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許樂愕然無語,怔怔看著房間里這些抵抗組織的領袖們,下意識里皺緊了眉頭,懸在身畔的手指緩緩鬆開,他不明白,這些人冒著被帝國發現的危險,冒著領導層被一網打盡的危險,冒著激怒自己的危險,綁架蘇珊大媽自己投了羅網,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
看到那張紙條後,在小院中在街巷中在情報署大樓外,他想過很多種答案,這種猜想一直持續到走進汽修廠和這些人相見。
他想過對方可能通過某種途徑知道了菲利浦的存在,知道那艘飛船的存在,想從自己這裡獲得一些尖端的科技成果。
他想過對方可能設置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包圍圈,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殺死自己,從而讓皇帝陛下絕種。
他甚至想過對方可能利用蘇珊大媽的性命威脅自己入宮去行刺皇帝,卻怎麼都沒有想到……
他們想讓自己當帝國皇帝。
……
……
許樂表示自己必須冷靜一段時間來消化這種震驚,老人微微一笑,揮手示意房間內其餘幾名委員退出去,自己卻留了下來,禮貌甚至有些謙卑地替他將杯中未曾飲過的茶換成熱的。
幾乎同時,許樂耳中傳來菲利浦的聲音,先前埋伏在樓道里的那些抵抗組織戰士已經悄無聲息地撤走,他蹙著眉頭緩緩抬頭,看著行動遲緩的老人,感受到對方的誠意,從而逾發覺得對方的提議荒唐至極。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唐志中。」
老人微笑望著他,說道:「我能明白您此刻內心的震驚,委員會的這項提議剛有雛形時,便受到了極大的非議,在很多人看來,建議並且動用組織全部力量幫助您成為左天星域的君王,是一個糊塗而荒唐的瘋狂想法。」
許樂偏頭沉默看著他,心想難道這件事情還不算瘋狂?
「但我堅持,而且我幸運地說服了大部分同志,這個瘋狂的想法有實現的可能,並且對於左天星域的人民來說,是當下有些無奈卻最好的一種選擇。」
許樂沉默片刻,搖頭問道:「在我的印象中,抵抗組織的終極政治綱領,就是推翻皇族統治,把政權交還給人民,在左天星域實現廣泛的民主平等,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還要幫助我成為一個皇帝?重點不是我這個人選,而是皇帝這個位子。」
唐志中老人溫和看著他,說道:「我向您解釋一下,經過皇族的血腥殺戮,最堅定勇敢的反抗者流了太多血,組織不忍心更多的戰士為了遠大的目標而變成屠刀下的孤魂野鬼,我們想要尋找一條相對溫和的革命道路。」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經過懷夫差的血腥清洗,存活下來的底層民眾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勇氣,怯懦而愚昧地興奮歡呼著皇族的統治和前線的勝利。」
「這和皇族披著榮光的洗腦有關,和懷夫差最近這幾十年的改良措施也有關。」
「我們這位皇帝陛下一手舉著卡頓這把屠刀,另一手拿著教育改革逐步廢奴的美好畫面,成功地維繫住絕大多數帝國子民對皇室的冀望,尤其是在聯邦部隊入侵的情況下,帝國社會下層的愚忠程度越來越濃,組織已經失去了再次發起大暴動的基礎。」
「愚忠?」許樂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有些陌生的詞語。
「帝國子民已經習慣了皇族和貴族的高高在上,如果沒有人欺壓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反而會很不習慣,甚至會感到害怕。所以當有人試圖喚醒他們,去掀翻騎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的老爺們時,反而會受到他們的傷害。」
唐志中唇角微翹,泛起一抹淡而悲哀的笑容:「你是不是覺得這很不可思議?」
許樂回答道:「我這兩年多時間去過帝國很多地方,也曾經看到很多被欺壓被侮辱的民眾,麻木地接受來自貴族們的剝削,甚至有時候還會主動替那些貴族和一些在我看來很有問題的制度進行辯護。」
他抬頭看著老人,說道:「您知道我自幼在聯邦長大,確實無法理解看到的這些,還有您先前說的這些。」
唐志中搖了搖頭,嘆息道:「可這就是帝國的現狀,民眾身上的棉被雖然裡面夾著鉛塊,很重,重到令人痛苦,甚至可以讓他們窒息,但他們最直觀的感覺是棉被終究是溫暖的,誰會願意被人把身上的棉被奪走,赤身裸體站在夜風裡,需要四處尋找柴火來溫暖自己?」
「可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許樂問道。
「帝國的文明史,並不是全部由血腥殺戮組成,有時候也會出現很多充滿智慧的閃光點,比如三千多年前,在黃厄星上曾經出現過一個政治清談流派,他們曾經想要建立一種試驗形體制,只是很可惜當時貴族沒有給他們這種機會,用子彈做出了無情的回應。」
「那是什麼?」
「虛君共和制。」
許樂再次聽到一個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政治名詞,雖然這兩年他一直在猛補政治人文方面的書籍,但依然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面他和白痴的差距只在一線之間,於是只好沉默傾聽。
唐志中老人望著他溫和解釋道:「虛君共和制,其實您可以理解為某種二元分權制度,帝國依然有皇帝,而且依然世襲,並且有權任命內閣。立法權和監督權則是由議會行使,議會則是由不分種族階層的民眾選舉產生,不過皇帝擁有否決權。」
做完極簡略的解釋,老人從抽屜里取出電子文件,緩緩從桌面上推給許樂,說道:「前賢的這種實驗性政治設計,還有很多權力互相制衡的要點,基本上都記載在這裡面,您有時間的時候,可以看看。」
許樂指尖輕輕在電子文件上滑過,看著那些繁複的文字條款,微微皺眉,直接問了句最重要的問題:「軍方服從誰的命令?」
「部隊嚴禁干涉帝國內部事務,宣戰權由議會授予皇帝陛下。」
「帝國內部的強力機構向誰負責?比如說警察。」許樂抬頭看著老人問道:「如果內閣由皇帝任命,那他理所當然擁有帝國內部最強有力的武裝力量,議會怎麼制衡?」
「這些資料有相關的內容。」唐志中老人說道:「在您進行閱讀的同時,我想向您解釋一下,為什麼我堅持認為這種虛君共和制非常適合現在的帝國。」
「保留帝制,保留皇帝的尊嚴與榮光,這樣容易讓貴族和忠於皇室的民眾接受,從而最大程度地團結或者說凝聚民心,讓帝國不至於因為政權更迭的動蕩而陷入分崩瓦解的悲慘下場,成為聯邦人的一盤菜。」
「而擁有立法權的議會,無論最開始數十年間會不會充斥著貴族和賄選的奴隸商人,還是那些最可恥的政治投機分子,只要這些人擁有了權力,習慣了與皇帝對峙弄權的美妙味道,便再也難以擺脫,他們會不惜一切力量,哪怕是名譽和生命也要維護這種體制。」
「這樣發展數十年,因為權力爭奪而必然管制鬆懈的帝國社會,將會出現整整一代年輕的智慧的勇於並且擅於爭奪政治權利的民眾,隨著這些新鮮血液的注入,虛君共和制將逐步變成現實,直至最後實現真正的民主。」
許樂耳中聽著老人因為過於簡略而像童話一般的推演,快速翻閱著手中的資料,眉頭越蹙越緊,說道:「按照資料上面的設計,帝國皇帝簡直就會變成一種神聖象徵,根本沒有什麼實際的權力。」
唐志中老人微笑說道:「保留皇帝的椅子,是基於對歷史的尊重,對帝國民眾無數歲月感情的尊重,象徵既然是神聖的,一樣會得到民眾的尊重。」
許樂搖頭說道:「沒有皇帝會甘心讓出自己的權力,這一套政治設計雖然美好,但沒有什麼實際操作的意義,終究還是要靠戰爭流血。」
「有皇帝會願意。」
唐志中老人靜靜看著他,緩聲說道:「這就說回我們最先前的談話內容,如果您成為帝國皇帝,難道您會因為貪戀手中的權力,就命令鐵血大軍回師天京星,屠盡議會?」
許樂沉默,沒有回答。
「您是歷史上第一個沒有接受過任何帝國教育,天然抗拒剝削壓制底層民眾的帝國繼承人,相對黑暗腐朽的白槿懷氏而言,您就是一張白紙,可以隨自己的心意為帝國繪製一幅最美妙的圖畫。」
唐志中老人臉上的皺紋逐漸舒展,聲音卻越來越激昂,熱血之中透著難以壓抑的歡愉,他看著許樂極為慎重說道:
「擺在您面前的資料,是命運賜給帝國民眾的一次良機,是左天星域無數萬年來,前所未有的大變局。」
「只要您同意,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是所有人的生命,幫助您回到皇宮,成為下一任帝國皇帝。」
「只希望日後的您,一定要記住我們這些人因為什麼而犧牲。」
安靜的房間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唐志中老人安靜地看著許樂,等著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