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戰一旦發生,便陸續展開,在港都偏僻街區里,在城中那片氤著霧氣的大湖旁,偶有槍聲響起,槍火瞬間照亮夜空,然後再次悄無聲息地結束。
這是場個人與聯邦之間的戰鬥,如果不是擁有聯邦中央電腦在背後散發光輝,許樂再如何強大,也只會被強大的政府機器碾壓成無數碎片。具體到這個秋天的連綿沉默戰鬥中,即便擁有老東西的幫助,他依然遭遇了很多危險,有幾次險些被對方成功捕殺。
被命名為小眼睛的特殊部門高效指揮著無數軍警,在戰鬥中逐漸發揮出了越來越強力的作用,時而碧藍時而灰濛的天空,秋意濃郁的地面,陰暗潮濕的地底,以人海戰術和密集監控為骨架的一張大網已經鋪就,並且開始漸漸緊縮,將要把看似強大不可戰勝的許樂縛在網中央。
……
……
漆黑的地下通道里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從受傷肺葉里擠出來的聲音被用力地壓制著,卻強行衝破喉嚨,震動乾澀的聲帶,發出沙啞難聽的聲音。
背靠著濕漉的牆壁,許樂張開雙腿疲憊而放鬆地坐在地上,懷裡抱著的H14改狙因為表面縛上數層粗布,而顯得不那麼冰冷,小腿處綁著的軍刺明顯有些變形,應該是在激烈戰鬥中受到了損傷。
他的雙唇極不健康地灰白乾枯,因為劇烈的咳嗽,唇間那根三七牌香煙幅度極大地上下顫抖,混著火星煙灰剝離,在他眼前的漆黑空間里飛舞,像是極微小的螢火蟲。
許樂眯著眼睛看著前方不遠處正在浪奔浪流的生活污水,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腥臭味,下意識里皺了皺眉頭,將唇間的煙捲取了下來,手指摸到一片濕冷粘乎的東西,才知道原來那味道是血腥味。
連續很多天的激烈戰鬥和高強度逃亡,讓許樂身上的舊傷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政府以不計成本的瘋狂海量資源,控制著這座城市裡的醫藥供給,為了獲取藥物他甚至還添了一些極重的新傷。
這些天連食物能量補充也開始變得困難起來,至於在戰鬥中大量消耗的彈藥,除了在桑湖湖畔極幸運地從昏迷士兵處找到一些標配口徑子彈,便再也沒有任何補充,所謂彈盡糧絕看上去已經變成前方不遠處真實無比的凄慘畫面。
無論從哪個角度去分析,許樂現在都已經被逼入了絕境,擺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冒險突破城市外圍的哨卡,轉移到更廣闊的天地中,要麼冒險上到地面進行一場最暴烈的突擊,以求扭轉當前的局勢。
但他沒有選擇任何一條道路,那張平凡無奇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絕望的情緒,甚至連挫敗帶來的失落感覺都沒有,依然是那樣平靜堅定,甚至在極端疲憊痛苦,精神體力將要崩潰的邊緣,他還有心情進行閑聊。
「教科書上說,因為大浩劫的緣故,所有前代文明的資料都已經找不到了,所以人們只知道曾經有那麼一個文明,卻不知道那個文明是什麼模樣。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人類如果不是誕生在S1,那麼真正的老家在哪裡?」
許樂擦掉唇角的血水,輕輕捶擊著胸口舒緩肺部的劇烈痛楚,靠著牆眯著眼睛問道:「如果什麼都毀了,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這些年的相處,讓我知道你的能力比聯邦民眾想像的更加了不起,關於這些你有沒有什麼好故事說來聽聽?」
安靜濕冷的地下水道里一片安靜,不知道過了多久,聯邦中央電腦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里沒有什麼情緒波動,平靜而機械冰冷。
「浩劫前的資料都是絕密,你的許可權等級不夠。另外根據核心指令以及我曾經重複過無數次的計算,就算知道浩劫前那個文明更多的細節,對於現在的人類社會來說也沒有任何幫助。」
「我只是覺得自己可能馬上就要死了,所以雖然才二十幾歲,但忽然覺得這些無盡延展的地下水道里充斥著滄桑的味道,所以想聽一個帶著很牛滄桑勁兒的老故事。」
許樂疲憊地笑了笑,靠著牆輕輕從上至下撫摩著狙擊步槍粗糙的布質外表,說道:「你的生命雖然無比漫長,但我卻是你生命里第一個可以直接交流的傢伙,現如今我隨時可能嗝屁,你就要再次墮入永遠的寂寞,我建議你應該珍惜和我聊天的機會。」
老東西沉默了很長時間,大概被許樂這番話說的有些動心,如果它有心的話,機械冰冷的聲音里莫名多了一些情緒:「以前和你說過,五人小組在我核心程序里留了一個後門,你頸後替代晶元中的那段信息殘片數據,激活了我的後門,所以我才會對你發出主動聯繫的請求。」
「這和那個滄桑老故事有什麼關係?」
許樂用三根手指捏住煙捲送進嘴裡,美美地吸了一口,問的並不如何認真,雖然很多人都認為他是聯邦最天才的工程師,然而嚴重缺乏學院派教育背景的他,看上去確實並不怎麼在意這個很多學者一定會非常在意的答案。
「那段信息殘片數據,與我的核心程序設計有極相近的地方,換句話說,我們應該來自同一個源頭。」
「以前你說過這個。」許樂把煙頭摁進身邊的磚縫,說道:「我去帝國幫你找過答案,但非常不好意思我沒有找到,他們那邊根本就沒有像你這麼牛逼的機械智慧。」
「往更深遠的星空里望去,源頭應該在那裡,我現在不理解的是,那份與我同源的信息殘片明顯等級比我更高,為什麼會出現在帝國中,如你所說,帝國那邊在機械智慧方面還處於如此原始的愚昧期。」
「高?哪裡高?」許樂問道。
「你可以理解為智商更高。」老東西沉默片刻後解釋道:「關於你想知道的浩劫前滄桑故事,應該和你頸後晶元里的信息殘片有關聯,至於我所知道的那個部分……」
許樂說道:「我耳朵雖然沒洗,但正認真在聽。」
「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老東西平靜說道:「人類創造的前代文明毀滅於一場大災難中,正是我們現在所稱的大浩劫,五人小組乘坐宇宙飛船逃離,經歷了漫長的星際旅行,來到你現在所在的這顆星球上。」
「現在的聯邦社會民眾,是飛船上所承載的逃亡乘客後代,我是那艘宇宙飛船的星圖計算電腦,飛船降落在S1之後即告解體,我被改造成現在的模樣。」
「這是很多小說推理過的故事,就這麼簡單?」許樂皺著眉頭,低聲感慨說道:「那是什麼樣的災難,居然能夠毀滅一個世代的文明。」
「任何故事都可以被總結為極簡單的脈絡,你們一般稱之為大綱。至於完整的講述方式,當然有海量資料的複雜細節可以提供,不過你們經常稱之為無效內容填充,在網路上一般被叫做灌水。如果你真想聽複雜的滄桑故事,我建議你馬上治療傷勢,然後離開這座城市。」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做。」
許樂把狙擊槍當成拐棍借力,艱難地扶著牆站了起來,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牽動了身體上泛濫成災的傷口,引發無盡痛楚。
在漆黑的地下水道里,聯邦中央電腦不知通過什麼方式清晰地觀察著他的動作,分析著他的傷情和生命流逝的速度,說道:「有時候我真的很難理解人類的很多行為模式,比如現在的你,為什麼面對著如此高概率的死亡前景,生理數據和腦電波分析里卻看不到任何畏懼的情緒,要知道生命對死亡的恐懼來自本能,無法去除。」
「像你這種近乎永生的傢伙,不可能明白我們這些生命短暫的猴子會怎麼想。哪有不怕死的人,只是人類擅長遺忘或者偽裝,不去想目的地,才能輕鬆踏上旅途。」
許樂提起沉重的槍械,緩慢抬步向地下水道深處走去,笑著解釋道:「而且確實也沒有什麼好怕的,我生下來就沒有想過能活著回去。」
因為這句擲地有聲的話,黑暗的地下通道頓時冷場,很長時間後老東西平靜說道:「確實沒有人能活著離開這個世界,你這個冷笑話很有趣。」
聽到出乎邏輯判斷的回答,許樂苦笑了起來,感慨說道:「這麼生猛的話被理解成冷笑話,你真是一個無趣的傢伙,沒有得到意想中的熱血回應,小爺我很失落啊。」
低沉到近乎不可聞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那個艱難前行的男人背影被黑暗緩慢吞沒,和那個沒有背影的老東西一起,向著漆黑的地下水道深處走去,偶爾隱隱能夠聽到幾句對話回蕩。
「說真心話,有你在身邊我根本沒有擔心過自己會死,就像在帝國那顆星球上,滿天導彈飛來,你定會騎著黑色三翼艦破開彩雲來接我。」
「但你可曾體會過我痛苦的心理掙扎,核心程序衝突的痛苦,並不亞於你現在肉體承受的痛苦。而且我隱隱察覺到,似乎有某些很不妙的情況正在發生,壓力很大啊。為了舒緩這種核心程序里的類情緒反應,我甚至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菲利浦。」
「菲利浦?聽上去不錯,以後我就這麼稱呼你。不過你選擇這個名字有什麼有趣的內涵嗎?噢,我忘了,雖然你很有內涵,但從來不是一個有趣的傢伙。」
「菲利浦是浩劫前歷史書中的一個名人,傳說他一生都遊走在越位邊緣,甚至有人說他就住在越位線上,這和我現在的處境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