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漂亮的紅樹林前,鍾煙花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他遲疑問道:「可是以前已經有那麼多的人因為戰爭而死去,你卻一直躲的遠遠的,難道你不覺得這樣不公平?」
許樂伸出手揉著她的頭髮,輕聲說道:「任何人都有遠近親疏的考量,我剛才說過要尋找理由,理由往往就是說服自己的借口,大媽和保羅對於我來說要更親近更重要,那麼這個借口也就顯得更有力量。」
鍾煙花聳聳肩,沒有繼續說出自己心中的疑問,比如那顆充滿殺戮的星球上,本來就有熊臨泉那些你曾經的夥伴,為什麼你一直不去?
……
……
蘇醒過來的晨光,從地平線那頭蔓延過來,灑在二人身後的紅樹林上,寬厚紅葉上的露珠像鑽石般閃閃發亮,映的四周的紅艷景緻添了幾分魅麗之意。許樂望著樹林邊緣那艘做好偽裝的太空船,忽然表情微凝,沉默片刻後拍著少女肩頭說道:「你先上去。」
鍾煙花眉尖微蹙,下意識里向紅樹林中看了一眼,大致猜到有怎樣的狀況,但她無條件地信任許樂,而且永遠不會像那些只會尖叫發抖的貴族小姐般成為累贅,所以沒有多說什麼,平平常常走了過去。
看著卸下偽裝後的太空船緩緩關閉沉重的艙門,許樂鬆開緊握扳機的手指,緩慢將手從口袋裡拿出,轉身平靜注視著紅樹林的深處,那片在麗魅艷景幽暗間的地方。
離開聯邦已近三年,在帝國遊歷已久,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過,但他知道對方總會出現,總會在某些特定的時間段出現,自己殺死了齊大兵,那人在帝國深植的故事前因就此終斷,想來總會出面表示一下感慨或者是憤怒。
因為有這種思想準備,許樂此時的心情很平靜,並不緊張,當然保有著必要的警惕,雖說感情不錯,但誰知道對方會不會發什麼瘋。
封余從樹林深處走了出來,微微一笑,滿臉風霜在紅葉清光輕撫中顯得柔和少許,只有那滿口黃黑爛牙,輕佻地自唇間露出,迎著漸趨明亮的晨光,顯出醜陋的細節。
「是不是像你這種冷血動物,真的可以活一千年?」
許樂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癟癟的煙盒,掏出防風打火機點燃,然後把煙和火機扔了過去,此時二人之間還有差不多十來米的距離。
封余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白中泛著淡藍色的煙霧自鼻孔噴出,然後極詭異地在臉上依偎翻騰,遲遲不肯散去,模糊了眉眼。
封余眉梢微微挑起,望著地平線上升起的紅日,說道:「你是我教大的,明明自己是帝國人卻總念著聯邦的好,看著自己當年的下屬出生入死,卻躲到幾千光年之外,說起冷血這種事情,你早已超過了我,至於虛偽這種事情,你和已經死了的那個老頭兒倒有幾分相像。」
許樂知道他說的老頭兒是軍神李匹夫,無所謂地聳聳肩,說道:「大叔,這幾年我看過很多書,即便有的無法理解通透,但我還是按著笨辦法背下來,不過有段話不是最近看的,是以前小時候,你讓我去河西州州立大學圖書館看書時,我抄在本子上的句子。」
不等封余問或是嘲笑,許樂繼續說道:「一個社會的落後先是精英的落後,而精英的落後最顯著的標誌是他們經常指責人民的落後。」
「雖然扮成喬治卡林的你沒有這樣說過,但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的,無論是面對聯邦還是帝國。」
「我記得這是某位著名聯邦政論家說過的一句著名的正確廢話。」封余微微一笑說道:「我只是好奇為什麼我們難得見一次面,現在的你卻變成那種乏味的中年男人,習慣性地做這種立場判斷?」
「因為雖然很少見面,但我一直在想如果見到你應該說些什麼樣的話,或者說我一直在思考,化身萬千流浪在宇宙之間的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帝國皇帝有他的目標,雖然那個目標現在已經不復存在;大師範有他自己的目標,雖然顯得有些文藝有些酸;軍神老爺子也有自己的目標,雖然顯得過於強硬;就算是在市場里賣童裝的大媽都有自己的目標,雖然具體而細微。然而你呢?你的目標究竟是什麼?」
許樂沉默片刻,緩緩攤開雙手,感受著微涼的晨風,並不掩飾心情中被冷卻的那個部分,看著不遠處的封余,感慨說道:「我想來想去,發現你的目標只是在玩,你擁有了對抗憲章的能力,你把自己看成萬眾之上的神,你只是覺得這些事情有趣罷了。」
封余唇角微翹,望著他嘲諷說道:「這算不算是心理學中,子弒父情結的具體展現?你對我的失望只是因為你需要用某種方式證明,你已經超過了我,你可以輕易打敗我,只有這樣,你才能完成這個過程。」
「不,我不是想擊敗你或者說超越你,我不是齊大兵,從來不會信奉什麼進化論的調調,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許樂看著他平靜說道:「唐志中他們想要我去當皇帝,我知道這件事情肯定和你有關,你想要看看我和齊大兵究竟誰能把你的想法實現,為了知道這一點,你甚至可以冷漠看著我們在房間里廝殺。我不喜歡這樣,你也不要再指望像玩聯邦民眾,像玩齊大兵那樣地玩我。」
晨光映在封余的臉上,他沉默片刻後微笑說道:「我很清楚他不是你的對手,只不過我這一生就有兩個學生,你真的不應該殺他。」
「我再重複一遍,我只是一個打工的。」
許樂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微微挑眉說道:「他想殺我,我憑什麼不殺他?我才懶得管那個傢伙的存在,對於你來說有什麼意義。這些年很多人都告訴過我,宇宙里沒有什麼道理,那你們這些老傢伙把我逼急了,我的拳頭就是道理。」
封余手指微屈,將煙捲遠遠彈入紅日之中,平靜說道:「既然馬上就要離別,說重點吧。」
「以後別來煩我。」許樂說道:「如果你玩膩了,不想再折騰這些事兒了,想回東林療養中心去找姑娘,我願意陪你一起去,付嫖資這種事情我做的很順手,但如果你還想玩什麼,請原諒我有不做玩具的自覺,到時候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交談至此時,封余第一次緩緩皺起了雙眉,在晨光的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面夾雜著絲絲銀色,隨著皺眉的動作,看似千年不變的中年容顏也終於多了些蒼老的感覺。
「小傢伙,你這是在威脅我?」
「也許你是為我好,但問題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為我好,你很難令人信任,大概是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兩類人的緣故。」
許樂將煙頭扔到腳下,緩緩碾滅,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封余的眼睛繼續說道:「三年前在聯邦,你最大的疑問是我怎麼和憲章電腦取得的聯繫,其實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
「我習慣信任人,哪怕曾經受過傷害,這種態度一直沒有變過,我甚至也能相信黑夢裡那片光點,憲章電腦發過來的主動聯繫信號。」
「而你不一樣,你習慣猜疑警惕人類,更何況是你最痛恨警惕的憲章光輝?雖然當時具體情況有異,但本質上就是這個原因,所以我和憲章電腦建立了主動聯繫,你卻失去了最重要的這個機會。」
許樂看著若有所思的封余,說道:「現在不行了,聯邦憲章局大樓地底那個老東西變得比以前聰明太多,我們再也享受不到這種福利。」
他話鋒一轉,繼續說道:「這三年我一直在星辰間流浪,想像著你當年曾經度過的歲月,發現我們的區別真的挺大,同樣是流浪,但我有伴,有小西瓜陪著我,如果我願意,我甚至能找四五個女孩兒一起。」
他微微一笑,想著還有菲利浦這個傢伙。
封余眉頭微蹙,雖然已經是個老男人,但終究是男人,別的方面可以任由許樂大放厥詞,這方面卻是打死也不肯認輸,輕蔑說道:「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找四五千個女人陪著我。」
「你是不敢,而不是不願意。」許樂攤開雙臂說道:「我不一樣,我敢,只是不願意。」
封余輕輕撫摸滿是胡茬兒的臉頰,看了他一眼,說道:「說完了嗎?說完了我就先走了,不然快要趕不上去維加斯的班車了。」
許樂沉默片刻,看著他認真說道:「大叔,雖然你看著依舊年輕瀟洒,屁股還是那麼翹,但實際上你已經很老了。」
長時間的停頓,「你快要死了,別再玩了好不好?」
封余微微一怔,微笑說道:「你忘了當年在礦坑裡我怎麼跟你說的?老子當然不會死,老子永遠不會死。」
說完這句話,這對關係奇特的老師與學生,老闆與打工仔,就此沉默分道而行。許樂站在微濕的泥地上,看著消失於紅樹林深處的背影,沉默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然後耳畔傳來離別的風鈴,他知道那是大叔屁股後面懸著的那串六星刀在有節奏地捶打。
此一離別,再見不知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