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死了,聯邦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家族,手指間流淌著污水的政客,這一年的日子過的十分輕鬆。雖然這名年輕的聯邦軍官看上去並不起眼,手中似乎也沒有什麼能夠動搖江山的力量,但虎山道上的刀光,研究所里的斧痕,基金會大樓里的槍聲,還有別有莊園沙灘上那些強悍的直直腳印與滿地彈孔,讓那些習慣於用酒會、午餐會、內幕交易來制定世界規則的大人物們寒冷地發現——
許樂是一個不走尋常路,並且擁有將世間設定好的路踩的凌亂一片的實力、擁有絕對不符合這個宇宙世代性情極端是非善惡觀有仇必報報則必殺殺則必死按道理早就該死卻偏偏一直未死的恐怖可惡傢伙。
好在按道理早就該死的許樂終於因為那場從早到晚的復仇死在了帝國人的手中,聯邦的大人物們於人前哀戚感慨,若黑髮子侄逝去般憂傷,沉默時卻總忍不住端著香茶微微一笑,慶幸於那顆時刻懸在他們頭頂,只待他們稍有動靜便會蠻不講理落下的石頭終於消失不見。
同樣,也有很多人會懷念許樂存在的時光,遺憾於他的逝去,比如那些在前線浴血奮戰的聯邦戰士,比如那些親友無辜死於陰謀的庶民,比如議會山裡的革命女青年,西山大院里的未婚媽媽,藍光在衣袋裡悄悄散放的流氓公子,比如那些心中依然保有著某些亮光的官員或記者,還有很多很多。
「你可以懷念他,也可以思念他,但這種懷念和思念不能成為讓生活變得沉重的負擔。」
七大家中最低調的南相家,在深山碧湖間擁有一處同樣低調的幽靜莊園,這種低調在於深山無人知,卻不在於莊園本身豪奢的陳設。就如同二樓卧室窗邊那位安靜站立的夫人,身上穿著名貴的衣衫,卻淡淡站在窗前看著莊園里如煙般的輕雨。幾十年前那位第一軍事學院指揮系的優秀女學生曹佳人,已經成為南相夫人很多年了,可她依然還是這般清淡如雨。
她回頭憐惜望著面容疲憊的女兒,輕聲說道:「你難得從S2回來休假,本應該好好休息,但我總覺得有些話必須告訴你,因為這關係到你的幸福,真正的幸福。」
環山四州重建基金會的繁瑣工作,令南相美那張秀麗的容顏上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鬱郁味道,聽著母親認真的話,她輕輕抿了抿嘴唇,微低著頭保持沉默。
「無論你和家裡發生多大的矛盾,母親是一直站在你這面的,對吧?」南相夫人微笑著說道:「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和許樂中校的交往,甚至暗中鼓勵你拿出更多勇氣。」
「他最後已經是上校了。」南相美抬起頭來,望著母親嘟起了嘴,這一年裡難得地展露了一絲嬌憨。
「好,是許樂上校。」南相夫人走了過去,輕輕撫著女兒的頭髮,笑容漸斂認真說道:「可現在他已經死了,我不希望你為這件事情鬱郁一生。」
「我沒有,母親。」南相美很認真地反駁道。
「不,你聽我說完,女人的一生,其實最關鍵的就是安寧。」南相夫人寵溺而憐惜說道:「我不是要求你必須要去尋找新的愛情,只是希望你振作精神……記住,是真的振作,不是像你這一年般,用忙碌超負荷的工作來麻醉自己,來強迫自己不去想他,而是真正擁有開心無悔的生活。」
南相美長長的睫毛微微眨動著,輕聲說道:「媽媽,什麼是真正開心呢?外公家讓你嫁給父親,這些年你真的開心嗎?田叔叔一輩子都沒有結婚,你有沒有過一點後悔?」
南相夫人安靜地思考了很長時間,微笑說道:「仔細回想起來,沒有什麼好後悔的,你田叔是一個很好的男人,但不見得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很好的父親。」
……
……
西林落日州緯十七路,被青青大樹拱衛著的黑色大街上,一支車隊正在呼嘯行駛,高速轉動的車輪偶爾帶起一片斷葉,把它高高捲入空中,然後被後續的車輛撞的再次翻滾。
四輛黑色名貴汽車和十六輛墨綠色防彈軍車組成的車隊氣勢驚人,非常罕見,然而站在街道兩旁的西林居民臉上卻沒有絲毫震驚之色,因為……他們天天都能看到這幕畫面,知道西林小公主又要上學了。
居民們帶著好奇和窺探的慾望伸長脖子向街中心望去,試圖想要通過貼膜玻璃看到小公主在哪輛車中,然而卻只是徒勞。忽然有人聽到某輛名貴黑車中傳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憤怒聲音。
「誰他媽說我不能是個好父親?把作業本拿過來,我再看一眼!」
田大棒子比以前變得更胖了,像白饅頭般的胖胖臉龐上憤怒或者說羞惱的眼睛已經變成兩道縫隙,他從那雙小手中接過電子作業本,皺著眉頭看了很久很久,終究化作了一聲嘆息:「這個……在一院的時候,我是被特批不用學習高等數學的……煙花兒,你別笑,這可是機戰天才才能夠享有的特權!」
鍾煙花沒有笑,那雙清亮的眸子沒有彎成可愛的雙眼,剪裁的極為整齊的黑色短髮,隨著車輛的微微起伏而搖晃,如同兩塊西瓜皮。
小女孩兒默默地看了對面一眼,默默地取回電子作業本,默默地轉頭望向窗外的西林街景,默默地一句話不說。
古鐘號遇襲,她的父母葬身於那場凄美的宇宙煙花之中,緊接著,許樂單艦復仇,消失在宇宙的那頭。知道這個噩耗的當天,小女孩兒就對田大棒子說過,從現在起,她要好好地學習生活,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從說出這句話開始,鍾煙花小朋友就開始這樣生活,她按照生活專家建議的起居表準時起床進餐學習洗漱鍛煉,她開始按照聯邦軍方的特戰生存手冊鍛煉自己的生存能力,她開始拿起西林特種大隊的專用佩刀學習……只是時至今日,死在小女孩兒刀下的只有兩個蟑螂。
小姑娘的性情變得有些暴躁,像西瓜皮一樣的整齊頭髮時常被她自己拿小剪刀絞的非常難看,除此之外,她變得有些不符合年齡地沉默,經常像此時一樣默默地看著外面的環境,一句話都不說。
田胖子看著窗邊小姑娘的側臉,雖然早已經習慣了她的沉默,依舊忍不住在內心發出深深的一聲嘆息。
氣勢驚人的車隊停在了學校的門口,剽悍的西林戰士早已經控制住了所有的位置,鍾煙花小朋友推開車門走了下去,禮貌地向車內的田胖子微微鞠躬。
田胖子揮揮手,盡量溫和地說道:「去吧,好好學習。」
他本以為像往常那樣,得不到鍾煙花小朋友的回答,沒有想到今天情況有些不一樣,小姑娘站在車旁沉默了片刻,清涼的晨風將她臉頰旁的髮絲吹拂至耳垂下方微盪,然後她回過頭來,望著車內非常認真說道:
「田叔叔,天才不等於不會高等數學,我想許樂哥哥的數學肯定很好。」
……
……
田大棒子聽到這句話後,愣了很長時間,低聲咕噥了幾句,然後注意到學校大門對面的街旁停著一輛眼熟的黑色汽車,那輛黑色汽車沒有任何標識,然而這便是最明顯的標識。
「我必須承認,帶孩子這種事情比打仗要難太多。」田大棒子走到那輛黑色汽車旁,看著緩緩降下的車窗玻璃後方面容瘦削的青年公子,聳肩說道:「許樂才是萬能的。」
「嗯,他還知道哪裡的粥和蔥油餅最好吃。」聽到故友的名字,車內的邰之源微微一笑,帶著一絲想念說道:「我前些天找了一家粥鋪,味道也還不錯,所以今天請你一起吃早餐。」
邰家太子爺與緯二路老宅代表田大棒子共進早餐,自然不僅僅是為了緬懷圖書館裡的往事這般簡單。
因為某種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原因,古鐘號爆炸後,邰之源調整了自己的人生規劃,來到西林開了一家名為西舟的律師事務所。西舟律師事務所如今聘請了聯邦首席大法官何英家的公子為首席法律顧問,正在各級法院打著令整個聯邦都感到煎熬的家產官司。
當前西林的局面有些緊張,在田大棒子和李封的強力鎮壓之下,鍾家那些卑劣的親戚們暫時不敢做出太過火的舉動,被他們推選為家主繼承人的鐘子期,比以往任何時刻都需要聯邦政府和其餘世家的支持,也正是趁著這個千年難遇的大好時機,首都星圈的大人物們終於把手伸到了西林……
除了落日州首府周邊三個機械師之外,聯邦政府和國防部正在逐步控制整個西林軍區,這種局面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鍾子期和族中那些貪婪的長輩,自然也看到了這種趨勢後面隱藏的危機,但他們已經騎到了那個死去的瘋虎身上,哪裡還有辦法下來?
「巡迴法庭已經打遍了,除非打到最高法院去,沒有任何人敢對這件案子做出判決。」邰之源輕輕攪動著碗里的青菜粥,微笑說道:「當然,就算這些法院敢判,兩邊也沒有人會認,終究還是要打到最高法院去。」
田大棒子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形象,心想大概也只有那位連軍神大人都沒辦法的首席大法官,才有魄力結束西林的亂局,皺眉問道:「問題是那邊的律師……還有可惡的司法部,一直用那些法律手段,阻止這場官司進入最高法院。最噁心的還是管理委員會那幫王八蛋,居然推動議會山通過修正案,說什麼為了節約聯邦司法成本,遺產繼承權之類的二級民事案件不得進入最高法院。」
「我操!當年聯邦電視台和兒童權利基金會在最高法院打那場簡水兒的官司時,這幫該死的議員怎麼都在看戲,一個屁都不放!」
邰之源抬起頭來,看著憤怒的田胖子,嘆息著說道:「有一個好消息,昨天最高法院已經判定此項修正案違憲,按照程序,最多二十天,我的律師事務所就能把這個案子遞到何英大法官的面前。」
田大棒子笑了起來,旋即一愣,問道:「不會接著是什麼壞消息吧?」
「不錯。」邰之源臉上的表情有些詭異,並不沉重,反而帶著一絲輕微的嘲弄:「我和家裡鬧翻了。」
田大棒子的神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他知道這個壞消息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公子哥與家族反目的故事,而是代表莫愁後山那位夫人沉默旁觀一年之後,終於決定表示出自己真正的態度。
「司令死了,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西林咬一口,現在看來,夫人因為您的關係沉默了一年,終究不會永遠地沉默下去。」田大棒子的笑容有些蒼涼,低聲說道:「真是一場華麗而浩大的搶劫啊。」
……
……
左天星域帝國L9星系重引力場後方隕石帶中,有一條始終沒有出現在帝國官方星圖上的航道,無數膽大包天的走私商、無數偷竊帝國財富以充實私人口袋的地方貴族和軍官,無數狠辣而神出鬼沒的海盜,就在這條隱秘的航道中驅使著自家的飛船,玩著那些危險而極具刺激性的血腥金錢遊戲。
對於紅鬍子海盜團來說,以往十幾年的噬血海盜生涯,他們始終掌握著這個遊戲的主動權,十幾艘疊加引擎高速海盜船,就像十幾條殘忍飢餓的鯊魚,遊走在航道的陰影之中,遇著美味而弱小的對象,便會露出滿口尖銳的白牙沖將出去,搶劫一切能夠搶到的東西。
然而今天,他們擁有強大引擎和驚人速度的海盜船,卻成為了被搶劫的對象。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還是沒有擺脫!」
腮幫上滿是紅色鬍鬚的海盜,望著光幕上那艘像是金屬破爛組成的飛船,雙手抱著腦袋,發出凄厲瘋狂而絕望的喊叫。
這一刻,以冷血殘忍聞名走私航道的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瘋狂神經的哲學家,在追尋生命意義無果之後,對著蒼穹發出絕望的吶喊,下一刻便會把自己的耳朵割掉。
因為聯邦帝國之間戰爭的緣故,L9星系的物資陡然緊張,各類黑市貨物的價格飛漲,因為承受不住這種迷人的誘惑,紅鬍子海盜團明知道帝國艦隊現在已經嚴密封鎖了各處走私航道的出口,卻依然悄無聲息地進入這條航道,準備偷偷吃掉那些膽子大的走私船隊。
沒有想到,他們的海盜船沒有被帝國官方艦隊轟成碎屑,卻是被一艘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渾身滿是破爛金屬構件的飛船盯上了,而且一盯就是半個月,以高航速橫行走私航道的海盜船隊,竟是完全沒有辦法甩掉這艘破爛的飛船,至於進行空戰……皇帝陛下在上,在最開始的三分鐘內,整個紅鬍子海盜團三分之二的飛船,都被那艘破爛飛船撞成了飄浮在太空里的廢鐵!
紅鬍子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快的飛船,沒有見過這麼堅固的飛船,更沒有見過如此悍不畏死的船長,那艘渾身破爛的飛船明明腹部已經出現了一個大空洞,露出裡面的艙房裝置,怎麼裡面的人還活著,還敢不顧死活地往自己的船上撞!
看著光幕上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那艘飛船滿是破爛金屬構件堆成的艦首,就像是一個畸形的金屬怪獸,紅鬍子的眼瞳縮的越來越小,忽然他滿臉通紅大吼道:「全引擎前進!既然逃不掉,就撞上去!老子就不相信那艘船里的人真不怕死!」
就在這時,他身旁那名負責技術監控的海盜頭目顫聲說道:「頭兒,千萬不要,我總覺得……這艘船有些古怪,您還記得上次納木措海盜團覆沒後說的那艘船嗎?」
紅鬍子聽到這句話,不由想起那個傳聞,那個實力絕對不在紅鬍子之下的納木措海盜團,在三個月前忽然間銷聲匿跡,後來一個乘坐逃生艙僥倖活下來的海盜團員,渾身顫抖地說出他們的遭遇,然而卻沒有一個海盜團相信,都覺得那名海盜肯定是被嚇瘋了。
「幽靈船?」
紅鬍子瞪著眼睛,看著光幕上依然懸浮在數萬公里之外,沒有任何動作,如同沒有生命氣息一般的金屬破爛飛船,漲紅的面龐驟然變得蒼白無比,顫聲說出了三個字。
就在此時,海盜船上的遠程通訊系統在沒有任何人觸碰到的情況下開啟,一個冰冷而似乎沒有節奏和情緒起伏的機械聲音,無比突然地在廳內響起,驚恐的海盜們被這聲音驚嚇的雙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大家早,大家好,這裡是老管家號飛船,非常感謝你們的停留。」冰冷的機械聲音響徹整個大廳,「請注意,現在開始搶劫。」
「我不要女人,也不要男人,也不要內褲。」機械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地繼續說道:「這是一個笑話。為了避免你們因為過於緊張而做出超出我邏輯判斷的奇怪舉動,所以希望你們放鬆一些。」
「以下是此次的搶劫清單。」
「貴艦引擎湍流噴嘴清洗閥一個。」
「X型支撐鋼樑一個,強度要求為三級。」
「校時器兩個。」
那艘被海盜們稱為幽靈船的破爛金屬飛船,通過遠程通話系統,緩緩地列出自己的搶劫清單,多達數十項的飛船構件和不知用途的零件出現在清單之上,最後那個聲音說道:
「……以及貴艦之上所有的晶礦石。在此友情提示,貴艦使用的引擎激發方式,對於晶礦是一種無法理解的浪費,如果有需要,你們可以前往X3星系,與聯邦部隊取得聯繫,進行引擎動力系統的升級改造。」
……
……
許樂並不知道聯邦里有多少人在想念自己,但他相信肯定有人在想念自己,他好奇那些人的名字,心裡很滿足,為了那些人,他請求帝國地下抵抗組織把自己還活著的消息儘快傳回去,只是如今左天星域一側滿是戰爭的火焰,信息交流困難無比,如果他真能幸運地回到聯邦,說不定那個消息還沒有到達。
此時他並不知道那些想念自己的、被自己所想念的人當中有人正面臨著槍決的下場,不然他肯定沒有辦法在這顆由走私商、來度假的海盜控制的星球上等待哪怕十分鐘的時間。
乘坐帝國軍方運輸艦離開天京星後,最開始十幾天的太空旅程非常安全,抵抗組織偽造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但當他們一行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帝國軍艦,乘坐走私飛船進入後續的逃亡旅程後,局勢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因為戰爭的緣故,帝國艦隊加大了對境內星域的巡航密度,就連那些往日宛若治外之境的隱秘走私航道上,居然也出現了帝國戰艦的身影,距離前線戰場越近,帝國官方的檢查便越嚴苛,往日里慣用的金錢開道戰術,如今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用。
短短四天的時間,許樂一行人便遇到了數次致命的危機,抵抗組織的戰士們不斷地死去,保護著他們艱難地前行,一直到降落在這顆L9星系最偏遠的星球之上。
這段逃亡的旅程,讓許樂對地下抵抗組織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尤其是此時滿臉蕭索,依舊穿著一身名貴皮袍的木恩先生,在他的心中更是不斷地升級,這裡的升級不是指此人強悍的手段,而是別的方面。
最初見到木恩時,許樂認為他只是一個盤踞在都城貧民區的江湖大佬,手頭有幾個賭場、修理廠、一百來條破槍。然而離開都城,開始在天京星流竄逃亡後,他發現原來木恩是整個天京星屈指可數的幾位黑道首領之一,無論在哪個州郡,他的幫派都能展現出強大的能力。
離開天京星,來到浩瀚的宇宙中,許樂才真正地明白,原來身邊這位看上去有些粗魯,沒有什麼城府的傢伙,影響力居然遍布整個左天星域,無數走私鉅賈和海盜首領看見他都恭恭敬敬……
許樂舔了舔發乾的嘴唇,看著這顆冒險者樂園星球上方污染嚴重的空氣,忍不住蹙了蹙眉頭,想起了東林大區。
有木恩先生的幫助,或許自己真的能夠穿越帝國軍隊的層層封鎖,完成這次不可能完成的回歸,想到這一點,微笑和思鄉的情緒浮上他的臉龐,旋即又想到另一件事情,老東西曾經讓他去大師範府查晶元那段信息殘留的線索,然而那些日子他一直掙扎於生死之間,根本忘了這件事情,如今看來馬上就要回去,應該也沒有機會查了,或許等到聯邦部隊攻進了天京星,自己再去那座白色小院看看?對了,還有蘇珊大媽,自己到時候也要去看看,保羅……不會真的要上戰場吧?
依舊身處帝國境內險惡之地,卻開始想像著日後再次回來時的美好場景,不得不說開朗樂觀的戰鬥精神,早已深植於許樂的骨髓之中,然而緊接著身旁木恩先生憂慮而沉重的聲音,卻瞬間摧毀了這些樂觀的想像。
「出大問題了。」木恩先生的手掌撫弄著光滑皮衣內的粗糙皮膚,眼睛望著酒店落地玻璃正前方十幾公里外的空港,神情凝重說道:「最新的消息,軍方已經控制了空港,允許飛船降落,卻禁止所有飛行器起飛……我不知道這是戰時管制,還是軍方察覺到了什麼,專門針對你的措施。」
許樂霍然轉身,望著木恩先生的眼睛。
木恩先生點燃手中的粗煙草,蹙眉說道:「因為你的關係,帝國封鎖走私航道很長一段時間,貴族和商人們的反彈太強烈,所以後來才逐漸鬆動,一直以來我們走的都是軍隊的路子,只要有錢,有足夠的錢,那我們就能過去,但這次真的不行,現在所有的軍官,沒有一個人敢收錢了。」
木恩走回房間取出工作台,調出一幅三維星圖,手指在放大四百倍的星圖一角滑了道細線,低聲說道:「現在最關鍵的就是這條線。所有的走私航道中,這條最為隱秘,軍方應該沒有掌握。問題是軍方直接控制了空港,最恐怖的是,不知道從哪裡來了一支帝國輕型艦隊,把這條走私航道的入口星域全部堵死了,看樣子軍方就算沒有掌握航道的具體數據,也大致了解了一些情況。」
「如果我們的船能夠進入這條航道,然後從出口處往23.33.17方向右轉,穿過這三個空間門,便能抵達X3星系的外圍。」木恩先生用手中冒著青煙的粗煙草,指著星圖上的那些光點,緩聲說道:「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你們的軍隊現在正準備進攻X3。」
「問題是,這半個月時間,除了紅鬍子海盜團,再也沒有任何飛船有機會偷偷溜進去。」
「您的建議是?」許樂問道。
「我現在已經沒辦法給出任何建議,只能等。」木恩先生直接回答道。
許樂輕輕嘆了口氣,回頭望向落地窗外那處空港,覺得回家的路離自己這麼近,怎麼偏偏卻又那麼遠?
就在這個時候,他敏銳的目光捕捉到空港處有幾個小黑點般的飛船正在緩緩起飛,飛船下方噴射的焰流折曲了空氣里的光線,令地平線處那輪小小的太陽驟然間變得扁平起來。
「不是說不準任何飛行器起飛嗎?」許樂眯著眼睛問道。
木恩也極為不解,眉頭皺的極緊,看了片刻後忽然眼瞳劇烈地縮了起來,說道:「許樂上校,看來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
許樂此時的眼瞳也緊張地縮了起來,二人幾乎同時注意到,那幾艘飛船自空港起飛之後,並沒有向大氣層外飛去,而是以一種恐怖的速度,筆直地向著自己所在的酒店飛來!
臨時布置的警報鈴聲尖銳響起,木恩從床下拖出沉重的槍械扔給許樂,向房間外跑去,急促喊道:「我們肯定被盯上了,你自己跑!」
許樂反腕接過槍械背在自己身上,衝出房門,順著滿走廊的玻璃落地窗向著另一個方向跑去,大聲問道:「是什麼來路?」
在整個逃亡過程中,無論遇到怎樣的危險都依然能夠保持鎮定從容的木恩先生,餘光望著高速迫近的那幾艘帝國軍方飛船,望著飛船腹部清晰的金色木槿花標識,顫聲說道:「皇家特種機甲營!」
正在高速奔跑的許樂腳步微微一滯,望著窗外已經飛到酒店周邊的那幾艘飛船,看著飛船緩慢裂開的底部,看著那十幾台令人心生寒意的冰冷鋼鐵機甲,下意識里握緊了肩上背著的槍械,帶著一絲涼意想道,這把槍能頂什麼用?
……
……
「殿下,剛剛收到的消息,潛伏在L9中轉星上的皇家特種機甲營小隊,已經成功地找到了抵抗組織的餘孽,並且找到了那名聯邦逃犯的位置。依照您的指示,皇家特種機甲營已經於第一時冉展開撲殺行動,如果不出意外,大概三分鐘之後便能有最新的消息。」
站在落地舷窗邊的懷草詩,平靜地望著幽暗宇宙間那些正在向帝國腹部地帶後撤的艦隊,想著身後L9星繫上那場力量對比絕對懸殊的撲殺,不知為什麼微微蹙了蹙眉尖。她起始並不如何看重那個傢伙,只是沒有想到那個傢伙居然像蟑螂一樣怎麼也打不死,漸漸成為她心中的一根刺,如今這根刺馬上便要被拔除,為什麼卻沒有太多成功後的滿足感?
貧民區里針對地下抵抗組織的清剿行動,沒有能夠殺死許樂,這並不能讓懷草詩感到失望,相反,她對於殺死許樂有了更堅定的信心。那個過往不按常理出牌的敵人,如今和抵抗組織的餘孽混在了一處,看似擁有了很多幫手,實際上也露出了很多影子凝成的尾巴,只要順著抵抗組織這條線摸索下去,便能知道他在哪裡。
在率領第二批狼牙機甲大隊奔赴前線的太空航程中,懷草詩一直不斷給皇家情報署及軍方相關部門發去指示,情報署非常清楚抵抗組織的行事風格,綜合所有情報,帝國方面將目光放在了L9星系之中。
懷草詩很同意這個判斷,從天京星到左天星域邊緣有很多條路,然而現如今戰火熾烈,想要從帝國境內離開,卻只剩下一條路。
雖不相見,遙隔星辰,她一定要把許樂扼殺在帝國境內,絕不允許他能活著回到聯邦,所以她早就做好了準備,把這條唯一的生路堵成了死局。
「傳我的命令,調天眼編隊的十四艘夜狼戰艦去指定區域,堵住那條隱秘航道的出口。」因為某種警兆,懷草詩全無預兆地加了一道命令。
「殿下,因為用來封鎖航道的關係,已經抽調了太多戰艦,X3星系的太空布防已經非常薄弱,此時還要再調戰艦過去……」那名軍官震驚地望著殿下,不明白那個聯邦逃犯眼看必死,為什麼殿下還要多此一舉?
「X3本來就是要放棄的。」懷草詩看著戰艦前方那浩浩蕩蕩帶著絲悲壯感覺的宇宙大撤退,深吸了一口氣,眯眼說道:「就算那個傢伙能於不可能中搏出一絲可能生機,我也要把他給滅了。」
……
……
酒店豪華的巨幅玻璃幕牆,隨著那十幾台高約六米的冰冷機甲噴吐的恐怖槍火,瞬間變成了一地殘骸,無數的慘呼聲和零星的槍聲在樓道間響起。
緊接著,十幾台狼牙機甲呼嘯著高速掠出,向著街巷晨光中那個身影追去。街道上的樹葉因為機甲的高速前進而簌簌落下,不知道多少民宅在沉重的機械足下變成了廢墟,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就此死去。
那個逃亡的身影顯得那般孤單,卻又那般決絕狠厲,似乎他的腿上安裝了引擎一般,以超乎人類想像的速度,攀過面前的圍牆,踩過面前的古樹,化作一道晨光下閃閃發亮的影子,一路向前。
然而人類的速度終究沒有辦法與以高速靈活聞名宇宙的狼牙機甲相提並論,並沒有過多長時間,十幾台帝國皇家特種機甲營的機甲,便冷冷地追上了他的步伐,將他逼入了道旁某處森林茂密的公園之中。
嗖嗖嗖嗖,落葉飛舞,灰影閃過,一連串威力強大的機甲專用彈片,將公園裡合圍粗的古樹掃成兩半。
許樂極為僥倖地避過了這些恐怖彈藥的死亡收割,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了山頂,然後停住了腳步。
逃亡並不可怕,他這一生似乎都是在無盡的逃亡中度過,可怕的是他此時根本不知道該往何處逃。
死亡也並不可怕,早在家人遭遇礦難死亡後,他就花了很長的時間在心中種下了那顆無畏的種子,可怕的是他或許將要死在異國他鄉而無人知曉。
用自己的雙腿和帝國機甲比拼速度,一路衝過街巷古樹泥沼來到小山之上,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然而他體內那些往日似乎用之不竭的力量,也隨著這一段恐怖的衝刺消耗殆盡。
望著四周不停倒下的樹木,和林梢間不時亮起的機甲金屬反光,許樂輕輕地吐了口濁氣,讓因為缺氧而造成的眩暈感緩解了些,然後他眯起了雙眼。
超高速奔跑的途中,他早已經扔掉了肩上的槍械,威力巨大的反器材槍,對於這些最新式的狼牙機甲來說,沒有太大的用處。
天邊隱隱風雷聲起,幾道帝國近地戰機拉出的恐怖氣流線條,直衝此地。
這就是人生最後的戰鬥?眯眼望著天上高速迫近的戰機和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的帝國皇家特種機甲,許樂的心裡出奇的平靜,除了因為這種大場面而生出的淡淡驕傲之外,連半點激昂的戰意都沒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腰腹部生出的灼熱力量傳至指端,閉目回憶著當年大叔在河西州青丘里使出的癲狂戰技,那些隔著厚厚裝甲卻能讓笨重機甲隨之起舞的手指動作。
瞬間後他睜開雙眼,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赤手空拳面對著十幾台機甲和天上的戰機,還有更遠處那些密密麻麻的帝國部隊,誰還能逃走。
人終究不是第一序列機器,他終究不是大叔封余,在這最危險的時刻,他也沒有見到大叔封余。
四周的狼牙機甲停住了沉重的腳步,機械臂上冰冷的槍管對準了小小的山丘,天空中高速迫近的帝國戰機翼下的導彈脫離噴射,自由地帶著死亡氣息飛來。
這一刻,許樂的目光落在頭頂與東林家鄉極為相似的昏沉天空上,越過這片天空,不遠處便是聯邦的部隊,很可惜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就在此時,那些因為污染而顯得五彩斑斕格外詭異的灰塵雲層驟然間一陣翻滾,一個因為高速空氣湍流而形成的空洞迅速成形,遠處黯淡的恆星光芒明亮了無數倍,讓整個山丘附近籠罩在金色之中。
一艘渾身掛滿破爛金屬構件,顏色深沉極墨的古怪飛船,就在這片金色之中,如同一位來自異時空的金屬怪獸,以令人震驚的速度衝出空洞,狠狠地撞向那架高高發射導彈的帝國戰機。
導彈先落在這艘古怪飛船的艦身之上,爆出一大團艷麗的火焰,緊接著,這艘似乎正在燃燒的飛船將那架帝國戰機撞成了天空中如雨般的碎片。
執行此次任務的帝國軍人事後沒有人能夠形容當時的畫面,沒有人能夠形容那艘飛船的飛行軌跡,因為按照嚴格的物理生理法則,這個宇宙里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承受那艘古怪飛船的高速轉折,像幽靈一樣的高速轉折。
一陣風起,樹葉搖落,山丘之上一片震動,十餘台帝國狼牙機甲慘然墜地,那艘古怪的破爛飛船呼嘯著再次騰空,畫出一道妖異的弧線,避過帝國地面基地的地對空導彈,瀟洒而囂張地貼地橫穿整座城市,然後艦首猛地一翹,昂首劃破長天雲層,向著那抹金光飛去,瞬間消失不見。
山丘上的許樂也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