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歷七十五年深秋,首都特區寒風漸起,雖然遲遲未能迎來第一場雪,但室外的低溫已經開始在建築玻璃窗面上塗沫霜色。
極輕微的電流啟動聲響起,下方的自動加溫設備開始運轉,只需要幾秒鐘的時間,像女子塗著面膜的玻璃窗便變得清晰起來。
平坦的常青草地和隨秋風滾動的枯葉,營造出一種生命堅韌與衰敗混合的感覺,透過玻璃上那張黝黑沉穩的臉龐,緩慢滲入官邸之中。
帕布爾總統沉默看著窗外的風景,忽然開口說道:「遊行隊伍走到哪裡了?」
「剛剛進入南科州境內。」
總統官邸辦公室主任布林先生,看了一眼手中的電子記事本,平靜回答道:「派往S2三大產業工會總部的官員,已經展開了近一周的工作,根據他們的判斷,有近六成的普通工人依然堅定地支持您,只是三大工會上層的領袖級人物,已經大部分被莫愁後山收買。」
「這是邰之源議員的個人行為,不要和莫愁後山聯繫起來。」
帕布爾總統緩緩轉身,身體極為放鬆地倚靠在窗台上,平靜說道:「拒絕繼承晶礦聯合體,自然是聯邦歷史上一次最大手筆的收買行動,但那位夫人會怎麼想?千世邰家的根基,就這樣消失不見,就算莫愁後山連任十屆總統,只怕也無法挽回損失。」
布林主任微微一笑,恭謹地站到總統先生的身後,將手中的電子記事本遞了過去。
邰夫人會怎麼想?能夠有資格在總統官邸概圓辦公廳內議事的人們,早在數月之前就通過那個最可靠的渠道,得知那夜夫人暴怒之下砸爛整個廚房的消息,能夠讓這位慣看江山如畫的夫人,變得如此失態,可以想見邰之源的決定,對她造成了怎樣沉重的打擊。
「墨花星球海峽伏擊戰取得了最大限度的勝利,少卿即便不在前線,他給那位公主殿下留下的禮物,依然發揮了作用,實在是難得的人才。」
橢圓辦公廳角落裡響起平穩的聲音,原來李在道將軍一直沉默地坐在那片陰影之中,始終沒有開口。
「少卿什麼時候能回來?」
帕布爾總統端起桌面上的咖啡,望著自己的老夥伴問道。
「艦隊已經完成空間跳躍,最多還有三周的時間。」李在道回答道。
帕布爾總統若有所思緩緩啜了一口黑咖啡,濃黑的眉毛微微皺起,然後逐漸放鬆散開,他並不擔心那場名為沉默行軍的大遊行,對於民權運動他有足夠豐富的經驗和應對措施。
在兩年前那場議會選舉中,帕布爾派別的競選者獲得了多個席位,如今各項法案正在按照當年的設計逐次通過,而且只要杜少卿挾赫赫軍威回到首都星圈,那些法案條例通過的速度會更快一些,更關鍵的是,能夠為他帶來更多的榮耀與聲望。
套在七大家脖子上的絞索已經越勒越緊,莫愁後山的一切動靜盡在眼帘之間,所有事態盡在掌握之中,帕布爾總統轉身望向窗外深秋的肅殺,黝黑的面容上泛起一絲淡然的笑容,知道自己只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通過戰時總統連任法案,再做五年總統,那麼便一定可以把當年小酒館裡的事業推進到底。
可是為什麼心裡總覺得有些陰影無法揮散?帕布爾總統微微皺眉,有些不知滋味地放下咖啡杯,然後聽到桌上發出嘀的一聲輕響。
拿起電子記事本,看著上面推出的最新新聞報道,他臉上的表情變得越來越沉重,黝黑的膚色漸漸變得沉鬱起來,直至最後化為似欲滴水的鉛雲,讓人不敢直視。
啪的一聲,帕布爾重重一拍桌面,盯著布林主任憤怒說道:「今天的首都日報你看了嗎?」
……
……
在聯邦民眾心中擁有極高地位的首都特區日報,三年前因為一場大火而短暫停刊,復刊後的報紙彷彿失去了當年敏銳的洞察力,和新聞從業者最稀缺的客觀立場,幾乎漸要和那些整天忙著報道前線戰事,卻對聯邦內部事務不願提及的媒體等同。
直到憲歷七十五年深秋某日,首都特區日報用一份特刊,向整個聯邦宣告了自己真正的復刊,而已經榮獲兩次星雲獎的鮑勃主編和伍德記者,再一次站在了公眾的面前,毫不畏懼地拉開了黑幕的一角。
這期特刊的標題極為聳動:「聯邦的掘墓人」。
誰是聯邦的掘墓人?隱藏在黑暗歷史中千萬年,如今早已臭名昭著的七大家?加里走廊那邊像野獸般兇殘,誓死要消滅聯邦的帝國人?還是聯邦HTD局怎樣清掃也無法徹底消滅的帶菌老鼠?
不,首都特區日報向整個聯邦提供的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震動所有人的神經,因為他們認為,聯邦的掘墓人正是依然享有極高聲望的帕布爾總統,以及他所領導下的聯邦政府。
這份特刊用了整整四個版面,幫助聯邦民眾回溯到數年前的那個時空,回想起那場已經漸要被人們遺忘的大爆炸,在爆炸中喪生的西林軍區總司令鍾瘦虎夫妻,還有數千名聯邦官兵。
作為執筆人的伍德記者此次放棄了他最擅長的犀利狠辣筆風,只是沉穩地用二十三張圖片、冷靜的彷彿沒有任何情緒的筆觸、枯燥卻令人驚心動魄的事件闡述,還有特刊正面那張大大的關係樹圖,告訴所有的讀者:
前西林軍區萊克上校,向前第二軍區鐵七師上校軍官西門瑾提供了古鐘號返航的精確路線圖及時間節點,西門瑾上校通過一名叫做何友友的帝國間諜,將此情報提供給了正在籌備第一次突襲的帝國幽靈艦隊。
當帝國幽靈艦隊強行穿越加里走廊空間通道,進入聯邦星域後,穿行四個天文單位,卻沒有被聯邦艦隊發現,那是因為他們獲得了偏遠星域憲章光輝間的夾縫走廊數據,而該數據由憲章局現任局長崔聚冬收集提供,中間人依然是西門瑾上校及那名叫何友友的間諜。
緊接著,那份清晰的關係樹圖,把西門瑾、何友友、崔聚冬這些名字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然後枝丫逐漸展開,出現了兩位議員先生的名字,出現了總統官邸辦公室主任布林的名字,出現了前聯邦副總統拜倫先生的名字,出現了聯邦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兼第一軍區司令李在道上將的名字,出現了聯邦前敵總司令杜少卿的名字。
首都特區日報這份名為「誰是聯邦掘墓人」的特刊,對上述材料,沒有進行任何修飾或者是隱瞞,沒有用某官員某軍官之類的稱謂,沒有用什麼含混不清的猜測說法,而是直接肯定決然,赤裸裸地直接點名!
在那份關係樹圖的最上方,整個版面的最上方,靠著「掘墓人」三個大號鉛字的方位,有一張黑框,裡面沒有照片,也沒有名字。
但看到這份報紙的所有聯邦民眾,都知道那是誰。
……
……
在這份特刊的封底,首都特區日報鮑勃主編親筆寫道:
「我相信閱讀著這份特刊的你們,從那些圖片和證據資料中,可以清楚地讀懂我及伍德記者的想法。是的,我們正式指控帕布爾總統及其領導下的政府,還有那個據說集結了聯邦最多高智商精英的三一協會組織,借帝國人之手,陰謀殺害了聯邦最勇敢的將軍。」
「或許沒有人相信這份指控,因為在情感受到挫折,信任受到損害的時候,人們往往更願意相信這種挫折和損害是陰謀,那麼我建議你們再次仔細閱讀一次我們的調查報道,而不是憤怒地將它撕成碎片。」
「這些證據並非偽造,來源也不可疑,找到證據的那個人已經死亡並且背負著某些極沉重的罪名,但我以及伍德記者相信他,因為當年正是他幫助我們揭穿了麥德林議員的真面目,而且他用死亡證明了這些證據的可靠程度。」
「轉交證據的那個人曾經提醒過我們,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才能把這些證據放出來,不然只會消失在民眾憤怒的口水和政府強有力的壓制之中。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嗎?不,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聯邦和帝國的戰爭還在持續,整個社會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戰火連綿的墨花星球上,即便是環山四州三大產業工會的示威潛行,彷彿也激不起太多浪花。」
「但我們已經無法再等待,因為我們眼睜睜看著,政府借用打擊七大家黑幕的理由,通過各項法案一步步攫取法律未曾賦有的權力,我們眼睜睜看著,狂熱的帕布爾主義已經蒙蔽了太多人的雙眼,像熾熱的空氣般回蕩在首都每幢建築之中。」
「政府各部門藉助萬惡的愛國法案,無視法律隨意徵調資源,逮捕民眾。更令人感到恐懼的是,這個政府已經開始習慣於依靠秘密部門和精神上的恐嚇維護自己的合法性。」
「我們真的無法再等待,等待的越久,聯邦便會變得越來越墮落,帕布爾先生還有兩年多的任期,難道還要我們等待兩年?他一直試圖讓議會山通過法案,完成史無前例的第三次任期,那麼會有第四次嗎?那麼我們需要等到永遠嗎?」
「所以我們刊登了這份調查報道,不是因為現在是最好的時機,而是因為現在已經是聯邦最後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