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律師時最雄辯,參政後演講最能打動人心,在今夜如此時刻依然能夠冷靜清晰侃侃而談的帕布爾總統,在許樂發出這聲質問後,終於第一次安靜下來,那雙直如尺的濃眉間,那雙湛然有神格外堅定的眼眸里,不知何時竟現出那麼一抹極淡的神傷,大抵是他偶爾某個安靜的夜裡,也會想起晚蠍星雲那朵煙花,心生歉疚?
注意到總統的神情,許樂嘴唇微微翕動,想要說些什麼,終究卻只是無助而難過地攤開了雙手。
他曾經聽總統提起過那次官邸的晚宴,在餐桌上總統和鍾瘦虎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執,關於進攻帝國關於很多事情,兩個人的觀點有極大的差異,鍾瘦虎警惕著聯邦政府削弱西林本土軍事力量的企圖,並不同意在當時情況下由第四軍區擔任進攻帝國本土的主力。
大概就在這次爭論之後,帕布爾總統終於下定了決心,把那個早已啟動只等待著批准的陰謀計劃,正式搬上了太空為背景的舞台。
原來,那是一場最後的晚餐。
許樂孤單地站在透明牆這頭,無力地將雙手攤在身體旁,當年他殺死麥德林被關進傾城軍事監獄,那位老爺子還在費城釣魚未曾相見,整個聯邦鴉雀無聲,七大家為首的政客們希望他馬上就死,只有總統先生和西林那頭老虎鮮明地表露出回護的態度,結果……
「總統先生,您還記得那一年在星雲獎上的講話嗎?事後我專門找來看過。」許樂抬起頭來,看著牆後的帕布爾總統,輕聲說道:「當時關於麥德林的事情,你曾經說過這樣幾句話:人死並不如燈滅,燈有光明,照不見的地方是黑暗。做錯了事情,就必須付出代價。」
「接著你說道:或許我不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但我是一個執著的聯邦法律敬奉者……若我死了,你們可以把我的墳墓挖開,看一看裡面究竟是什麼顏色。對於某些死了的人,我同樣是這種態度。」
房間里一片安靜,許樂停頓片刻後問道:「您現在還沒有死,不過似乎我們可以提前發問:當您決定把鍾司令夫妻和古鐘號上那些士兵的性命出賣給帝國艦隊時,你敬奉的聯邦法律被放在了什麼地方?將來你的墳墓里究竟是什麼顏色?如果你做錯了事情,是不是應該付出代價?」
帕布爾總統抿著厚實的嘴唇,下頜現出幾點深陷,沉默很長時間後,他回答道:「我承認自己做出過一些超越尺度的事情,然而為了這個聯邦,我將要付出的代價必須以後奉上,我早已做好了被歷史審判的心理準備。」
許樂望著他嘲諷說道:「如果都讓歷史去審判,帝國遠征軍也可以這樣說,我們不需要抵抗。麥德林也可以這樣說,我們不需要去理會。鍾司令更有理由這樣去說。」
「總統先生,難道你不覺得這種說辭又無恥又虛偽?如果只有歷史有資格審判你們,那你們又怎麼有資格去審判別人?」
帕布爾總統的眉宇間沉重漸現,談話至此時,許樂的話終於成功地激怒了他,他緩緩自椅上站起,走到那堵透明的牆前,看著近在咫尺卻遠在左天的許樂,一字一句說道:
「無恥?虛偽?許樂上校,請你不要忘了,你也曾經在未經法庭定罪的情況下,用你自己那支捅入咽喉的筆審判了麥德林!」
隔著透明而冰冷的牆,許樂和帕布爾總統面對面站立,一眨不眨地睜著眼睛,用堅持的目光注視著對方堅持的眼。
帕布爾總統指著許樂的臉,沉著臉說道:「你的經歷應該讓你比大多數民眾更清楚,聯邦的法律並不能完美地保護弱者,在大多數時刻,它只能保護權貴去逃脫應有的懲罰,所以麥德林專案被終止,司法部焦頭爛額,所以……你才會自己去扮演法官的角色!」
「聯邦政府是民選的政府,面臨著帝國入侵的危險,卻還要時刻警惕西林的軍閥,鍾家和那些家族違法亂紀的事情少了嗎?但又有哪個地檢署能夠成功地將他們送入監獄?聯邦有憲章的光輝,但在這些擁有無數替罪羔羊,甚至已經習慣隨身攜帶替罪羔羊,隨時應對憲章定位的權貴面前,法律究竟算什麼?」
許樂看著總統憤怒的控訴,眼睛眯了起來,因為替罪和憲章光輝四個字,想起了多年前虎山道的那片刀光和滿是春日桃花的地檢署,心中默然承認他說的這些是事實。
「你殺死麥德林的時候,並不需要法律替你做備書,有什麼資格要求政府需要?」帕布爾總統表情沉凝看著他,說道:「我欣賞你和施清海的原因,是你們做事的態度,而這也正是我此生秉持的態度。」
「罪惡必須付出代價,為了實踐最終的公平與正義,善良的人們應該不惜代價,因為道德是一個需要被力量細心呵護的脆弱東西。」
「當年我因為那場公益官司被開除出律師事務所,和妻子被那些人大笑趕出住所,提著破爛箱子在飄雪街頭流浪,尋找可以租住的小黑屋時,我就確認了這些,哪怕日後被埋進墳墓里,我也問心無愧。」
帕布爾總統的憤怒因為這些話而逐漸平靜,他把寬厚的手掌放在透明牆上,望著許樂極為冷靜說道:
「我們不是席勒筆下的憂國騎士團,而且我們並不激進,我們並不打算用軍隊去瘋狂地橫掃一切,只是當聯邦改革遇到那些家族喪心病狂的垂死掙扎時,軍隊將是聯邦政府最有力的保障。」
「我們有很長遠的細節規劃,這屆政府已經推動議會通過了金融合演算法,接下來的五年內,我和同伴們將藉助當前的戰爭局勢推動更多法案的通過。」
「在規劃中,我和政府將推出提高平民學生接受高等教育和就業機會的平權法案、雙環醫療保險法案、收入稅徵收修正法案,然後政府將努力使基金股權置換法案得以通過。」
帕布爾總統微仰下頜,目光堅定而深遠:「歷屆政府都無法弄清楚,那七個家族通過那些多如海魚的基金會,究竟掌握著多少資源,他們瞞著政府監控,能夠對哪些事關聯邦安危的產業施以致命性影響,而我的任內必須完成這些事情。」
「喬治卡林說過,信息不對稱是聯邦社會不公平的根源,我們想做的,就是敞開這些信息,由聯邦普通公民進行最有效最直接的監督。」
「許樂,不用擔心聯邦政府會變成軍政府,我們將會迎來一個全新的真正的民選政府。」
帕布爾收回目光,平靜望著沉默無語的許樂,說道:「你對聯邦是有功的,我不想給予你任何不公平的待遇,我只希望你能夠冷靜些,能站在最高的層面上,為聯邦民眾的切身利益考慮。」
「我知道,這聽上去像是一個只存在於人們幻想中的理想國,但……理想從未像今天這樣距離現實如此之近。」
「這是聯邦最好的機會。」
「我們是理想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實用主義者?不,我們都是為堅持自己的正確而奮戰到底的人。」帕布爾總統望著許樂,沉聲說道:「我們骨子裡都是一樣的,我們就是塊來自東林的又臭又硬的石頭。」
總統舉起右臂指著身旁的李在道和杜少卿,平靜而極富感染力的目光穿透無形的牆,落在許樂的臉上。
「加入我們,許樂。」
……
……
真到了那一天,不,真的會有那一天嗎?許樂沉默地聽著,下意識里思考著,沒有說出自己的疑問,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大腦有些轉不過來,原來殺死麥德林的自己和自己憎惡的那些人骨子裡都是同一種人?但麥德林和那頭老虎怎麼能等同起來?
「在你們的道路上,有很多死去的人是無辜的。」他皺著眉頭,聲音微啞說道:「這樣不對。」
「世界上從來沒有完美的正義。」帕布爾總統默然說道:「為了一個長遠的目標,總是需要有人為之犧牲。」
許樂在心中默然回憶著沈老教授的話,宇宙里從來沒有什麼道理,於是問道:「那為什麼不是你或者我犧牲?」
帕布爾總統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席勒早年曾經寫過一本傳奇小說,書中講述過一場圍繞著襄城的戰爭,在他晚年的時候,又曾經寫過一本小兵物語,講述了戰爭當中,被男主人公順手牽來成為擋箭牌的無辜死者,小兵的死挽救了那座襄城的英雄,間接拯救了數十萬民眾,然而對於他來說,卻是如此的悲哀。」
「我想這個故事,可以回答你先前的問題。」
「我看過這個故事,在我看來這個小兵的死亡並不是犧牲,因為並沒有人詢問過他的意見,這就是悲哀的源頭。」
許樂眯著眼睛說道:「同樣,你們也沒有詢問過臨海州體育館的女服務生,古鐘號上的西林士兵,願不願意為了你們的宏偉計劃而死亡。」
「所以,這並不是犧牲,始終是謀殺。」
……
……
「那基金會大樓中,死在你和施清海槍下的那些特勤局特工,應該算是犧牲,還是被你們謀殺?」
帕布爾總統的目光驟然變得極為銳利,壓迫感十足地盯著許樂的眼睛,沉聲質問道:「如果那些無辜的特勤局特工在你們眼中是可以被犧牲的,那鍾瘦虎這些人為什麼不能為了聯邦而犧牲?」
這是非常鋒利而直指內心的審問,許樂的眼睛眯了起來,眼瞳驟然緊縮,沉默很長時間後,他緊緊抿唇抬著頭,說道:「幾年前在鐵塔上我曾經對一個女孩兒說過,需要犧牲無辜者獲取的正義並不是正義。」
「那我們和你們的區別在哪裡?區別在於我和施清海從來沒有傷害無辜者的主觀惡意,包括那些基金會大樓內的特勤局特工。」
「也許這在你們聽來是狡辯,因為無論有沒有主觀的惡意,都造成了一樣死亡的結果,但就像當年在雪後憲章廣場上想的那樣,我始終堅持……動機比結果更重要。」
「可能有些天真傻逼,但請允許我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