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客?我吃飯向來是給錢的。」
晨霧濕地間,許樂毫不客氣的反駁聲響了起來,明顯不打算對某人充滿人生感悟的總結髮言留絲毫情面。
「你行走星辰之間,四處搖著你那大屁股扮惡客,那我算什麼?你桌上的一份飯菜,吃完嚼完不用給錢?然後隔了好些年,你又一屁股坐下來感慨幾句就算了事?」
「就算你們能夠威脅我,就算我老了,你是不是也應該態度好些?尊重老人是種禮貌。」
封余挑著眉梢,看著他吼道:「是,以前在東林我沒照顧你什麼,但沒我弄出來的那一炮,你以為只憑那個以為靠強蠻武力便能撕破宇宙的痴心狂公主殿下,你就能從那座要命的監獄裡逃出來?」
懷草詩面無表情冷冷看了他一眼。
許樂早就想到那道自大氣層外轟來,轟破雪夜落入傾城的戰艦主炮,和面前這個男人有關係,卻根本沒有感謝的意思,嘲諷說道:「老人時常像個小孩兒樣得瑟,實在很難讓人尊重。」
「我知道你現在還沉浸在自我身份認知障礙,和那些所謂的文藝青年內心掙扎糾結當中無法出來,所以我不責怪你的失態,我會對你負責。」
封余停頓片刻,平靜說道:「去帝國吧,小傢伙,我相信只要你回到帝國,將來發生的故事,應該能修補你脆弱的心臟,也能滿足你心臟里那些可笑的道德觀。」
許樂沉默看著他,等著他的解釋。
「關於這場戰爭,只有一個結果,聯邦和帝國誰能更有效地統合資源,誰就將取得最後的勝利,換句話說,集權者必勝。」
「聯邦里那位喜歡擦鞋油冒充礦工的總統先生,很早就看清楚了這一點,所以他想擁有像皇帝一樣的權力。民眾和議會很好對付,但那幾個大家族卻是他必須解決的難題。」
「聯邦的問題就在於與它共生的那些家族,不理它們,它們就會吸食聯邦的血肉,讓它一天一天衰老僵硬腐朽,可如果要挖出這些腫瘤,聯邦就會流血過多而死。」
封余微嘲說道:「這件事情我沒有做到,那麼還有誰能做到?」
「相反,左天星域里你那個皇帝老子夠冷血,夠王八蛋,夠虛偽,看他對付卡頓和親王們的手段,三十年內,沒有任何人能動搖他的皇位,所以,帝國必勝。」
這是一場橫跨星河,而且極有可能令整個宇宙燃燒起來的戰爭,晨霧間這個滿口爛牙的男人,卻輕描淡寫地指出了最後的結局。
場間三人有人願意相信,有人無法相信,卻必須承認就算這個推論再淺顯簡單甚至顯得有些蠻橫無理,但既然是出自他的口,那便極有力量。
正如他提到聯邦內部的問題時那種強烈的自信甚至是自戀,完全不容人質疑——連他都無法推翻七大家,現在的政府又怎麼能行?
「你不是一個能眼睜睜看著親生父母把養父母揍的渾身是血還一聲不吭的傢伙。」
封余看著許樂說道:「老師要和平,你現在應該也很需要這個精神安慰劑,所以你必然要回到帝國,回到你那個皇帝老子的身邊,甚至……你可以嘗試著當幾天皇帝玩玩。」
冬樹下的大師範扶著樹榦站起身來,揉著後腰說道:「要和平的是我父親,我會給他,不需要你這個傢伙多事。」
懷草詩把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杯放下,望著許樂說道:「我們要的是勝利,和平只能是勝利之後的戰利品。」
「可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要,因為這些東西和我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許樂搖了搖頭,看著封余說道:「終究,我的人生是被你們這些人玩弄的,請允許我在內心深處對你們這些老人豎起中指,而且我不願意以後的人生還要繼續被你們操弄下去。」
他舉起左手,手腕上的金屬手鐲在微乳色的霧氣間顯得格外聖潔:「這塊手鐲,我不會還給你,就當是前半生你替所有人對我做的補償。」
緊接著,他聳聳肩,繼續說道:「而且我相信自己比你更配上面那句話,在這方面我有信心得瑟一下。」
封余看著他攤開雙手:「你的那塊破電子錶,我已經還給你了。」
「那是我從你那個蠢材學生手裡搶過來的。」許樂毫不退縮道:「你把我送給你的東西胡亂扔給別人,我很不高興。」
封余厭憎說道:「主要是想告訴你我還活著,我可不想這個世界有個小男孩兒一想起我就哭。」
……
……
他撓了撓頭,說道:「你的問題應該已經問完,該我問了。我只想知道,你和那台破電腦之間是怎麼回事,你那個古怪的許可權是從哪裡來的。」
「我接受了主動聯繫。」許樂簡單回答道:「晶元里某段殘餘信息,激發了聯邦中央電腦一個後門程序,我就成了第一序列保護對象。」
「殘餘信息?」
封余的眉頭皺了起來,想些某些很關鍵的問題,但他並沒有解釋什麼,沉默片刻後,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自嘲,說道:「我在它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幾十年,現在才知道,原來居然有七十一次機會和那傢伙直接對話。」
「是不是有些後悔?」許樂嘲笑道。
「不。」
封余眉梢一挑,笑道:「和一台破電腦直接說話,那樣太他媽傻逼了。」
今日晨間奇異濃郁的霧氣,終於承受不住陽光的多番侵襲,漸漸有了離散的傾向。許樂看著大叔那張滿是風霜之色的臉,說道:「大叔,我不管你是不是真拆了那艘船,但我知道,你有辦法帶他們離開聯邦,麻煩你帶他們走。」
聽到這句話,冬樹下的懷草詩皺起了眉尖,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許樂還是堅持不跟自己一起回帝國。
「你呢?」封余似笑非笑看著自己的學生,說道:「你非要留下來?」
大師範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表情微變,從樹下往這邊走了兩步,震驚說道:「你小子難道真想學八部曲里那個傢伙,最後折箭自殺?」
「雖然你們把這些破事兒叫英雄計劃,雖然聯邦曾經把我打造成英雄,但我很清楚,我真不是一個當英雄的材料,我當然不會自殺。」
許樂看著他們微笑說道:「我們不是一條船上的人,至少現在,所以我不會上你們的船,而且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有艘自己的船。」
「想留下來和那台破電腦比較一下高低?想留下來試探一下人心險惡的程度?」封余微笑回應道:「文青果然是一種病,你會死。」
「我並不認為憲章電腦有多強,這兩天我一個人也抗過來了。」
「不。」封余微嘲說道:「你覺得它不強,那是因為它不想讓你覺得它很強。就算是台破電腦,它也是這個宇宙里最強大的破電腦。關於這些方面,你還欠缺太多經驗,所以根本看不明白它現在的想法。」
「大概還有三分鐘,密集的導彈和不計成本的戰艦主炮射擊,就會覆蓋我們現在所在的這片區域。」
封余從破爛推車上取下一台破爛的電腦,指著工作台光幕上的數據流,望著三人微笑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真正戰勝過它,但相信我,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它也別想戰勝我。」
……
……
憲章局地底那幅二維光幕上,深綠色的機械語言彙編而成的數據流,還在不停地流淌,就像數萬年來甚至是數十萬年來那樣,沒有任何停滯,也沒有任何變化。
聯邦中央電腦以冰冷的機械思維計算所有任務,嚴格按照序列和危險程度排序,對於它來說,擁有無數身份的封余,毫無疑問是比許樂更加重要的目標,從傾城軍事監獄暴動,朝霞號戰艦發射主炮的那一瞬間起,一至七十一及七十三號異常狀況,便進入了它的視野,並且它用最快的速度擬定了一個捕捉或者說清除計劃,自命名為魚餌。
正如封余的推斷,憲章電腦的真實能力絕對要超過許樂這些天的感受,只不過是強大而不可撼動的計劃序列優先度,造成了那種局面,如果用擬人思維來形容,大概就是故意示弱,誘使更重要的敵人進入包圍圈。
異常狀況與異常狀況的重疊,附加重要目標到來,直接激發相關程序,單從計划上來說,聯邦中央電腦的安排計算已經相當精確完美,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清除計劃的實施地點在沒有人煙的野生動物保護區,雖然濃霧對軍事衛星的定點造成一定影響,但只要加大彈藥投放量,依然可以保證在第一時間完全清除那幾個目標。
大氣層外待命的三艘戰艦已經做好了主炮發射的準備,南科州某陸地導彈基地威力恐怖的導彈已經升出地面,然而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卻始終沒有發射,聯邦中央電腦擬定的計劃,遭受到了某種挫折。
和前段時間那道悄悄潛進光輝,然後像小偷一樣消失不見的數據流無關,聯邦中央電腦已經做好了核心數據保護。
二維光幕上的綠色數據流緩慢流淌,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個五秒鐘出現一次的眼睛畫面,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來,平靜而沉默地注視著憲章局大樓里的人類,注視著官邸里激烈爭論的官員。
它非常不理解,為什麼自己的計劃制定的如此完美簡單,這些人類卻沒有辦法執行,從發出警報遞交申請到現在,至少已經過去了七分鐘,那些擁有許可權的人類卻依然還沒有做出決定。
不能直接進行物理操作,聯邦中央電腦必須在人類的命令下工作,於是它只能沉默等待,就連憤怒的情緒都不能有,如此落寞而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