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妻子同時落河,軌道兩邊分別站著一個無錯誤的小孩兒和一大群頑劣的小孩兒,刑具上面捆著你摯愛的親人,再加上懷草詩此時嘲諷輕蔑說出的這句話,是人世間最常見的問題,這些問題可能會令很多人感到掙扎,從內到外,從髮根到腳趾頭都痛苦不已,然而對於許樂來說,這些問題只是一些混賬無聊到了極點的假設。
「不用急著拿那些似是而非的邏輯來反駁我。對於道德家來說,只有在不傷害到他們核心利益的時候,道德才是有用的,一旦威脅到你們的核心利益,你們會毫不猶豫地開始扮演哭泣的受害者家屬,不願意捨棄一絲肉,卻還要搶佔道德的高地。」
懷草詩冷漠地揮了揮手,手裡握著那個貧民區婦女的生命要許樂自己去死,在她看來本來就是一個玩笑話,只是這種玩笑有些惡毒,直指那些道德販子的本心。
許樂安靜聽著,然後如常緩緩開口回答道:「不,我當然不會自殺,但我也不是你說的那種人,關於這一點……不解釋。」
他目光明亮灼人,沒有任何情緒盯著對面黑暗破牆下的懷草詩,說道:「任何人試圖傷害無辜的大媽,包括你在內,我所能做出的反應,只能是用盡一切方法和力量去撲殺對方,然後去救他們。」
撲殺?像一隻野獸般撲殺自己還有整個帝國的鋼鐵機構?懷草詩雙眼微眯,淡嘲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在笑什麼,笑我的不自量力,笑我的異想天開。」許樂聲音沙啞回答道:「那是因為你不了解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真逼著我發瘋了,我會變成一條狗,一條惡狠狠流著口水,盯著你小腿骨,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撲上去狠狠咬幾口,咬的你渾身傷口,流膿不止,把我的病毒傳到你的身上。」
「不要逼我。」
「我真的會變成一條狗,一條瘋狗。」
……
……
「你是在威脅我?你現在還有什麼資本能夠威脅到我?」懷草詩蹙著眉頭,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感慨氣息說道。
殿下的感慨來自於許樂那番自我陳述,她沒有想到,對面那個在聯邦以沉穩隱忍著稱的年輕男人,居然能如此平靜地述說一條瘋狗的誕生,而且……真的讓她感到了一絲寒意。
明明這個男人已經陷入絕境,他憑什麼還敢威脅自己?
「如果那個叫蘇珊的婦人死了,你又能做些什麼?就算你逃出去,你又能做些什麼?」
「在這個宇宙里,除了陛下,我沒有真正在乎的人,你再怎樣殺戮也不會讓我有絲毫傷感和後悔。」
「或者說你將在帝國本土上不停殺人?像一個暴戾而低智的恐怖分子不停地暗殺貴族或軍官?」
「也許。」
許樂望著對面牆的目光依然明亮甚至滾燙。
貧民區里那座溫暖的小院,那對以人世間最大善意對待自己的母子,此刻正陷於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如果蘇珊母子真的出了意外,他不能接受。
「不是也許,是一定。」
「如果大媽母子出了任何問題,這次又讓我逃了出去,我將用整整後半生的時間,不惜一切代價殺死我能找到的帝國貴族,那幾十年的時間,你的國土上將遊盪著一隻足夠冷靜隱忍的瘋狗,我打賭你沒有辦法再抓住我,事實上如果沒有外面那個混蛋的漂亮中年男人,你這次也沒有辦法抓住我。」
「抓不住我,天京星就會不停流血。」
「因為憤怒而處死一對沒有任何危險的母子,從而逼著我變成一條瘋狗,對你,對你們的皇帝,對你們的帝國,應該都沒有任何好處。」
說完這句話,許樂停止了自己的話語,黑暗的囚室回復安靜,只有兩個人悠長而沉穩的綿綿呼吸聲,此起彼伏響起。
「哪怕你要殺的那些人,從普遍的道德判斷上看是無辜的,你也會殺?」
「不錯。」
「這並不符合你的道德觀。」
許樂沉默。
懷草詩同樣沉默。
……
……
「雖然我並不認為你能逃出去,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願意答應你的要求,放你那位大媽一次。」懷草詩面無表情說道:「按照先前的說法,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當然,這個條件與你我雙方之間的戰爭沒有任何關係。」
「好。」許樂語速極快地回答道,背上的汗水早已濕透全身,在傷口上橫流刺痛無比。
「我看過很多次你的檔案,知道你在聯邦里扮演過怎樣的角色,你並不是一個天生嗜血的狂暴派軍人,更像一個把道義頂在腦袋上的無趣正義派青年……這次為了兩名帝國子民,你居然會違逆自己的人生準則……看來你真的很怕。」
懷草詩眯著眼睛,淡漠說道:「一個從不怕死的傢伙,居然會怕成這樣,實在難得。」
許樂沉默無言,自確定蘇珊大媽隨時可能死亡之後,那份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便佔據了他的全身,因為這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變得前所未有的瘋狂,而且這種極致的瘋狂隱藏在極致的冷靜之中,清晰地傳達到了懷草詩的腦中。
也正是因為感受到了這種瘋狂,懷草詩才做了最後的決定。
「我不喜歡所謂命運的悲劇,那些都是狗屎,席勒寫的狗屎。」他疲憊地低著頭,回答道:「我的人生或許不能是喜劇,但好人總應該有個歡樂或安寧的收場。」
他抬起頭來,直視那面黑暗的牆和那個隱約的身影,說道:「其實你錯了,聯邦里很多人也把我看錯了,包括我最親近的友人,都看錯了我。」
「我怕死,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怕死的人。我四歲的時候躺在卧室的房間內,看著時而灰濛濛,時而紅通通的天空發獃,那天我生病,我很難過,發現四周的景色不會變,我們卻會病。當然,病了會難受,我不在乎,可問題是病重了會死,人老了也會死,人死之後連難受都不知道是什麼了。」
他抬起唯一能勉強抬起的左臂,抹掉額角淌下的汗水,低頭笑著說道:「死是什麼,死是什麼都沒有,那些金屬小玩具,礦坑裡漂亮的像鑽石一樣閃光的礦渣,還有臉蛋兒像蘋果一樣可愛的不會說話的妹妹,都看不到了,摸不到了,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只有黑暗和安靜。」
「不,連黑暗和安靜都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曾經存在過,做過些什麼事情,沒有什麼痕迹證明我曾經出現過,我消失了或許有人在乎,可我感受不到他們的在乎。」
「因為死亡里連……我……都沒有。」
「這個很可怕。」
「太可怕了。」
許樂抬起頭來,非常認真地說道:「這麼可怕的事情,怎麼會不怕呢?不怕的人都是蠢貨,或者說是沒有意識到自我有意識是多麼寶貴的事情。」
「可問題是這種最可怕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那我們該怎麼辦?」
「繼續。」懷草詩的眼睛以一種怪異的弧度眯了起來,唇角掛著絲難得一見的微笑,望著那個與平常大不相同侃侃而談的聯邦男人。
許樂的眼睛也眯了起來,似乎在追憶當年,在梳理自己,下意識里揮了揮手,像要趕走那些可怕的前景,繼續說道:「既然無法避免,那當然就要活著的時候更舒服一些。」
「生存的時候要享盡歡愉,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怎樣的歡愉?」他像玩世不恭的下屬們那樣聳了聳肩膀,帶動傷口,蹙了蹙眉,又迅速散開,笑著說道:「人類社會的教育規條太過強大,已經深入了我們的意識之中,敬老愛幼,忠誠正直,這些道德觀點就像是一個鞭子,如果碰觸它,心便會被抽一記,有些人能忍,以換取金錢權勢之類的東西,我卻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忍,我就按照這些人類道德要求的法子去做事兒,一輩子不挨鞭子,活的心安理得,那不就是愉悅?」
「這鞭子其實也是火,我心裡的一團火,看到那些不公平的事兒,噁心的事兒,我就忍不住要燒一把,燒乾凈那些東西,自己便覺得雙眼清靜,心情愉快。」
「這麼活著,不見得內心強大,卻足夠舒服。」
「我怕死,也不是什麼正義使者、四有青年,我只是一個按照自己的喜惡,道德的鞭子生存,以尋求人生快樂的傢伙。」
「可如果哪天道德的鞭子抽錯了地方,令我覺得無法忍受,那麼我會不再相信這種生命的安慰劑,變成一個自己都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怪物。」
「這種生存狀態,所有隱藏著的出發點,都只是為了自己的人生更愉快,是人類文明自身對每個單獨個體的束縛。」
「又說回鞭子了。」
「好吧,我其實想說的是,這不是無私而是最大的自私。」
許樂明亮的眼眸一閃一閃,攤開雙手說道:「結果……卻騙了整個宇宙的人,其實有時候會有些不好意思。」
囚室內安靜了很長時間,懷草詩滿懷感慨的聲音響了起來:「如果這種大自私多一些,並不是一件壞事。」
就在這個時候,幽靜房間內響起了另一道聲音。
「如此看來,我們全家都是大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