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特區郊外,那條斷頭路末地底深處,如萬年巨樹根系般繁密線路的最中央,聯邦憲章電腦核心區內。
像旗幟般懸在宏偉地下空間里的二維光幕,風吹不動地震不裂,平靜淡然彷彿從宇宙初生直至毀滅都不會有任何變化,平緩流淌的綠色數據瀑布流,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發生了極短暫的瞬間凝滯。
1.3333秒鐘後,遙遠地面上那幢像盒子般方正的建築內,響起尖銳的警報聲,警報聲中夾雜著清晰的機械電子合成音,表示這是第一序列事件警報。
憲章局局長崔聚冬看著像螞蟻般焦慮穿行於工作大廳里的下屬們,臉色鐵青沉聲訓斥道:「從現在開始禁止所有外部通訊,對所有重點部門加強監控,數據搜集提速然後繞過規程直接上報。」
「這是第一序列事件,等同於帝國入侵。」
……
……
總統官邸籠罩在風雪之中,露台前方的草坪早已被積雪覆蓋,無論青黃都找不到絲毫色彩。時間走進憲歷七十六年第一個月,聯邦政府處於極大的壓力之下,甚至可以用風雨飄搖這四個字來形容。
但官邸里的工作人員還是第一次看到布林主任臉上的表情如此生硬,也極難得地聽到橢圓辦公廳內響起總統先生嚴厲訓斥官員的聲音。
揮手示意最忠誠的下屬離開辦公廳,帕布爾總統用力地搓揉有些麻木的臉頰,比起剛剛當選總統時他已經消瘦了很多,黝黑的面容上第一次顯現出蒼老的痕迹。
他看著桌面上那張模糊的照片,看著那座像垃圾山峰般的龐大破爛飛船,眉梢微微抽動,想起三年前那艘速度恐怖的飛船橫行於S1星球表面的畫面。
然後他想起四年前那個小眼睛男人自帝國歸來時,億萬民眾在家裡在街上激動緊張注視直播時的場景。
那一次聯邦熱情歡迎英雄的歸來,這次呢?
……
……
「是的,總統先生。」
「依照您的指示,第四艦隊已經駛離基地,前往憲章電腦判定的56LYI星域進行攔截。」
「在道向您保證,雙月基地主炮群已經啟動待命,無論那艘三翼艦是不是還像當年那麼快,軍隊都有信心把它打掉,絕對不會讓它進入首都星圈。」
首都西郊一幢戒備森嚴的建築內,聯邦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兼第一軍區司令李在道將軍緩緩掛斷電話。
緊接著,他通過絕密指揮系統,平靜而又極為清楚地發布一道道命令,臉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緊張情緒。
輕擊系統待命按鈕,李在道將一張圖片拖進光幕桌面,他看著模糊照片上在獵兔系恆星光輝前如深淵陰影般的巨大黑色飛船,唇角緩緩露出嘲諷笑容。
「一堆垃圾的歸來,又有什麼意義?」
……
……
無數道命令從聯邦首都傳向宇宙各處。
漆黑空間某處的第四艦隊開始緩慢調整艦姿,然後驟然提速,伴著群晶態引擎噴射的幽藍尾焰,向56LYI星域沉默高速飛去。
第四艦隊由聯邦艦隊總司令洪予良上將親自組編,由於負責擔任首都星圈太空防禦這個至關重要的任務,該艦隊能量配額充足,戰艦主炮數量非常驚人。
幾乎同時,在S1兩側相對環繞飛行無數億年,極少能夠同時出現在同片天空下的新月與舊月上,面向深沉宇宙的那邊,數十道如同油井般的裝置緩慢升至地表,沉重的合金閥門伴著塵煙噴濺緩緩打開。
駐守聯邦各星球的地面部隊同時提高了警備等級,沒有一支部隊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只是依照上級命令,開始準備作戰,無數台泛著金屬光澤的MX軍用機甲開始進行自檢程序,雙引擎轟鳴聲響徹軍營。
憲章局地底深處的光幕上,那隻已經整整三年沒有睜開的眼睛,再次出現在繁密流淌的綠色數據瀑布中,沒有絲毫情緒望著上方,彷彿在說你還是回來了。
……
……
因為那艘垃圾破爛飛船歸來,整個聯邦都開始準備戰鬥,莫名緊張的情緒出現在很多地方。而此時遙遠宇宙那邊,黑色破爛飛船內部也正在開最後的準備會議。
這片鄰近百慕大的星域距離上林還極為遙遠,距離西林反而極近,聯邦艦隊沒可能這麼快就趕到,而除了整編艦隊很難有什麼能威脅到這艘破爛飛船。
所以艙內的隊員們情緒並不緊張。許樂的目光緩緩從男人們的臉上拂過,在心中默默數著:
熊臨泉,顧惜風,達文西,山炮,珠子,猴子,還有東方玉和一名十七師NTR隊員,這就是所有人。
「這次回聯邦,我們的目的就是要替死去的兄弟們報仇,讓帕布爾總統和政府為之付出代價。」
隨著許樂的聲音在艙內響起,嬉笑抽煙的隊員們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達文西取過輪椅旁那個行軍背包拍了拍,包里的金屬身份牌清脆作響,彷彿是那些死去的七組隊員靈魂在回應:我們聽到了。
「就這幾個人便想讓聯邦政府垮台,你們這些傢伙果然還是那麼天真,目標總是這麼宏偉而不切實際。」
牆角的東方玉嘲諷道。在墨花星球西南一路逃亡,所有人都習慣了這個傢伙時不時的尖酸,想著畢竟同生共死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誰也懶得理他。
「總不能說我們回聯邦的目標是沒有蛀牙。」
許樂攤開雙手無奈說道。
東方玉扶著艙壁站了起來,嚴肅說道:「作為戰鬥計劃制定者和最高指揮官,你應該明確盡量少死人。」
許樂沉默片刻後回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畢竟是個帝國人,我答應你這次一定爭取死最少的人,肯定不會在聯邦搞出一場內戰。」
……
……
做完不需要做做了也白做的戰鬥動員,許樂回到控制艙中,揉著疲憊的臉,盤膝而坐望著窗外發獃。
鍾煙花走了過來,在他身邊安靜坐下。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她鬢角插著一朵鮮艷欲滴的大紅花,襯著她白皙嬌嫩的臉蛋,顯得格外清稚動人。
紅花映入眼帘,許樂忽然想起以前那些年的某些畫面,微澀一笑說道:「哪兒來的鮮花?」
「許飛做的,下面生物培養艙裡面還有一大堆。」
許樂皺著眉頭說道:「回聯邦肯定需要幫助,但我不知道現在他們能不能相信我這個帝國人,我只擅長戰鬥卻不擅長策劃,其實這時候真的有些惘然。」
在聯邦里,他曾經進行過無數場戰鬥,但那時候他身旁有像邰之源這樣深悉權謀之術的同伴,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個值得全方位信任的女軍師。
在望都公寓里,在林園中,每當那朵紅花或是紅衣映入眼帘時,很多困擾他的問題都會變得非常簡單。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當此刻看到鍾煙花鬢角的紅花時,他忍不住說出自己的困惑,並不奢望小西瓜忽然變身酷鄒郁,只是傾吐一下苦惱罷了。
「之所以你這時候惘然,其實原因很簡單。」
鍾煙花望著他微笑說道:「哥你把自己和七組想的太重要,結果卻發現這種重要很虛假。如果要改變聯邦,說句實話,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還不如我有用。」
許樂知道這是事實,西林鐘家小公主的歸來,想必會讓聯邦政府感到非常棘手。
「我能猜到你一直沒有說的計劃。」
鍾煙花看著他的眼睛,嘆息說道:「肯定就是回去搞暗殺,一槍殺死帕布爾總統,一槍殺死李在道。」
許樂摸摸後腦勺,承認道:「這確實就是我的計劃。」
「果然如此。」
鍾煙花睜著大眼睛,感慨說道:「你能不能稍微成熟一些?關係到聯邦數十億民眾,你的計劃就這麼簡單?」
許樂笑著說道:「老白說過,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
發現鍾煙花的臉色有些難看,他趕緊攤開雙手,認真請教道:「好吧,如果你來處理會怎麼安排?」
鍾煙花從包里取出幾個椰香麵包,擺在桌上,很認真地說道:「人類社會從來就不是整體,聯邦的話簡單劃分,大致可以分成六個部分。」
「政府,議會山,憲章局,七大家,媒體以及民眾。」
……
……
「想要壞人接受司法審判,首先就要讓他手中沒有權力,換句話說,此次回聯邦的直接目標就是:讓帕布爾總統下台,政府全面換血。」
「讓聯邦總統在任期內下台,除了被像你這樣的人暗殺之外,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被彈劾。」
「去年聯邦管理委員會就啟動了對帕布爾總統的彈劾程序,只不過沒有通過。」
「母親曾經告訴過我,永遠不要低估那位夫人對聯邦的影響力,甚至可以說聯邦的議會山其實就是莫愁後山。」
「既然如此,那麼我敢肯定在去年彈劾案時,邰夫人肯定沒有出全力,這段時間她的沉默肯定也不代表退讓,而是覺得還沒有到發出雷霆一擊的時間。」
「邰夫人在等什麼樣的時機?她在忌憚什麼?很簡單,她忌憚帕布爾總統在民眾間的影響力,她一直在默默等待民眾遠離帕布爾的那一天。」
「沉默行軍運動已經越來越有影響力,尤其是南科州流血事件之後,更是如此,但依然不能對總統聲望造成毀滅性打擊,最近半年對聯邦政府來說,最沉重的打擊反而是首都特區日報那版特刊。」
「如果針對古鐘號的調查能夠深入下去,報紙能夠繼續披露真相,總統和政府的名譽必將一敗塗地,只可惜唯一敢報道的那兩個人現在已經被政府關押。」
「還有一個關鍵點就在於愛國者法案,如果能夠廢除這項法案,聯邦政府便喪失了絕大部分的秘密力量。」
「廢除愛國者法案要打違憲訴論,很巧的是這半年唯一在最高法院排期的違憲訴論,當事人就是鮑勃。」
「民眾不再支持帕布爾,政府失去統治需要的秘密力量,這就是那位夫人等待的時機。」
許樂皺著眉頭問道:「好像都是廢話,怎麼做?」
鍾煙花沒好氣說道:「當然是把鮑勃和伍德救出來,然後交給邰之源,讓他們重新開始報道和打那場官司。」
「這麼簡單?」許樂說道:「這個計劃好像也不複雜。」
「這叫清晰,而不是簡單。」鍾煙花認真糾正道。
許樂皺眉道:「如果那兩個人出來就能解決這麼多問題,為什麼邰夫人他們一直沒有動手?」
「這我就不知道了。」鍾煙花蹙著眉尖解釋道:「不過我相信只要你把那兩個人救出來,絕對大有好處。」
「麥德林還有古鐘號的證據,是你交給他們兩個的。」
許樂糾正道:「是施公子那個流氓。」
鍾煙花的計劃聽上去彷彿很有道理,但在許樂看來任何一場戰鬥總是充滿無數的未知數,比如鮑勃伍德為什麼始終沒有被營救出來,就無法找到合理答案。
然而看著蹙著清麗眉尖思考的少女,看著她鬢角的那朵大紅花,他不禁想起了鄒郁,那位曾經最親密的軍師,想起了聯邦的種種過往和朋友,臉上露出笑容。
「你知不知道,剛才的笑容真的很淫蕩?」
鍾煙花瞪了他一眼,憤怒說道:「想起鄒郁了?我就知道你心裡藏著些見不得人的東西,那可是你兄弟的女人,你的思想能不能不要這樣禽獸?」
「有比答應你的要求更禽獸嗎?」許樂惱火訓斥道。
鍾煙花低下頭去,喃喃咕噥道:「反正我不比鄒郁差。」
沉默片刻後,許樂神情凝重說道:「其實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聯邦軍方的態度。」
「我想鮑勃兩個人一直沒有人敢去救,就是因為七大家不敢在這時候激怒軍方。」
「如果聯邦軍隊表明自己態度怎麼辦?當一群機甲包圍議會山的時候,誰敢讓彈劾案通過?如果帕布爾真被逼入了絕境,他有沒有可能調動部隊清剿七大家?」
這是最慘烈的結局,然而也是極有可能的結局,不然無論出於何種考慮,聯邦政府都不可能在前線緊張局勢下,把杜少卿和鐵七師調回S1。
「田叔在西林還握著不少部隊,利家和許飛一直在暗中支援,等我回西林後鍾家不會垮,除非聯邦政府敢打一場內戰,但別的家族我就說不準了。」
許樂沉默,作為底層孤兒出身的他從來不曾喜歡過那些大家族,與七大家的戰鬥是他人生中比較快意的一部分,然而如今在聯邦政府的冷酷野望,帕布爾和李在道的冷血陰影前,似乎將不得不攜手作戰。
「有辦法解決嗎?」他問道。
「沒有任何辦法。」鍾煙花回答道:「看邰夫人有沒有什麼應對措施吧,另外如果哥哥你現在是帝國太子,帶著幾千艘戰艦打過來,或許還能支撐一下。」
許樂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如果按照你的計划走不通,最後還是走到這步,那我還是按自己方法做。」
「怎麼做?」
「殺死帕布爾和李在道。」
「又繞回去了?哥你怎麼這麼固執?」
「我本來就是一個固執的人。」
……
……
覆在白皙嬌嫩肌膚上的睫毛微微顫動,躺在床上的鐘煙花臉色慘白,雙唇抿的極緊,顯得格外痛楚,垂在身畔的小手緊緊抓著許樂的手,一刻也不肯放開。
鋒利的合金刺緩慢從她頸後肌膚里縮回,因為創口極細微的緣故,沒有滲出一滴血,然而晶元釋放生物電流衝擊神經,卻讓她痛的快要昏厥。
金屬手鐲外表像水銀般流淌關閉,那些若微觀星辰般的晶元被遮住所有光芒。許樂將少女摟在懷裡,輕輕撫摩她的後背,安慰道:「不痛不痛。」
這種置換或安裝身份晶元的痛楚,整個世界除了封余之外就只有他嘗試過,他知道那是怎樣的難以忍受。
「握著哥的手就不痛了。」鍾煙花睜開雙眼,看著他艱難地笑了笑,說話時嫩嫩的唇上露出牙齒咬出的血痕。
「要重新變成鍾家小公主,痛一下也值得。」
許樂笑著寬慰道。
鍾煙花疲憊地眨眨眼睛,說道:「沒有頸後那塊晶元,我一樣也是鍾家的小公主,不,是鍾家的公主。」
就在這時候,纖細的機械臂嗤的一聲來到兩個人面前,菲利浦惱火說道:「要打情罵俏換個時間,我說你們兩個能不能快一點,那坨廢鐵一直在盯著我的船,我好不容易在光輝里找到一個點,別給我錯過了!」
鍾煙花臉色蒼白瞪著探頭,嘲笑說道:「廢話,你自己讓船這麼囂張闖進聯邦,肉眼都能看到,還以為憲章電腦會發現不了你?」
「我才不管那坨廢鐵能不能發現,我就是要讓檢查站上那些憲章局小職員看到……」
纖細機械臂憤怒搖晃,菲利浦囂張宣告:「我回來了!」
許樂懶得理這台看多了黑道電影的機械生命,望著鍾煙花凝重問道:「準備好沒有?」
鍾煙花用力點了點頭。
幾分鐘後,就在憲章光輝的籠罩下,那座像垃圾山一般的黑色破爛飛船驟然發生一場劇烈的爆炸。
破爛飛船被炸成兩截,其中一截高速橫飛,然後在某地某時再次爆炸,炸成了一蓬美麗的帶火隕石雨。
像煙花一樣,飛向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