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褐色的粗製小牛皮外套,植物纖維紙的內頁,是一個日記本。這個日記本隨著那個曾經年輕驕傲堅毅溫和的帝國軍官,邁過了漫漫七年的星際旅程,從帝國抵達聯邦的西陲一顆叫做5460的星球,然後在一次屠殺命令之後,沉默地貼著那名年輕軍官的左胸膛,在冰雪之下的萬人坑中開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沉睡。
後來有一個同樣年輕而驕傲堅毅溫和的聯邦軍官,從聯邦的東林大區逃往首都星圈,又隨著部隊來到這顆叫做5460的星球,在流凌到來之前,失足墮入這個冰冷殘酷的萬人坑中,從那名帝國軍官早已凍的如鋼鐵般堅硬的胸膛上找到了這個日記本。日記本開始又一次的旅行,隨著這名聯邦軍官去往了更遙遠的地方,直至終於回家。
日記本外面包裹著的小牛皮損壞嚴重,似乎稍微用些力氣便會變成爛腐的碎屑,裡面的植物纖維紙更是已經開始脫落,與當初意氣風發的帝國軍官剛剛拿到手裡時的模樣,已經有了很大的差別。
可蘇珊大媽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因為這是很多年前她親手買的,也是她親手交到了即將遠征的兄長手中,她將母親留給自己的最後一件首飾變賣,也只買得起粗製小牛皮的,而買不起精製小牛皮的。
一個字的差別,是蘇珊大媽後來很多年裡的遺憾,她有時候甚至在想,如果當初給哥哥買個好的日記本,他也許就不會因為違反軍紀而被槍斃……這是多麼不符合邏輯的悲傷想法,然而對於一個孤立無助、在貧民區里掙扎求生的罪族小姐來說,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責怪自己,來想念親人。
蘇珊大媽顫抖的手接過陳舊的日記本,忍不住將右手捂到了臉上,滿是老繭的手指在肥胖而滿是風霜之色的臉頰上用力地擦磨著,卻止不住嘩嘩的淚水從指間溢了出來。
很多年了,生活的痛苦與折磨無法讓這位被迫開朗樂觀甚至暴躁的女士流下一滴淚,但今天看到早已死去的兄長留下的遺物,無數個日子的委屈痛苦,就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泄的渠道,她大聲地哭了出來。
左手捧著日記本,右手捂著臉痛聲哭泣,在這一刻,蘇珊覺得彷彿看到有著最溫和笑容的哥哥再次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
……
保羅震驚地看著失聲痛哭的母親,攙扶著她無力的肘彎,他很少看到母親如此悲傷的一面,不知道那個日記本究竟代表著什麼,下意識里保護母親的衝動讓他試圖質問面前的懷草詩,然而想到對方無比尊貴的身份,他終究是沒敢說出話來。
乾淨小院里失聲痛哭的胖婦人,讓四周帝國軍官的表情變得有些奇異,作為殿下的直屬部隊軍官,他們知道殿下拿著的這個日記本大約是屬於某位犧牲的同僚,卻並不知道日記本里記載的內容,一時間某種蒼涼悲傷的感覺在院中升起,有幾名軍官悄悄取下了自己的軍帽。
懷草詩看著在自己面前像孩童一般放聲大哭的婦人,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許樂拿到的日記本,並且將它帶回了帝國,這個胖乎乎看上去異常平庸的婦人卻恰好是亞瑟的親妹妹,並且不知因為什麼原因,甘願冒著極大的風險,將他收留藏在小院之中將近一年的時間。
那個日記本她曾經仔細翻閱過,從亞瑟軍官的記載中,她感受到了一些以前不曾用心去感受過的東西,現在愈發覺得,難道冥冥之中真有什麼是被註定的事物?這種概率極小的故事是怎樣發生的?還是說造物主認為這對生死相隔,被浩瀚宇宙相隔的兄妹,都擁有某種應該被珍惜的美德,所以借許樂的手展現一下小慈悲?
懷草詩沒有慈悲,在她看來,美德這種東西,只有當世界允許被擁有的時候,才應該被讚賞,如今戰火燃遍宇宙,必須讓這種相對虛無的存在走開。
帝國部隊在聯邦西林曾經進行過很多次針對平民和技術人員的屠殺,事後閱讀軍情報告時,懷草詩認為這種舉動沒有任何意義,但她同樣極不認同像亞瑟軍官這樣違反上級命令的愚蠢行為。
「你叫保羅?」懷草詩沉默片刻,忽然望著正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輕男孩兒說道:「根據你們學校的檔案,你最近正在參加軍事培訓?」
保羅緊張地看了還在哭泣的母親一眼,吞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低聲回答道:「是。」
他不知道在帝國民眾心中像神祇一般的公主殿下為什麼會來到自己家,更震驚於殿下似乎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些什麼。
「你的軍事培訓到此為止。」懷草詩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保羅對於正在貧民區內大肆凌虐的帝國軍隊沒有什麼好感,但心中卻充滿了抵抗聯邦侵略者的熱情,在他這樣的平民學生看來,加入帝國軍隊也是一種寶貴的權利,聽到殿下的這句話,他驚愕地熱血上涌,大聲抗議道:「為什麼?」
懷草詩將雙手負到身後,在腰上輕輕握住,根本沒有理會這個男孩兒的抗議,直接對身旁的下屬命令道:「記住他的編號,誰也不準讓他上前線。」
……
……
「把你掛到樹上的人究竟是誰?是不是他回來了?」
「我不知道,因為上次你就告訴我說他已經死了,所以我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在茶碗里下麻醉藥,這種下三濫但格外有用的手段,倒確實很像納斯里習慣做的。」
「按照聯邦那邊傳回來的情報,他應該已經死了,聯邦那個機器腦袋對他的恨意應該不會比我低,雖然他曾很多次荒謬地逃離線器腦袋的追殺,可我總認為奇蹟不可能一再重複。」
灌滿了清風的摘星殿頂層,下方隱隱傳來磁浮設備的低沉嗡鳴,四周的過濾紫外線幔紗隨風起舞。帝國皇帝懷夫差緩緩轉過身來,望著站在屏風外側的美麗中年男人,眉頭厭惡地一皺,總覺得此人身上穿的那件輕薄白色長袍,就像是掛滿了身後的白色幔紗,至於那雙修長的像女人一樣的赤裸長腿,更是數十年如一日地令他感到作嘔。
「站在帝國的立場上,我認為你根本就不應該對納斯里有任何恨意。當年如果不是他一手造就的那場大爆炸,說不定李匹夫早就已經率著聯邦部隊炸平了你的皇宮。」
「兩個宇宙內最龐大的戰爭機器之間的對抗,又怎麼可能因為一個人,一場爆炸而改變。」
帝國皇帝的語氣森嚴之中又夾著絲嘲諷,「你們這些人總是習慣性地想要神話某個特定的人物,老師故去,你太不成器,大師範府是不是覺得腰都快要直不起來,所以你覺得將老師這個學生放入神殿,才能夠繼續維持你們家族的神秘不可侵犯感覺?」
「皇帝同學,我們家族從來不需要努力地去維繫自己的地位,如果你這是在向千年血誓發出自己強硬的聲音,我會非常喜悅地看到一段歷史的產生,同時我也很想親眼看到白槿王朝是怎樣覆滅的。」
大師範話語間的嘲諷之意並不比這位宇宙間最有權力的男人少,也不知道他的家族究竟擁有怎樣的底牌,居然能夠讓他面對著帝國皇帝,猶自如此放鬆而瘋狂。
「如果再有類似這次的事件發生。」帝國皇帝微微眯眼,平靜望著他,說道:「我會忘記什麼是血誓,至少我可以先殺死你……至於你們花家究竟留了多少底牌,這個皇朝能不能持續下去,到那時,也許我已不會再關心。」
大師範看著皇帝眯起的眼睛,知道對方真的動了殺機,然而他的表情依然是那般散漫而迷人,啪的一聲點燃了唇間叼了很長時間的煙,聳了聳肩說道:「看來你對帝國的前景真的很悲觀。」
「不,我只是很厭憎你這樣的神棍存在,這種厭憎有時候甚至超越了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帝國皇帝厭憎地盯著他,目光隨後又落在一根陳舊而滿是黑色血漬的棘條上。
大師範微微一怔,然後躬身行禮,也沒有等待皇帝的允許,便抬步向磁浮入口處走去。
「你要去哪裡?」皇帝轉身手握欄杆,望向外面高闊的天空。
「我要去找那艘飛船,看有沒有機會溜進聯邦。」大師範腳步未停,淡漠說道,「如果能進去,或許我能順手把那份被毀了的名單找回來。」
帝國皇帝萬年冰川般的表情在這一瞬間有了些微鬆動,持續了數十年的英雄計劃,如今已經被聯邦識破,可如果那份多年前被毀掉的檔案能夠找回來,或許還有存活著的。
「你終究還是個帝國人。」
皇帝望著天穹微微一笑,在他目光及處看不到任何飛行器,然而在大氣層之外,在天京星周邊的太空基地里,在數十個帝國控制的星系中,無數沉重的合金戰爭機器,正在緊張地進行裝載,密密麻麻的帝國戰艦沉默而肅殺地懸浮於太空之中,時刻準備著向前線開去。
戰爭早已開始,那就讓它轟轟烈烈地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