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光輕雨陪伴下的這兩年,許樂看過很多帝國歷史相關的典籍,時常被那些簡單語句後隱藏的血腥陰謀味道刺激的渾身寒冷,左天星域漫漫歲月間,不知道有多少家族多少天才人物為了皇帝二字,前赴後繼視死如歸以血獻深淵,卻永遠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可以如願。
踏往龍椅的道路光耀無比,布滿荊棘,刺穿鐵鞋華衣,留下斑駁血痕,毫無疑問是人世間最難走的一條道路,但這種說法並不適合如今的帝國和如今的他。
作為白槿懷氏唯一的嫡系男性血脈,唯一便是最大的優勢。他不需要在乎皇帝懷夫差怎樣看待他這個親生兒子,警惕不恥或是冷淡,不需要去扮演幡然悔悟順且孝之的好太子,不需要戴上金鐵鑄就的虛偽面具。
他什麼都不需要做,便可以施施然回到黑青色皇宮之中,頂著太子的名目,暗中握著抵抗組織的網路和武力,默然等著皇帝老去然後死去,然後他就將成為新的皇帝,左天星域千億民眾唯一的主人。
如果皇族想要對許樂做出某種考驗,如果懷夫差需要一些事迹來說服那些不甘心的遠房親戚,那麼帝國最大抵抗組織覆滅的功勞,今天已經隨著唐志中老人淡然的話語,提前很多年就落在了他的手中。
到那時候,唯一有資格有能力阻止這一切發生的她,絕對會保持沉默,甚至會漠然操控那台恐怖的桃瘴機甲,橫行於左天星域之中,將所有膽敢質疑這一決定的皇族貴族通通挑落槍下。
這位強大的公主殿下,在剛剛知道許樂身世時,便不惜冒著奇天大險悍然直闖聯邦,姐弟血情之前,君王之位何足道哉。
而那座隱藏在白槿懷氏皇朝幕後,比聯邦七大家要顯得更神秘更強大的白色院落,想來也會很樂意看到許樂成為這片星域的統治者,除了師門淵源,更與大師範對愛及和平的狂熱有關。
許樂沉默坐在桌旁,懸在身旁的兩隻手早已提前放在桌面上,下意識里虛握著茶杯,眉頭越蹙越緊,眼睛越眯越惘然,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他用工程師的機械邏輯推斷對方的提議,赫然得出以上的結論。
正如唐志中老人所言,只要自己同意他們的請求,並且在今後的歲月里履行今天的協議,那麼自己將成為歷史書籍上最值得描述的一代君王,左天星域如同封凍萬年的階級社會,將迎來一個全新的時代,這幕誰也無法預估影響的大戲劇,將就此拉開帷幕。
然而,新的時代只是意味著改變,誰也不知道那是最好的時代還是最壞的時代,而且這種變局如此之激烈,影響如此之深遠,許樂不得不陷入有些焦慮而渾沌的沉思,不知該如何回答如何選擇,只有沉默。
唐志中老人能夠感受到他此時激烈的心理鬥爭過程,所以只是安靜地等待,他相信死去的沃斯還有自己,不會看錯桌對面的青年,他相信無論等待多久終究會有一個結果,而且會是很好的結果。
……
……
沉默與等待沉默結束的對峙過程,被突如其來的響聲強行打斷,隨著牆壁發出變形的吱呀聲,緊鎖的房門被人粗暴推開。
齊大兵鐵青著臉走到許樂身旁,看著桌對面的唐志中老人沉聲說道:「我們都願意為了偉大的理想而犧牲,但您想過沒有,這個人憑什麼值得我們信任?」
唐志中皺了皺眉頭,說道:「信任這種事情本來就無法證明,我相信你的老師沃斯還有我自己的判斷。」
「就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信任,您要整個組織數十萬英勇的戰士,為了這個人冒險?您不要忘了,他是懷夫差那個暴君的親生兒子!雖然他在聯邦長大,但他血管里依然流著白槿懷氏骯髒的血液!」
齊大兵頸部青筋乍現,揮舞著手臂,憤怒質問道:「再說就算現在的他值得我們信任,可是我們把他推上皇帝寶座之後呢?」
「三年前您對所有同志們說,位置能夠改變人,不受限制的權力能夠腐化人類最高貴的情操,所以你反對我繼任組織領導者的職務,而是搞了一個什麼七人委員會。」
「好!我相信你是出於公心,所以我接受了組織的決議,那麼現在呢?你又為什麼相信這個傢伙當了帝國皇帝後,那個位置不會改變他?你憑什麼相信絕對不受限制的皇權不會腐蝕他?」
「有很多同志像我一樣,願意犧牲,但我們不願意這樣無謂的犧牲!」
齊大兵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如果他當上了帝國皇帝,卻根本不願意執行今天的約定,不願意把手中的權力讓出來,那時候已經喪失了力量的組織拿什麼去追究?還是說我們只能不痛不癢地罵他幾句?」
唐志中老人的心情郁沉起來,冷冷地看著齊大兵,說道:「這是委員會大多數委員同意的決議,而且我堅持。」
「不行。」齊大兵微微抬起下頜,斬釘截鐵說道:「除非他做些什麼,來證明他和那些可惡的皇族不是一回事。」
他低頭看著許樂,冷漠說道:「木恩一直被帝國情報署嚴密保護,因為這個原因,我們一直沒有辦法殺死他,如果你想讓我們相信你,你必須在一個月之內提他的人頭來見我,以你現在的身份,想要完成這件事情應該並不困難。」
許樂抬起頭來,看著齊大兵那張微顯扭曲的臉,本來正陷於惘然焦慮狀態下的大腦驟然冷靜,沉默片刻後說道:「據我所知,木恩雖然離開了抵抗組織,但除了三年前那次前往聯邦的使團之外,並沒有替情報署做任何事情,沒有出賣過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
稍做停頓,他繼續說道:「拋除立場來看,木恩應該算是我的朋友,當年他曾經救過我,所以你的這個要求我無法做到。」
齊大兵似乎並不意外他的回答,看著他沉聲說道:「我不計較你替那個可恥叛徒辯護的言論,既然你不願意殺他,那我向你建議第二個證明自己的方案:殺死懷草詩。」
許樂皺著眉頭看了他很長時間,問道:「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我知道她是你親姐姐。」齊大兵沉怒說道:「但不要忘了,這位公主殿下的手裡流淌著我們無數同志的鮮血,在正義事業的面前,家庭血緣這種東西,都是必須被忘記被拋棄的對象,更何況這本來就是罪惡的骯髒的腐朽落後的家庭血緣!」
許樂那雙濃眉皺的愈發尖刻,沉默看著他。
「如果你沒有想明白這點,證明你根本沒有堅定的革命思想,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掌握組織的權力,我會盡一切力量阻止你。」
聽到這些陌生怪異而充滿壓迫感的宣告,許樂蹙緊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不是因為想明白了一些什麼,而是因為他回憶起了一些東西。當年臨海州鐵塔上的女孩兒,那些充滿了革命樂觀主義的青年學生,他平靜地回憶著,然後確定了一些東西。
「在情感上,其實我一直傾向於你們,直到此時此刻,因為我無法接受,一個揮舞著理想主義旗幟的組織,居然會用這種打家劫舍土匪幫派才用的手段,這算是兩個殺人犯彼此之間的綁架?」
齊大兵眼眸里的鋒利光芒漸漸變得平靜下來,他背負著雙手居高臨下看著許樂,沉默片刻後不再說一句話,轉身離去。
「很抱歉,如果思想是一種容易轉彎的東西,那麼您先前不需要思考那麼長時間,很明顯我們組織內部有些同志的思想也還沒有轉過彎。」
唐志中老人嘆息一聲,起身對許樂說道,心中的感覺卻有些怪異,因為齊大兵衝進房來這番表演明顯沒有什麼意義,好像只是為了激怒許樂,讓他不接受這份協議。
「很抱歉。」許樂看著老人說道。
唐志中老人表情微微一凜,旋即微笑舉手阻住他的後半段話,誠懇說道:「請不要因為一時的情緒波動,而做出匆忙的決定,我想您這時候需要單獨一個人坐著思考一下。」
說完這番話,老人佝僂著身體緩緩走出房間,當房門關閉的那剎那,許樂驟然覺得他的身影顯得極為疲憊,很像自己這一生中曾經看到過的某些身影,比如那位坐在輪椅上的沃斯領袖,比如熬夜辦公之後的鄒應星部長,比如費城湖畔病床上的那位老爺子。
大概正是因為背影似曾相識的緣故,許樂沒有忍心馬上說出自己的決定,而是依照老人的請求,一個人沉默坐在孤室中開始思考,或者說開始準備稍後的動作。
幾分鐘後,許樂耳孔里響起菲利浦的聲音,他臉上表情驟然一變,猛地回頭向那扇緊閉的房門望去,微微縮小的眼瞳里滿是震驚的情緒。
房門再次被人推開,只不過這一次要顯得輕柔有禮貌的多。
走進房間的人依然是齊大兵,他用一方潔白的熱毛巾仔細地擦拭著修長的手指,徑直走到老人先前的座位上緩緩坐下,抬頭平靜望向許樂。
先前那個激動憤怒熱血的革命壯年領袖模樣早已消失不見,此時他的臉上全部是以實力為基礎的自信沉穩,還有令人心悸的平靜。
「我想現在我們兩個人可以好好談一下今後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