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特區日報佔據三個整版的專訪出現不到十分鐘,望都青年公寓四周的記者、攝像機、轉播車以至於對面公寓樓里二十四小時亮燈的房間頓時少了一大半。後知後覺的新聞工作者們在震驚無語後馬上開始了向費城狂奔的競賽,當天由首都特區飛往費城的航班全線爆滿,依然有很多人沒能拿到那張寶貴的機票。
可惜費城不是望都,病重的軍神大人自然也不是年輕的許樂上校,幾家著名電視台的飛機還沒有來得及進入費城領空,便被軍方嚴厲命令降落在了三千公里之外的某個不知名小機場,而陸續趕到費城的記者們也被荷槍實彈的第一軍區特衛部隊強悍地驅趕到了山腰舊城之中,並且沒收了所有的遠距離高清攝錄設備。
這是嚴重侵犯新聞自由或者說人權的舉措,但在這種時刻,沒有任何電視台或報紙敢對聯邦政府的舉措提出任何憤怒抗議,以往他們可以罵總統罵議會罵盡天下官員,可此時面對著巨星隕落之前的景象,如果還有人真的敢開口質疑什麼,只怕第二天就會被憤怒的民眾蹂躪成歷史的垃圾碎片。
青年公寓外不再像前兩日那般嘈雜的令人生厭,許樂默默看著光幕上的電子新聞,站起身來扶著額頭思考片刻,穿上軍裝悄無聲息地從後窗爬了出去。有聯邦中央電腦的幫助,他輕而易舉地避開記者們的窺視,在傍晚之前趕到西郊軍用機場,登上了國防部早已準備好的專用軍機。
夜晚七點十四分,許樂抵達費城,來到湖畔那片院落,走進溢滿藥劑味道和精密醫療器械電子音的房間,安靜地坐在那張鋪滿白雲的床邊,輕輕握住雲中那位老人瘦削而依然有力的手。
沒有人知道李匹夫和他說了些什麼,人們只知道許樂在費城並沒有呆很久,便再次返回了首都特區,墨綠色的軍車接著他後直接駛進了西山大院。
這時已經是清晨,西山大院深處,鄒部長家的小樓被籠罩在一片清淡的晨暉之中,殘雪混著樓前的枯葉,密密匝匝像大地蒼老的皺紋。
「總統先生昨天晚上也在費城,我走之前和他見了一面。」
二樓書房中,許樂雙手捧著鄒郁剛端進來的滾燙的橘子茶,濃眉蹙的極緊,輕聲說道:「總統先生和我說了一些事情,提到了他患病的女兒,他說……每個人都有在乎的人或事,所以在某些特定時刻,總是需要做出一定的妥協和讓步,而這種妥協與讓步往往比大踏步前進更需要智慧和勇氣。」
他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複述總統的話沒有一個字的錯誤。
鄒應星部長坐在對面沙發上,若有所思。
首都特區的大人物們知道軍神李匹夫的身體狀況後,集體前往費城探望,不管這些人最終能不能見到病床上的老爺子,但他們必須去以表示自己的態度。
但身為國防部長的他,卻出乎所有人意料留了下來,一方面是因為帝國前線戰事還在持續,另一方面也和這位學者風度將軍的處事方法有關。
「元帥的身體究竟怎麼樣?」鄒應星問道。
「狀況非常不好,臟器衰竭的很厲害。」許樂放下橘子茶,胡亂揉著頭髮,停頓片刻後說道:「純粹是年齡和陳年舊疾的問題,陸軍總醫院的看法極度不樂觀,認為老爺子可能隨時離開。」
鄒部長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一直在後勤基地,認真算起來沒有在他老人家直接指揮下做過事,不過每個聯邦軍人,都會認為自己是元帥手下的普通一兵,聽到這個消息,我心情很不好。」
許樂的左手從額頭揉至後腦,有些惱火地說了幾句髒話。
「元帥那篇專訪的內容,在社會上造成了很大的震動。」鄒部長靜靜望著他,說道:「其實元帥和那個叛國賊……也就是你的老師之前的關係,在軍方上層並不是絕對的秘密,畢竟相爭多年,像邁爾斯上將這樣的老人,多多少少會猜到一些什麼。」
「我們本來以為,元帥過世之後,沒有人再提這件事情,以後的聯邦自然也就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但誰也沒有想到,元帥他老人家居然會自己安排了一場專訪,把這件隱秘的往事說了出來。」
「這意味著什麼?」
鄒應星取下眼鏡,有些疲憊地揉著眉心,感慨道:「任何人都必須承認,李元帥是聯邦史上唯一挑不出任何缺點的領袖,當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本來應該無比完美,但他沒有接受這種完美。」
他抬起頭來,靜靜看著許樂,說道:「你應該比誰都明白元帥這樣做的原因。」
「我明白,這是為了保護我。」許樂低著頭,眼睛盯著軍靴上的灰塵,說道:「老爺子身體已經很虛弱,昨天夜裡我們沒有談太久,不過我明白他的意思。」
許樂抬起頭來,乾淨的眼眸裡帶著疲憊的血絲和明悟之後的沉著,說道:「老爺子知道我的性格有缺陷,如果任由事情這麼發展下去,我會衝動起來。」
「老爺子並不希望我成為一個清道夫樣的角色,那樣的角色只能破壞,無法建設,對聯邦對民眾沒有什麼真正的好處。」
「你能明白元帥的苦心,我很欣慰。我相信總統先生也是同樣的意思。」
鄒應星緩緩鬆開揉眉心的手指,望著他平靜說道:「光明與黑暗是一對雙胞胎,誰也沒有辦法推翻這一點,即便你今時今日暴起殺人,以生命為代價將眼前的黑暗一掃而光,可日後呢?你若死了,日後聯邦里新生的黑暗,又交給誰來清理?」
鄒部長望著他繼續說道:「元帥當年有能力把政府清一遍,甚至能把所有的人都殺死,但他沒有這樣做。如果有機會,你可以仔細閱讀一下元帥的履歷檔案,幾十年來,即便是他都在不斷地退讓妥協,而這正是為了以後更堅定更平穩地前進。」
「一個真正有責任感的男人,軍人,就應該學會隱忍,看著,守護著,不輕言犧牲,更不屑於與那些宵小之輩同歸於盡,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算作把自己完整的生命全部獻給聯邦和民眾。」
「元帥這樣堅持了一生,我希望你能以之為楷模。」
許樂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點了點頭。
「這是你的最新任命。」鄒應星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一份明顯剛剛擬好的電子文件,說道:「總統先生已經簽字,你被任命為政府特別代表,前往西林主持總裝基地戰略軍械試驗,同時,你全權代表政府與帝國地下抵抗組織的代表進行談判。」
許樂緩緩抬起頭來,眼中滿是疑惑,他能預測到自己將被驅離首都特區這個政治漩渦中心,卻沒有想到會去西林執行這樣一個任務。
……
……
首都特區日報那篇專訪刊出後,整個聯邦都陷入了某種不安與惶恐之中,這篇明顯帶有某種立碑性質的大文章,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某位老人可能馬上就要離去,某個時代即將結束。
聯邦民眾根本無法想像聯邦沒有軍神會如何,雖然這十餘年的時間,那位老人早已脫下了元帥軍服,安靜地坐在費城湖畔釣魚,可只要知道他還活著,無論是在前線部隊,還是在費城,人們都很安心。
曾經威震宇宙的軍神李匹夫,在他即將離開這個宇宙的時候,又一次震動了整個宇宙,消息傳到百慕大,海盜和大亨們集體失語,不知該有怎樣的反應,消息傳到帝國,白槿皇族開始舉辦狂歡舞會,深色眼瞳的皇族們不知飲了多少杯烈酒。
總之所有人都知道軍神快要死了,所有人或悲傷或惘然或恐懼或平靜或喜悅地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被聯邦最頂尖醫生們宣布死期之後的李匹夫,偏偏沒有死,又極為強悍地活了過來。雖然知道這只是暫時的現象,軍神的健康已經嚴重惡化,無法再堅持太長時間,依然有無數人感慨激動萬分。
那具蒼老身軀里蘊藏著的頑強生命力和令人恐懼的意志,似乎讓死神都感到了恐懼,選擇了暫時離開。
軍神李匹夫,只要一天不死,他就是宇宙里最亮的那顆恆星,永恆不變地照耀著聯邦,他就是S1上方那輪鮮活的太陽,每天夜裡沒入地平線,第二天卻又倔犟強悍地升起來,照亮所有。
……
……
不管那輪太陽會不會在第二天熄滅,費城那位病床上的老爺子通過專訪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聯邦調查局馬上中止了對許樂的秘密調查,地檢署封存了相關的卷宗,議會山再也沒有議員提出召開特別聽證會,至於叛國罪的指控,更是沒有人再提起。
有潛在實力控制影響整個聯邦政治架構的人們,或者說整個聯邦,被迫對一個人讓步。
對那個虛弱不堪,已然垂死,連話都快要說不出來的老爺子讓步。
民眾只知道風停雲散,整個聯邦一片安寧平靜,帶著某種紀念意味的肅穆,卻不知道這種氛圍背後,聯邦政府內部、各部之間、議會山裡進行了怎樣激烈的鬥爭。
憲章局沉默,國防部站在許樂背後,卻不方便表態,總統官邸同樣如此,那一方停止對許樂的指控,卻不可能再允許他繼續自己的調查,允許他接觸那些核心機密。
憲歷七十一年深冬的某一天,許樂登上了前往西林的軍用飛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