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無色的水,在杯中保持著頑固的高度,因為沒有人喝,所以不肯下降,煙缸里的煙頭卻多了很多,焦糊扭捏捲縮彆扭地搭成了怪異的亂草,煙霧瀰漫的房間內,兩個人沉默地將現有的相關材料仔細閱讀了一遍,然後幾乎同時抬起頭來。
這種場面對於許樂和施清海來說並不陌生,幾年前面對那位用道德大旗綁架無數聯邦民眾的麥德林議員時,他們一人留在光怪陸離的現實社會裡像石頭一樣冷眼旁觀做著砸過去的準備,另一人將身影藏匿於黑暗間循著那些過往的線索冷漠地向前追索,很少聯絡,沒有配合,卻又極富默契地迎來了最後總攻的那一天。
今天這一幕就像是百慕大某種宗教所宣揚的輪迴,又或許只是某種簡單的重複,因為對於許樂和施清海這樣的人來說,他們的性格決定了選擇,所以當整個聯邦都快要淡忘當年的那些暗殺陰謀和已然化作煙花的古鐘號時,他們還在尋找著事實真相,詢問著答案。
「臨海州體育館,二軍區暗殺邰之源,楊勁松自殺,二軍區死了很多人,當時我順著灰毛衣查到了麥德林,但組織這起暗殺事件的中間人,還有另一條線。」
施清海抿著薄薄的雙唇,深深吸了一口,煙捲驟然明火,煙霧刺得他的眼睛眯了起來,隱隱可以看到那雙桃花眼裡有著疲憊帶來的血絲。
「這件事情我對你說過,那條線出面的人是一名現役軍官,至少是少校,有一頭棕紅色的頭髮,他所代表的勢力是一位議員先生。」
「木谷莊園里針對那位鍾家小公主的暗殺,政府終止調查之後,我進入聯邦調查局找到了一些相關材料,那個被你攔下來的厲害槍手和二軍區沒有關係,我現在在查這位姓陳的朋友,沒有被軍事學院開除,執行政府秘密任務之前,究竟和誰聯絡的比較緊密。」
「最重要的古鐘號遇襲……你在帝國的一年多時間,我一直在暗中調查,現在可以確認的是,那名死在軍事監獄外圍的帝國種子,確實是帝國人,但他沒有機會接觸到這種層級的軍事機密,更不可能指引帝國艦隊找到那片太空里的光輝陰影。」
「有個事情很奇怪,古鐘號的殘骸沒有依照慣例任由它在宇宙里飄浮流浪,成為戰士的紀念碑,而是以深入調查為原因,拖回了地表,問題在於,相關部門沒有把它拖回西林,而是……拖回了S2第二十三研究所,然後很快就被回爐。」
施清海取下煙捲,舔了舔有些發苦的嘴唇,將煙捲用力地摁熄,微笑說道:「但回爐之前,我找機會去看了一眼,發現……古鐘號的逃生系統,事先就已經被人動了手腳。」
「這也就意味著,當時鐘司令就算沒有選擇戰死,而是選擇逃離,也沒有生存下來的希望。」
作為青龍山反政府軍這些年來最優秀的情報人員,許樂不會懷疑施公子的判斷,一個有資格進入三一協會的傢伙,加上那個地方又是S2,他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會令人感到震驚。
「我的名單上沒有太多人,但我懷疑他們都參與了這件事情。」許樂用門牙輕輕咬著煙捲,仰靠在柔軟的沙發上,感到有些疲憊,繼續說道:「暗殺邰之源,暗殺小西瓜,暗殺鍾司令,如果像你所推測的那樣,是一系列的行動,那麼……這些人究竟準備了多長時間?」
臨海州體育館那場令許樂記憶終生的血腥戰鬥,恍然間已是數年前的往事,當時他本以為隨著楊勁松副部長的自殺,第二軍區十餘名軍官的被逮捕,軍方的激進分子已經被清洗乾淨,但後來發生的事情,說明那股力量已經隱藏的比人們想像的更深,準備的時間更久。
至於那些人擁有怎樣恐怖的實力,許樂沒有發出任何感慨與疑惑,敵人無論強大還是虛弱,只要是敵人,那便要戰鬥。
「我查過當時聯邦管理委員會的所有議員名單,按照適合條件進行梳理,加上我的渠道傳來的情報,理了一個名單……而這個名單中,有能力影響到軍方的人並不多。」
施清海指著許樂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說道:「副總統拜倫,毫無疑問是嫌疑最大的一個,當時他與帕布爾搭檔之前,是聯邦管理委員會軍事預算主任議員,在更早的年頭,他曾經擔任過聯邦第三軍區參謀部主任,少將。」
「很少有軍方少將脫下軍裝,投身政界,並且能夠獲得成功,但副總統先生偏偏做到了。」
「三軍區?」許樂想到出身三軍區的那位聯邦名將,眉尖忍不住皺的極深,沉默片刻後又點燃一根香煙,沙聲說道:「沒有聽說過少卿師長和副總統有任何私下的往來,而且有時代差,拜倫當參謀部主任時,應該沒有辦法影響到鐵七師。」
「不要管那麼多,我們先把最終的名單定下來,然後調整一下方向。」施清海把滿頭黑髮揉亂,卻不知暴露了腦後幾根白髮,沉聲說道:「副總統拜倫,憲章局局長助理崔聚冬,軍事研究所相關部門負責人,已經病死的前副議長,第二軍區全機械集團軍,杜少卿和他的鐵七師……」
聽到這裡,許樂舉起右手打斷說道:「我暫時沒有證據可以支持對杜少卿的懷疑,雖然他和老虎一向敵對,但我總認為這個人做不出對準他人後背開槍的事情。」
「難道名單上其他的人,你就有證據?」施清海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如果你現在有證據指證聯邦副總統涉嫌謀殺前線總司令,那你就不會坐在這裡,而是去總統官邸了。」
「這個名單上的人名,我沒有司法意義上的證據,但有讓我相信他們參與這件事情的證據。」
這句話有些拗口,因為涉及到聯邦中央電腦的資料庫倒溯定位,許樂也沒辦法解釋的太清楚。
「好吧。」
施清海攤開雙手,說道:「對於杜少卿和他的鐵七師,我沒有證據,但我有……直覺。」
「這個問題暫時不討論。」許樂的神情有些憂慮,問道:「你查了這麼久,有沒有查到那些大家族插手到這件事情裡面?」
「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現在沒有這方面的影子。」施清海平靜說道:「不過這很好理解,為了利益,七大家可以和任何勢力合作,甚至我懷疑將來他們可以把帝國皇帝當作可靠的交易對象,但是他們絕對不會和軍隊里的激進派合作。」
他望著許樂,輕聲說道:「當掌握了聯邦行政權力的政客得到了軍方激進派的效忠,或者更可怕一些,當軍方激進派掌握了聯邦大權,是七大家最害怕看到的局面,因為這將動搖這些家族生存下去的基礎。」
「能夠將這些家族用千萬年時間營織的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和那些看似不容撼動的基石完全摧毀的,只有暴力,絕對的暴力,失控的暴力。」
「那從這個角度來看,你們青龍山應該讚賞這些激進派?」許樂微諷說道。
「不同的道路通向同一個目的地,但正因為道路選擇的不同,也許當人們走到那個目的地時,並不是同一個季節,山腰間的花景顏色相差極大。」
「你是間諜,不是詩人。」
「身處這樣令人興奮激昂的歷史轉折時刻,暴力的鮮血,卑劣的陰謀,很容易激發每個人內心的詩意。」
許樂沒有理他,自顧自怔怔地望著那份名單,從上至下數著那些顯赫姓名,思考著這些姓名所代表的勢力,驟然間感到身體有些冷,下意識里低聲說道:
「聯邦……從上到下都快爛壞了。」
「聯邦政府從上到下早就爛壞了。」
施清海嘲諷望著他,指間夾著煙捲,「這是青龍山一直試圖告訴人們,卻沒有人願意相信的事情。」
許樂沉默,忽然很認真地望著他說道:「這次和麥德林那件事情不一樣,這是聯邦政府內部的問題,和你沒有太大關係。我知道你現在的狀況並不好,青龍山委員會似乎根本遺忘了你這個聯絡官,也沒有給你任何支持,你不要再冒險調查下去。」
「一個優秀的情報人員,應該並且只能習慣一個人工作。」施清海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表情變得有些落寞,低聲說道:「這是那個傢伙說過的話……聽說他快要病死了,過些天我要回一趟S2,你如果有時間,陪我去。」
「好。」許樂回答的很迅速,然後沒有忘記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繼續盯著他的眼睛,神情凝重說道:「雖然我不是專業的,但這件事情我來查更合適,而且更安全,你必須答應我,不再管這件事情。」
施清海沉默了片刻,展顏一笑,微笑里藏著一絲怪異的情緒。
他盯著許樂的眼睛,同樣無比認真問道:「我確實一直認為沒有誰比我更專業,但我花了一年多時間,才查出了這些東西,你……剛從帝國逃回來沒幾天,就搞出了這麼一份名單,實在是令我感到無比驚訝。」
「除非你是憲章局局長候選人,不然真的很難解釋這一切。」
許樂沉默無語,不知該說些什麼。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電話響了起來,光幕上沒有顯示任何號碼。
電話那頭傳來布林主任沒有什麼情緒起伏的聲音。
「許樂上校,總統先生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