲的關鍵設計者,帕布爾總統非常賞識的人物……
最關鍵的是現在誰都知道老爺子與他之間的關係。這樣一位人物,加上此時別墅外明顯戰鬥力驚人的那些安全人員,都被派來給小姐當保鏢,或許談不上暴殄天物,但幕後的真相肯定也不會這般簡單。
桐姐看著許樂掐熄在花草缸里的煙頭,神情有些古怪,想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沒有出口。
嘀的一聲輕響,一份經過專業人士設計的詳細行程單,傳到了許樂的手機中,起始處有一個極為顯眼的密級標誌。許樂低頭靜靜看了很久,有些愕然地抬頭問道:「在西林大區開勞軍演唱會?」
「是,後天專載飛船就要出發,我希望您的人員能夠做好準備。」桐姐低聲回答道。
「好吧。」許樂用手裡的電話撓了撓頭,昨夜剛洗過頭,一片清爽,不曾發癢,只是他的頭腦里充滿了不盡的疑惑。
終究還是要去西林的,只不過換了一個名義。只是國防部為什麼會讓自己跟著那位國民偶像少女去西林?許樂下意識里抬頭望向聞香木鋪成的青色樓板,沒有看到赤足的紫發少女飄然而至,心裡卻湧起了如同桐姐般的大疑惑。
……
……
當天晚上,七組的絕大部分作戰人員都留在了秋鳴山別墅中。許樂不是專業人士,但親眼目睹了別墅四周細膩隱秘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安控設置,在讚歎於下屬們能力的同時,自然也不會有更多的擔心。
在畢業日的凌晨軍演里,七組的漢子們面對著鐵七師的近衛營,毫無意外地全軍覆沒,但那是在虛擬的鐵血戰場上,真正在社會裡做這些細緻處的縝密勾當,以七組展現出來的能力,如今的秋鳴山別墅,就算有一個加強連正面強攻,只怕也攻不進去。
離開S1之後的保安計劃,自然有白秘書和那些專業人士處理,他這個名義上的主管,竟顯得有些無所事事,當夜輪班,便離開了秋鳴山別墅,回到了自己望都的公寓中,只是想著今天沒有看到久違的那抹紫發,心情不禁有些淡淡的異樣。
遠赴西林,拱衛那位光彩奪目的國民少女,身後還有一座聯邦最奇崛的山峰陰影,一切都在迷途間,看不到真實的前景,許樂並不輕鬆,甚至生起強烈的衝動想去給費城打個電話,然而他卻無奈地發現,雖說聯邦里將他與費城李家的關係傳的沸沸揚揚,無比離奇,甚至有人說他是軍神李匹夫失散多年的嫩兒子……可實際上,他連那位老爺子的電話都沒有。
西林前線,大戰一觸即發,簡水兒選擇此刻去慰問前線戰士,地點還是那個最危險的星球,許樂一方面佩服自己這位夢中偶像的勇氣和堅持,另一方面也生出了無窮警惕,隱隱間,他那個隱晦的不祥念頭,竟變得更加清晰了些。
此番西去,可還能再回來?
正是因為這個忽然生出的不順念頭,許樂必須向他所在意的那些人告別,可惜當他回到望都公寓,不停撥打電話時,才發現那寥寥可數的幾個朋友,竟提前向自己表達了告別的意思。
施清海留了一張紙,便施施然地跟隨青龍山反政府軍一部——如今的聯邦特一軍,於昨天乘坐軍方飛船前往了西林前線,擔任青龍山方面提出,帕布爾總統親自任命的聯絡官一職。
鄒郁留下了幾句電話錄音,便帶著孩子去了臨海州,以一個未婚媽媽的身份,投入了被中斷兩年之久的學業。
邰之源更是消失的徹底,雖說他離開前隱隱提過,是要去緩和西林那頭老虎與聯邦中央政府之間的情緒,此人的消失也已經不是一次,可許樂依然有些擔心。
這些人的離開,許樂已經有思想準備,可當他聽到坐在沙發上喝啤酒的李維,也說自己馬上便要離開S1時,他終於忍不住苦惱地撓起了頭髮,露著滿口白牙無奈問道:「你又要去哪裡?」
李維沒有馬上回答他的這個問題,而是握著啤酒瓶,微笑望著他,陷入了沉默。
這位當年的孤兒首領,看著與自己一道長大的友人,在心中默然想道,和在鐘樓街的時候相比,許樂變得更沉默了,雖說眼睛還是笑眯眯的,但總覺得和以前不一樣。
時光能改變很多事情,但也許連沙灘上的痕迹都撣動不得。
李維默然想著,自己被人捉到百慕大,那些人明顯是用自己威脅許樂,然而需要隱藏身份的這小子,卻並沒有拋棄自己。東林底層江湖一少年,在獄中又一年,他不知見過多少背信棄義,爾虞我詐,黑暗污穢之事,自認站在許樂的立場上,他做不到這點,不把對方一刀捅了就算是好的。
「東林那個小地方,天上總是遮著灰濛濛的紅塵,星星都看不清楚,自然也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李維打破了沉默,輕聲說道:「這次我被那些大人物捉了,雖說好生折騰了一番……但我終究去過一遭百慕大。」
「那可是百慕大。」
李維嘿嘿自嘲一笑,帶著幾分寂寞,幾分不平說道:「你也清楚,我們那條街上的小子,有誰出過河西州?就連當年最生猛的黑幫頭目,又有誰出過東林?可我出來了……誰能相信,我這樣一個小人物,居然也來過首都,甚至出了聯邦?」
「那就留在S1,不是挺好?」許樂說道。
「不,我要去百慕大。」李維低頭看著啤酒瓶,說道:「我不想一輩子都只能看酒瓶口這麼大的世界……不錯,S1很大,首都很繁華,但我還是更喜歡百慕大。」
他抬起頭來,壓抑著心中的情緒快速說道:「百慕大和聯邦不一樣……那裡的江湖才是真正的江湖,那裡的人什麼事兒都敢做……誰他媽像鐘樓街,掌著幾個街區的幾個黑市販子,憑著捅了幾個人的肚子,就覺得生猛的不行?」
「那裡沒有憲章。」李維認真地盯著許樂的眼睛說道:「我承認看著你現如今的光彩,我並不平衡,我要做事,我不可能跟著你就這麼混一輩子……生活這玩意兒,總是要有點兒挑戰性的,我不像你可能是天生做大事的人,但我也想玩的精彩一些。」
許樂沉默不語,用手擰開瓶蓋咕咕灌了幾大口啤酒,唇邊的白沫與李維先前激動噴在他臉上的唾沫混在了一處。
李維盯著啤酒瓶,聲音漸低,說道:「我不可能回東林,因為我總是你的一個麻煩,所以我想去百慕大。不過你放心,我這次的目標,絕對不是去打下幾條街……」
許樂放下酒瓶,沉默地看著他,問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對彼此的性情心理摸的一清二楚,李維在他的目光下沉默很久,終於說出了真實的心意。
「別看你現在在聯邦混的風光,但我能看出來,你的麻煩也不少……把你現在的資源給我點兒,讓我去百慕大打拚幾年,混出點兒名堂。」
「如果將來這個聯邦要收拾你……我很想在聯邦之外給你留條後路。」
留條後路?許樂拿起啤酒瓶連喝數口,咳嗽聲聲,嗆得鼻頭微酸,心頭微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