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殿很高,高的直聳入雲,許樂行走在京都街巷間,看著那幢俯瞰塵世的樓宇,總在下意識里不解,為什麼帝國無數場血腥叛亂,始終沒有傷害這幢看上去有些纖細脆弱的象徵性建築,而居住在最上面的歷任皇帝陛下夜晚與星辰相伴,為什麼沒有能夠養就寬廣的心胸,更關鍵的是多年前的帝國從哪裡弄到的科技,能夠保障那處的環境?
站在內官身後,感受著懸浮式電梯輕柔向上的動靜,因為時間太久的關係,他一直默然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東西,直至電梯門悄無聲息開啟,那扇畫滿金色向日葵的屏風映入眼帘,他才驟然一凜醒了過來。
帝國皇帝懷夫差在榻上面壁而坐,身上套著件合身的黑紫色袍子,綴著圓形質石的腰帶緊緊束在腰間,和腦後束住花白直發的石圈一襯,突顯肅穆莊嚴味道。
許樂走到他的身後說道:「昨天的事情謝謝你。」
「你?」懷夫差緩緩轉身,看著他冷漠說道:「這就是你在聯邦所受的教育?在我的印象中,聯邦向來認為我們帝國人是野蠻的獸人,那麼為什麼他們教出來的你,面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會用敬語?」
許樂保持著沉默,沒有解釋什麼也不想反駁什麼。
「昨天你和那些廢物見面時說了些什麼?」懷夫差微嘲看著他,說道:「他們很想讓你當皇帝?然後在我死後,把這個帝國弄的亂七八糟?」
許樂目光微垂,低聲說道:「現在的帝國已經足夠亂七八糟。」
懷夫差利眉微皺,冷冷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既然你不為權勢折腰,既然你厭憎皇宮的味道,為什麼你要和那些廢物見面?還是說你這個廢物也動了心,想要接手我手中的一切?」
前面兩句是當日在宮牆之外,那座野墳處的對話內容。許樂緩緩抬起頭來,平靜直視他的雙眼,說道:「我從來不認為我是廢物。」
「膽小怯懦,空有一身蠻力,雙肩卻載不動任何東西,眼前可以看到整個宇宙,卻要和那些老鼠樣的廢物打交道,像個賊似的看著父親的後背,這種人不是廢物,那誰是廢物?」
懷夫差毫不客氣地訓斥他:「真不知道你跟著納斯里學了些什麼東西!就連他的狂妄都沒有學到。」
「真正的狂妄在於不畏懼,並不在於別的。」
許樂沉默片刻後回答道:「如果說在你面前說難聽的話,就是勇氣,那當年你拿著棘條抽我的時候,我已經說了足夠多的髒話。」
似乎是回憶起當年極不愉快的畫面,懷夫差緩緩蹙起了眉尖,想起正是自己將面前這個小傢伙抽的渾身是血,還下令把他殺掉,卻渾然不知對方是自己留在這個宇宙里唯一的血脈。
一念及此,懷夫差怒意更盛,只怕連他自己都無法分辨這種怒意從何而來,從被矇騙而來?從顏面盡失而來?總之他緩緩直起身體,帶著君王特有的冷漠范兒,眯眼望著許樂,說道:
「你年紀已經大了,我不想再教育你什麼,也懶得和你這廢物講什麼責任之類的東西,但你必須記住,你身上流著白槿懷氏的血,你是我的兒子,你是我的臣子,你必須保持對我應有的尊敬。」
「我能接受的思維範疇里,沒有君臣父子這一套東西。」許樂望著他說道:「所以請你也不要試圖用這一套來震懾我,既然你不願意殺我,那麼就不要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
自登上摘星殿以來,浩瀚星辰間億萬生靈,沒有誰敢用這種語氣對帝國皇帝說話,即便是他最倚重最喜歡的懷草詩也不能,懷夫差的眼睛眯的愈發鋒利,沉鬱盯著許樂的臉。
忽然間他抬起右手緩緩撫過花白的頭髮,表情由風暴之前的平靜轉為慣常的冷漠,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說道:「不錯,像你這種蠢物,也只會吃帕布爾那套。」
許樂緩緩握緊雙拳,不是為了出擊,而是為了控制心中的情緒,他根本不想和面前這個男人見面,雖然從血緣上來說對方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之所以不想,不是因為情怯或是別的,只是簡單的不想。
懷夫差靜靜看著他緊抿的唇角,不知為何情緒再次鬆動,停頓片刻後淡然說道:「這次我幫了你,但你殺了齊大兵那個逆賊,就算是兩清了。」
聽到這句話,許樂有些不解,他很清楚帝國對於那些所謂叛亂組織的滲透力度,當年那場收割就是最血腥的明證,所以他根本不認為抵抗組織在齊大兵的領導下,會對帝國皇室造成怎樣的威脅。
「不要低估任何敵人,哪怕是已經死在你面前的敵人。」
懷夫差雙手微擺,隨著黑紫色的衣袖飛舞,負在了身後,他面無表情向欄邊走去,沉聲說道:「那個賤種身上幸運地擁有我們皇族的血脈,而且擁有成事必備的性格特質,在我看來,如果不是遇到你,他應該有很好的前途。」
許樂沉默跟著他向欄邊走去,想起齊大兵在房間里那些像鋼鐵摩擦般的宣告,想起那些暴風驟雨進化論的語句,不由微微皺眉,想到如果給那個人機會,說不定對方真的有可能成長為帕布爾那樣的角色。
「只是擁有能力的人往往容易自視過高,而自視過高的人,卻又容易死,因為他們總會覺得自己是天命所歸,沒有那麼容易死。」
懷夫差緩步走到欄邊,伸出左手撫摩紋路繁密的欄杆,看著樓外飄蕩的白雲,臉色平靜說道:「然而真正天命所歸者,整個宇宙里只有我,自幼年時起,無數人想要殺死我,可我依然活著。」
「身為君王,當有不世之自信,所以我從來沒有擔心過聯邦的戰艦能把這幢摘星殿轟塌,宇宙里星辰轉移,浮雲流動,但這座宮殿卻始終存在,我甚至看不到它有任何消亡的可能。」
懷夫差望著欄外流淌的白雲,望著那條血跡斑斑棘條落下的地方,望著兄長墜落的雲端,沉默很長時間後繼續說道:「仔細算來,我此生遺憾並不算多,除了李匹夫死的太早,那日聽聞他已死去,我驟然發覺自己竟再也找不到對手,那種寂寞你可了解?」
許樂看著這位君王有些蕭索的背影,不自禁地想起席勒小說里某些特文藝的描寫,然而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同樣的語句用辭,從不同人嘴中說出卻有截然不同的效果,如果是個紈絝子弟臨高而嘆寂寞,只會令人覺得厭煩噁心,可說出這句話的男人是左天星域之主,這片宇宙中最有權力的男人,便顯得如此理所當然。
懷夫差的臉上帶著淡淡的自嘲味道,慨然嘆道:「在很多人看來,在你的眼中,眼前這場戰爭驚心動魄,但在我眼中也不過是場遊戲罷了,小傢伙們打打鬧鬧,難道還要我去摻和?」
「父皇先師去後,我在這裡等了李匹夫二十年,結果他卻躲到了那片湖邊再也不肯出來。他既然死了,我到哪裡去找對手?」
許樂眉梢微挑,說道:「可是已經死了很多人。」
「人都會死,李匹夫會死,我會死,你也會死,人的宿命就是死,而人之所以活著,是因為要活的盡性。」
懷夫差轉身看著他,說道:「我乃帝王,沒有盡性的資格,既然你想去無聊地盡性,我也懶得再攔你。」
「但你必須記住,無論你去哪裡,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你身上流著的是我的血,你的光榮與墮落,都將披著白槿懷氏的名。」
「即便是去死,你也必須找個不令我丟臉的死法。」
……
……
在離開皇宮的路上,許樂一直沉默思索著摘星殿上這場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談話,對於那位孤守皇宮數十年的君王,他沒有生出多少感慨與同情,只是想著明明這位君王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眼光意志決心,甚至還可能擁有絕對不下於李匹夫的強大實力,卻因為那份橫亘心胸令他不能快意的執念,等了一生一世卻只等到李匹夫老死,這樣的人生究竟有多少意義?而自己人生的意義又在哪裡?
木恩在宮門外等他,他有些意外地看著這位依然穿著黑色皮衣的黑道大佬,眯了眯眼睛,問道:「聽說你現在已經是情報署的特別官員?」
「級別很低,雖然有殿下照拂,但你也知道,各部裡面充斥著貴族甚至是皇族,我一個平民子弟升遷並不容易。」
木恩彷彿沒有看到許樂眼眸里的情緒,微笑與他並肩行走在樹蔭之下,說道:「看樣子你是不準備留在宮裡了?」
「嗯。我不習慣這邊的很多生活細節。」許樂回頭用餘光看了一眼宮門處依舊恭謹跪在地上的官員,說道:「比如這種畫面。」
他和木恩是槍林彈雨里打出來的交情,雖然在天京星南向的山谷道路上同過生共過死,攜手埋葬過很多抵抗組織戰士的遺體,但是依他的性情,對於木恩背叛一事還是有些無法釋懷。
然而現在的他已經變成一個沒有資格說立場的人,自然也沒有什麼資格去批評別人,或者說已經失去了某種底氣。
木恩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真實情緒,微微自嘲一笑說道:「我可不是皇帝陛下的兒子。」
在帝國說這樣的話,毫無疑問是大逆不道的罪行,說話者可以直接洗乾淨脖子,同時召喚滿門婦孺集體去洗脖子,但木恩就這樣淡然說了,偏生許樂也聽懂了,腳步微頓,搖頭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