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保羅從第二大學趕回家中,衣服上滿是劣質油漆的痕迹,吃飯時他有些無神地連夾了三筷子小麥菜後,終於忍受不住母親和許樂疑惑的眼光,放下筷子,低頭說道:「我已經報名參加軍事特訓。」
蘇珊大媽吃驚地深吸一口氣,掩住了嘴,沒有說話。
許樂看著保羅那張充滿年輕氣息的臉,猶豫了片刻,勸說道:「現在聯邦人才剛剛通過空間通道,局勢沒有這麼緊張,你是一名機械系的大學生,怎麼會輪得著你去打仗?」
「總得時刻做好準備。」保羅很認真地回答道:「哥,我知道你對帝國有怨念,其實我們也一樣,問題是我們的國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一刻,我們的同胞正陷於血火之中,哥,忘記那些與政治陰謀有關的仇恨吧。」
他拍了拍許樂的肩膀,感慨著說道:「我們不是為了陛下戰鬥,是為自己戰鬥。」
蘇珊大媽緩緩放下手中的湯匙,胖胖的臉上閃過一絲驕傲和欣慰的神情,將手放在兒子有些瘦削的肩頭,和聲說道:「做你想做的吧。」
「嗯。」保羅用力地點了點頭。
許樂默然無語,看著身旁這個稚氣未脫的帝國少年,想到他可能會走上滿是血火的戰場,心情便有些緊張。
他想教他一些在戰場上保命的本事,然而轉念一想,這豈不是對自己的同胞太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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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自己有救命之恩,與自己感情極好的異國年輕人,即將走上戰場,說不定哪一天便會和自己拿著槍管對噴,然後哭泣著送別彼此,接照一般概念來講,許樂應該非常鬱悶頭疼煎熬掙扎。
但自在西林戰場上見過太多戰友死去或僥倖生存的畫面,尤其是這次被俘虜至帝國,在生死之間走了太多遭,許樂的性格變了,或者說回復到了當年東林鐘樓街那個孤兒的心理狀態,對於暫時拜決不了的問題,不止能夠做到不想不問,更是充滿了一種帶著江湖狡黠氣息的自信。
他相信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一定能夠找到解決的辦法。
保羅忙于軍訓和上街遊行,蘇珊大媽忙於掙錢然後把錢換成不容易貶值的硬通貨,有時候還會去管理處進行戰時捐贈,許樂這個聯邦軍人渾然沒有作為他們敵人的自覺,依舊如往常那般修理著盜版影音播放機,打磨各式各樣劣質的金屬器件,在小院與閣樓中安靜而溫暖地生活。
沒有人知道他每天去五金店採購時,總會在白色院落鄰巷那個食肆里坐很長時間,他沉默而用心地觀察著那座宅院的環境和四周的動靜,然後將雙眼看到的一切記在腦中,回到大媽家的小院閣樓後再畫到圖上。
工程師縝密的思維方式讓他對於準備工作異常認真,認真到了每一個細節,可饒是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進入大師範府的衝動有些瘋狂,畢竟那是一處帶著歷史和神秘味道的存在,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誰知道那位了不起的前任大師範曾經乘坐過的了不起的宇宙飛船在哪裡?那個可能是聯邦與帝國之間第三條通道的星圖還在不在大師範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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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平靜無常的夜,閣樓下方蒸騰著豆沙包的溫暖香味,蘇珊大媽哼著帝國最著名也是最惡俗的某首網路歌曲,心情愉快地等待著兒子的歸來。
保羅已經結束了第二大學的特殊軍訓,如果將來宇宙戰爭形勢發展到對帝國極為不利,連天京星的平民都必須投入戰鬥,在機械系里成績不錯的保羅,想必會成為某裝甲師非常需要的預備役人員。
擁有悲慘人生的蘇珊大媽,因為慘死的父母兄長,而不可能對帝國皇室以及那些達官貴人們有任何好感,在她看來,這個國度無疑就是一個悲慘的世界,但正如保羅對許樂所說,普通的帝國平民甚至是賤民奴隸,面對著聯邦大舉進攻的局勢,簡單而樸素地將對這個社會的恨瞬間放下,將對家鄉的愛填入胸臆,支撐著母親們歡笑含淚送自己的兒子前往戰場。
許樂在閣樓上嗅著下面傳來的市井溫暖食物香氣,輕輕搖了搖頭,走到窗邊,看了一眼極遠處籠罩在塵霧裡的大師範府,和那片白色院落上方初升的新月,緩緩將窗戶緊緊關上,沒有留一絲縫隙。
左腳微微踏前,右腳向後平撤,膝蓋彎成六十度角,左手握拳收於腰畔,右手平直伸出,指尖卻怪異地翹起。
他默默地保持著這個姿式十分鐘,然後收回雙腳,換了另一個古怪的姿式。這些姿式對於人體來說,明顯有些違背生理常識,至少那些反關節的肘膝,難受顫抖著的大腿肌肉雙纖維,很不喜歡。
這正是他從小練習的十個姿式。
漸漸地,顫抖從渾身上下不停絞織擠壓摩擦的肌肉雙纖維中生出,然後轉化為一種神奇的灼熱力量,潛於小麥色的皮膚之下,依循著無規律的途徑,傳遞至身體的每一處,每一根手指,每一根毛髮,每一根毛髮下方的微小孔洞。
閣樓里的空氣似乎感受到了某種吸引,無來由地一陣風動,圍繞著他近乎絕對靜止的身體緩緩流動起來,與那些毛孔里滲出的無形力量親密地交流著,交揉著,然後散去。
練習了十餘年的神奇力量,在幼時被他默默自稱為顫抖神功,如今才知道原來這種力量法門有個名字叫八稻,然而在剛剛知道名字之後,體內強大的力量便被懷草詩更加宏大不可抵擋的力量一指截斷。
以生命為賭注,許樂不畏死亡地強悍沖開了那一指的封閉,全身經脈盡碎,變成了一個癱瘓病人。在之後,這塊東林石頭忍受了一般人絕對無法忍受的痛苦,居然硬生生地將體內散落的力量一片一片全部拾了回來!
不止恢復了原有的力量,甚至隱隱有了某種層次上的躍遷,許樂感受到了這一點,只是一路逃亡時身體太過虛弱,沒有辦法知道這種進步的尺度到底有多大。
直到蘇珊大媽救了他,閣樓容留了他,他才有些不可思議地發現了很多問題。
他微微眯起雙眼,看著草墊上的耳機,緩緩抬起雙手,感受著那股灼熱從腰後噴涌而出,再也沒有依循以往的通道,而是像奔跑的野牛一般從身體內部毫不講究地直衝而出,衝過胸口,衝過肩胛,衝過上臂,衝過肘尖,沖入手掌之中。
手掌還是那雙指有老繭的手掌,但卻有一種真切的腫脹感覺充斥其間,似乎要比雙眼所見更大一些,那些灼熱的力量就像是氣球里的空氣般不停灌入,令得十根手指感覺腫脹酸澀,尤其是指腹處的皮膚變得非常敏感,似乎能夠感覺到空氣里最細微的流動。
許樂眉頭忽皺,輕輕地悶哼一聲,平伸在空中的十根手指猛然一彈!
空氣中驟然響起一連串輕微的爆裂聲,似乎某種無形的力量正穿透了空氣。相隔兩米遠草墊上的耳機,竟無比詭異地移動了位置!
微涼清爽的風回蕩在閣樓里,盪起几絲平日里沒有注意的灰塵。
許樂緩緩張大了嘴,露出滿口整齊的白牙,將雙手收回面前,仔細而認真地觀察著,就像一名工程師震撼地欣賞他的智商永遠無法分析出原理的美麗電子束。
這不是他第一次發現所謂真氣的外溢現象,然而他依然深感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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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窗戶再次打開,許樂看著遠處月光輕塵下的大師範府,忍不住聳了聳肩,將耳機戴上,通過電子脈衝監控器認真地傾聽那邊的通訊。這台外表簡陋的電子脈衝監控器,是這兩個月他通過在五金店採購的零件組成的,以他的機械水平,輕而易舉地完成了這件工具,還沒有讓帝國工程監管部門發現任何異常。
掀起草簾,撬開有些腐了的地板,取出一把泛著全屬光澤的手槍,許樂沉默地進行了最後的保養,然後將這把昏迷前藏好的武器塞到腰後的衣服下。
「不吃飯了?」蘇珊大媽驚奇地看著走下閣樓的他,揮舞著鍋鏟說道:「豆沙包你不喜歡,我還做了一鍋雜燴湯。」
「有點兒事情要去處理一下。」許樂笑著回答道。
蘇珊大媽向來很支持他大起膽子與外界交流,要有將帝國通緝當成狗屎的氣魄,所以並沒有強留他,繼續揮舞著鍋鏟大聲喊道:「現在宵禁不嚴,但遊行的人多,你小心點,另外早點兒回來。」
「好的。」
許樂走出了小院,走過了小巷,踩著滿地泥濘和垃圾,眯著眼睛向那片白色的建築走去,隨著腳步心情越來越緊張。
「小爺不是一般人。」
「嗯,手指頭能當引擎使的人……一般都不是人。」
他在心中這樣替自己加油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