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黑色正裝的聯邦調查局探員匆忙地從走廊那頭跑了過來,他顧不得抹去額頭上的汗水,也顧不得門口兩名同事複雜難言的目光,第一時間衝進洗手間,取出口袋裡的一卷軟紙,敲響緊閉的隔間大門,喘息著說道:「紙拿過來了,還有什麼需要?」
「沒有,謝謝。」一隻手從蹲位里伸了出來,將捲紙接了過去,然後再次關上。
這名聯邦調查局探員此刻才有時間解開領帶,抹掉額頭上的汗珠,平伏著急喘慢慢走出洗手間。
聽著洗手間里時不時響起的輕微撞擊聲,守在門外的探員蹙著眉頭問道:「應該沒問題吧?」
「不用太擔心。」那名探員脫下黑色正裝,敞開衣領,搖頭回答道:「他若想要逃,我們這幾個人哪裡攔得住?」
「那這是什麼聲音?」
探員將黑色正裝揉作一團夾在腋下,側頭認真聽了很久,疑惑說道:「好像是……捲紙砸門?」
「我更不明白的是,上校上廁所為什麼還是習慣用捲紙。」另一名探員聳肩說道。
……
……
許樂在馬桶上坐了很長時間,冰冷的白瓷變得溫暖起來,他的心情卻還是那麼冰冷,有一句著名台詞非常適合形容他此時的感覺:真他媽的像狗屎一樣的人生啊……當然,這裡沒有狗屎。
眯著眼睛的他,百無聊賴地將捲紙扔向門板,看著它完全不符合物理規律的反彈,右手快如閃電般探出,無論捲紙想要飛向任何刁鑽的地方,都逃不出他的五指。
前天還是聯邦英雄,今天就成了聯邦通緝犯,這種差別並不能讓他感到太多惶恐不安,真正讓他心情變得有些糟糕的是,為了對付大人物們的手段,他不得不提前把萊克上校掀了出來。
施清海最早提出關於西林軍區內部的疑問,許樂在中央電腦的幫助下慢慢靠近了真相,查到了萊克上校在其中扮演的陰險卑劣角色。
震驚而憤怒的許樂,在計劃中為萊克上校準備了富有戰場意味的懲罰,按照部隊里對背叛者的懲罰習慣……如今無論萊克上校是被判死刑,還是無期徒刑,只怕都是一種解脫。
而且在計劃中,萊克上校應該是最後才被揪出來的毒株,如今提前曝光,那麼就算他一直活著,後面那些線索也只能斷了。
基於對前途的未知,對判決的隱隱不安,以及關於萊克上校的兩個原因,許樂的心情有些低落。
……
……
「珍寶魚雙燴,說燴其實不是很準確,您右手方這半是蘸芥辣汁的生切,另一半帶脂皮的我們準備了白湯來煨,味道應該不錯。」
負責照顧許樂起居飲食的那名聯邦調查局探員,此刻又已經穿好了黑色正裝,一本正經地替他介紹午餐的菜品,語氣和服飾配合起來,讓他真的很像餐廳里的侍者。
許樂沒有什麼反應,直接用筷尖挑起那片薄可透光的魚肉,感受了一下裡面蘊著的彈嫩韌勁兒,直接放進芥辣汁生猛地裹了一大圈,然後放入唇中,嚼的青筋畢露,大汗淋漓,雙眼裡血絲漸現。
「要喝點酒嗎?」桌旁的探員被他默然沉峻卻帶著點兒狂意的表情震住,下意識里喃喃說道:「配些高度純釀白酒,應該不錯。」
許樂搖搖頭,用最快的速度將面前的魚片脆撲撲地嚼完,然後端起面前像臉盆兒似的面碗,拿著長長的筷子開始攪拌挑弄,以明椒提鮮的尋常蛋白肉絲麵,被快速塞入雙唇之中,渾著湯水,嘩啦啦淋漓的聲音響遍整個內部餐廳,一碗面竟被吃出了豪邁的感覺。
聯邦調查局的工作人員們怔怔地望著這張桌子,望著這名重要的犯人,怎麼也想不明白,在這樣緊張的局面下,許樂上校為什麼還能有這麼好的食慾。
許樂放下面碗,就像完成了一件必須完成的任務,臉上沒有什麼滿足的情緒,忽然開口問道:「你上過戰場嗎?」
「沒有。」聯邦調查局探員聳聳肩,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忽然問這個問題。
「我上過前線。」許樂忽然笑了笑,看著他說道。
探員心想,整個聯邦都知道,而且也看過你在前線的樣子,所以這是一句廢話。
許樂若有所思,蹙眉繼續說道:「憲歷六十五年以後,國防部的後勤保障進入歷史上最好的那個階段,但你知道的,在戰場上誰能保證所有補給都能準時到達?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戰鬥激烈的時候,食品補給中斷是很常見的事情,那時候彈藥比壓縮餅乾要重要的多。」
他低頭看著面碗里殘存的幾根粘乎乎像腸子似的麵條,看著精緻瓷盤中剛開始滲出血絲的魚頭,說道:「所以在能吃飯的時候,我們儘可能都讓自己吃飽一些,在不影響行動的前提下……肚子能裝多少,就裝多少。」
「我個人的習慣是還要帶壓縮能量棒,不過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他微微偏頭,想著每次機甲大戰後那討厭的飢餓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有上廁所的問題。」他望著那名探員很認真地說道:「基地有馬桶,戰場上可沒有,更不可能有什麼自動清洗噴頭,菊花牌男性私用香水……有捲紙就算不錯了,要知道我們經常從帝國人屍體上扒軍服來擦屁股,十三樓就曾經說過……帝國遠征軍雪地裝甲旅的軍服擦著最舒服了。」
「上校,您究竟想說些什麼呢?」
探員好奇地望著他。對於像他這種剛剛進入聯邦調查局不久的年青職員來說,面前的許樂是他們崇拜的傳奇人物,哪怕現在正在接受調查,或許將要成為囚犯,那種令他們有些眩暈的傳奇感依然存在,所以他很好奇,為什麼許樂上校今天吃完飯後會有興趣聊些看似完全無關的東西。
「我想說的是,戰爭,戰場,戰友,部隊,這些東西對一個人的影響。」許樂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用一種不願意回憶的口吻緩慢說道:「在戰場上,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清點人數。」
「是的,我們十七師從老師長開始,最擅長的就是在逃跑中消滅敵人,美其名曰保存有生力量,為了更好地打擊帝國人……但誰都知道,那就是怕死。可無論怎麼怕死,總還是要死人的。」
「你應該知道我那時候在七組,每次出任務,然後清點人數,每次都會有些姓名再也沒有人會回答。我要操一下,這事情真的非常不愉快。」
「你沒有上過戰場,所以沒有見過人那麼容易死去,怎麼容易?嗯,舉個例子,你看前面你那個同事,對,就是那位總四科主任先生,剛剛從電梯里走出來……從電梯里走出來是個很常見的動作,但在戰場上,他就已經死了,為什麼死?沒有人知道,也許是布雷機甲的程序冗餘導致有一顆激發雷忘在這裡,也許是小泥石流,也許就是一顆流彈?」
許樂仔細地擦乾淨嘴唇,聳聳肩後繼續說道:「在戰場上死人就和上廁所一樣,是家常便飯。」
「上廁所和吃飯是兩回事。」青年探員有些緊張地看了一眼正走過來的頂頭上司,忍著笑反駁了一句,然後站到了許樂身後。
「反正你們見過的生死瞬間太少,所以總習慣把事情想的太複雜。」許樂說道。
「很複雜嗎?」那位臉骨變形從而顯得格外陰森的總四科主任,緩緩走到許樂面前,冷聲說道:「我很想知道,你又從戰場上悟出了什麼簡單的道理。」
許樂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我在戰場上學會的道理是,除了生死的事兒,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是閑事兒。」
「包括跟隨叛國賊學習,被聯邦通緝,也是閑事兒?」主任微吊的稀眉有些懨懨的陰怒。
許樂放下餐巾紙,站起身來,望著他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應該是來告訴我我可以離開的好消息,既然如此,那麼你所指控我的那些事情,自然都是閑事。」
「我必須提醒你,你只是被保釋。」總四科主任強行壓抑著內心的失落和憤怒,寒寒細聲說道:「我們有足夠的證據,相信幾天之後,我會在軍事監獄裡面見你。」
「沒有這種可能性。」
許樂看著他的臉平靜說道,這個回答非常簡潔明了,甚至有些蠻不講理,會不會被關入軍事監獄,是法院判決的事情,可他的態度就是這樣直接。
「告訴你身後那些大人物們。」他停頓片刻後,認真說道:「我剛才說的戰地道理,其實可以換一個方式來說。」
「殺了我,或者,趕緊死。」
留下這句平靜卻又辣勁兒十足的話,許樂從青年探員手中接過軍帽,仔細認真戴好,然後頭也不回地向樓外走去,樓外有一排車隊正在等待著他,還有無數的記者正在等待著他。
在某些有心人的刻意安排下,聯邦新聞媒體已經聞風而動,此事件一旦爆發,整個聯邦想必都會陷入不可思議的震驚情緒之中,原本視許樂為子弟為英雄的民眾眼眸里,會投射出怎樣複雜的情緒?
被指控為聯邦通緝犯的他現在暫時被保釋,獲得寶貴的幾瞬自由,站在對岸的那些大人物們,卻幾乎馬上開始去毀掉他所有自由的可能。
你死,或者我活,這就是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