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是碎礫和煙霧的修理廠里還有人活著,凄厲的子彈發射聲響了起來,穿透黑煙,擊打在狼牙機甲堅硬的護甲上,聲音沉悶而巨大,卻只能濺起幾抹小火星,連深一些的痕迹都留不下來。
威力差距太大的戰鬥,讓抵抗組織零星的火力看上去異常可憐,就像是絕望待死的昆蟲,對著是自己無數倍重量的大象,徒勞地噴出幾滴毒液,而大象卻根本感受不到。
那台狼牙機甲猛然停住沉重的機械腿,左機械臂上的槍火噴射,恐怖的火力頓時將那面殘牆轟成滿天飛舞的碎屑,至於牆後的抵抗組織戰士,則是連慘呼都來不及發出一聲,便成為了支離破碎的屍體。
嗡鳴的引擎聲,沉重的機甲機械足落地聲,沉悶而冷酷的射擊聲,爆破聲,聲聲令人心驚,因為這些聲音里再也沒有抵抗組織的槍聲和呼喊聲,這場肅然恐怖的屠殺漸漸進入尾聲。
數十台狼牙機甲在最短的時間內肅清了修理廠內的抵抗,然後迅即分開,佔據了這片街區的各個要害地點,其中幾台電子機甲開始啟動大功率監控設備,試圖找到修理廠下方那些繁複地道的走向。
就在此時,街區後方隱隱有轟鳴的重型工程機甲碾路聲傳來,裡面還夾雜著幾至不可聞的輪胎摩擦聲音,早已垂垂欲墜的修理廠大門轟然倒下,煙塵漸散之際,戴著軍帽一臉漠然的懷草詩,在無數肅然戰士的護衛下,邁步而入,向著南面走去。
修理廠南面的那堵高牆早已在那枚恐怖導彈的襲擊中變為粉末,裸露的鋼筋凄涼地垂著平日堅硬的頭顱,向著牆外那面淺淺的池塘。
那場恐怖的爆炸就在這裡發生,此時這裡變成了一個恐怖的黝黑的冒著煙塵的大坑。
小淺臭池塘里的水早已經被爆炸高溫燒灼的一乾二淨,露出下方陳腐千年的污泥。污泥已經乾涸,並且裂開,就像是沙漠周邊無風貧瘠的田地。
懷草詩站在碎牆焦岸上,負手於後低頭看著塘底的裂土,看著池塘前方那條被掀翻的地道,看著那些形狀怪異的焦黑屍體,看著殘破地道下方那幾名還有一口氣的人,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地道被導彈直接炸毀,護送沃斯領袖出行的六十餘名抵抗組織戰士,絕大多數瞬間死去,而老人與幾名最忠誠的下屬因為走在最前方,所以雖也被爆炸震飛,渾身是血地倒於地道殘礫之中,卻幸運地沒有當場死亡。
不過,這或許也是最大的不幸。
沃斯老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面上,污泥和血水塗抹的滿臉都是,那些顯眼醜陋的老人斑和讓他擁有賤民人生起點卻又勇敢地開始挑戰不公秩序的白皙肌膚都已經看不清楚。
褲子被燃燒的火苗燒成了灰燼,早年在與帝國的戰鬥中癱瘓的雙腿被燒的慘不忍睹,黑一條紅一條的肌膚上泛著煙氣。
驚人的意志力讓老人沒有昏迷,他瞪著眼睛,看著從地道上方向自己走來的那個年輕帝國軍官,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虛弱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起來,蒼老的右手無力地抓住地面的泥土,似乎想要握住什麼,去擊打什麼。
看守他的帝國士兵注意到他的動作,低下身體重重的一巴掌扇了過去,響亮的耳光扇的老人臉袋猛然一偏。
懷草詩揮了揮手臂,示意四周的人散開,她一個人走到沃斯領袖的面前,安靜地看著他,看了很長的時間後,才漠然開口說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懷草詩。」
沃斯老人滿是血土的嘴唇微動,眼眸里泛過一道奇異的神采,卻終究沒有開口說話。
「我知道你是誰。」懷草詩繼續漠然說道:「帝國放縱你逃亡這麼多年,不是抓不住你,是因為我們需要你去扇動某些人,做些我們不方便做的事情,可如果……真要抓你,你怎麼可能逃的出去?」
沃斯老人眼眸里的神采漸漸淡去,他知道在臨死之際,這位公主殿下沒有必要欺騙自己什麼,那顆早已做好準備犧牲的心臟里漸漸生出些許惘然。
自青年時,他便投身於帝國底層民眾的解放事業,不知道多少次逃脫出帝國軍隊和秘密警察的追捕,他領導了七次大大小小的起義或暴動,他率領充滿熱血的學生和農夫們,秘密處死了數百名貪婪而殘忍的貴族,他受過傷,化名的身份坐過牢,他眼睜睜看著解放事業的前途越來越黯淡,卻一刻也沒有後悔過。
直至臨死的這一刻,聽到懷草詩冷漠的這句話,沃斯領袖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自己一直能夠不停地逃亡,而沒有死亡。
「那個聯邦人在哪裡?」懷草詩蹲下身體,目光如刀,「你們準備把他從哪裡送走?」
沃斯老人沒有理會她的問題,沉默了很長時間後,那份單屬於他的神采重新回到了眼眸之中,臨死之際他終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自己的一生即便在某種程度上是被皇室利用,然而自己做的事情,總是有價值的。
「沃斯,以前看你的檔案,作為一名皇族成員,我也不禁有些敬佩,因為以前的你,是有骨頭的。」
懷草詩看著老人表情的轉化,知道對方絕對不可能說出自己想要的東西,眉尖微蹙,厭憎寒聲說道:「我們之間的戰鬥,終究是帝國人之間的戰鬥,但沒有想到,你臨到老了,居然會做出如此令人失望之事。」
「勾結聯邦人,出賣自己民族的利益,為了自己的政治理念,不惜叛國……你不覺得可恥嗎?」
懷草詩的憤怒是無比真實的,躺在地上的沃斯領袖雙目漠然地望著高而遠的天空,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回答公主殿下的憤怒,又似乎是在思考自己決定和聯邦合作,究竟是對是錯。
很長時間之後,沃斯老人艱難地偏轉頭,看著懷草詩,渾濁的目光中透著絲堅定和嘲弄,沙啞而喘息著說道:「叛……國?這是你們的國,從來都不是我們這些賤民的國……殿下,你能不能找出一個讓我們這些賤民去愛這個國的理由?」
「可你們畢竟都是帝國人,你們生於此,長於此……」
「這就是蛆蟲必須愛糞坑的道理嗎?」老人急促地呼吸著,眼神漸漸空洞起來,雙手無力地抓撓著身畔的焦土,望著懷草詩說道:「我這輩子想做的事情,不是要證明我有什麼了不起,而只是要把我們失去的東西再奪回來,不想繼續在糞坑裡活下去。」
「神靈的歸神靈,陛下的歸陛下,有什麼東西是屬於我們這些賤民的?親愛的殿下,如果你們肯把屬於我們的權力還給我們,一定會發現,我們抵抗聯邦侵略的決心,比你所想像的更加堅定。」
「怯懦叛國者的說辭,總是那樣的曲線美妙。」懷草詩望著腳下的抵抗組織領袖,淡然做出最後的嘲諷評語,然後轉身離去。
抵抗組織戰士們慣常稱忠於皇室的軍隊官員們為皇賊,自己則被稱為逆賊,自今日之後,想必又會多了一個通緝令上的罪名——叛國賊。
沃斯老人領導抵抗組織幾十年的時間,在最後的時刻,做出與聯邦入侵者合作這樣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雖然憑藉他的無上權威,暫時獲得了組織大部分成員的認可,然而背叛者的罪名,為侵略者為前驅的罪行,想必在無論哪一個角度的歷史上,都將跟隨他和他的組織永遠永遠……
這樣做真的正確嗎?真的……值得嗎?老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乾涸池塘底部傳來的裊裊槍聲,結束了他充滿鬥爭精神的一生,也將這個問題留給了抵抗組織的接班人和那些心情複雜的戰士們。
……
……
正在地道里拚命狂奔的戰士們,自然沒有辦法聽到那記槍聲,但是先前遠程監控傳來的大爆炸畫面,以及隨後的火勢和黑煙飛濺的殘肢,讓他們的心中早就猜到了最壞的結果。
那位像慈父,不,真的是慈父般帶領他們甚至是他們的父輩堅強戰鬥了數十年的老人,應該已經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人民的解放事業。
戰士們身體僵硬地看了齊大兵一眼,無聲地做出自己痛苦的詢問,而時不時用餘光看一眼光幕的齊大兵,此時的表情早已因為那最深處的痛苦悲傷變得麻木起來,沒有任何反應。
所以奔跑逃亡的眾人沒有停下腳步,密集的腳步聲在陰暗的地道里持續,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癲狂地哭喊轉過身去試圖挽回什麼,所有人繼續自己的奔跑,沉默的奔跑。
黑暗的地下水道不知盡頭,奔跑似乎也沒有盡頭,地面上那些恐怖的帝國軍用機甲不知道正沉重地踩在何處,很長時間之後,逃亡的人群中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始哭泣。
從頭至尾一直沉默沒有說話的許樂,心情十分沉重,想著那個和自己並沒有太多感情的抵抗組織領袖就這樣死去,不自禁地想起大師範那天夜裡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使命。
那自己的歷史使命是什麼呢?他揉了揉正在重新生長,從而顯得比以往更加堅硬的眉毛,接過旁邊戰士遞過來的清水喝了一口,又有些錯愕地接過一把冰冷的手槍。
齊大兵低頭說道:「如果我們都死了,你也要讓自己活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