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計程車內慘嚎連連,車門忽然打開,姜睿醫師被狠狠推下車,捂著青腫流血的臉,癱倒在雨水裡低聲哭泣,看上去十分凄慘。
輪胎高速旋轉,帶起兩道激烈的水花,呼嘯離開湖灣碼頭這片偏僻巷口,瞬間消失在雨夜之中。
黎明到來,黃色計程車安靜地停在港都某處社區外,那位面容普通的司機默默看著社區大門,看了一下時間,掐熄手中煙捲,然後往車廂內噴了些空氣清新劑。
他每天清晨負責接送一個男孩上學,算是一份穩定的收入,只是那名男孩的有錢母親格外挑剔,態度驕傲蠻橫,如果讓她聞到計程車內有煙味,又是一通訓斥。
想著那名婦女尖酸刻薄的嘴臉,計程車司機忍不住搖了搖頭,搖下車窗玻璃,希望晨風能把味道全部吹走。
因為戰爭的緣故這兩年聯邦的物資供應非常緊張,使用混合動力的計程車,無論加灌氫氣或是使用電力站充能價錢都在不停地飛漲。
跑出租的師傅們想要維持收入,除了繞遠路宰生客這種常見手段外,也不得不愈發注意節省每日的支出。
所以雖然一月份的晨風有些寒冽,他仍然沒有打開空調,只是把工作服衣領掀了起來。
衣領能讓被凍麻木的腮幫子暖和些,卻管不到腹部,當年在戰場上腹部中槍留下的後遺症,讓他每每遇到寒冷,腹部便會陣陣酸痛難忍。
計程車司機臉色微微發白,揉著自己的腹部,想起那些很久沒有見到的傢伙曾經嘲諷自己有了一個風濕關節胃,唇角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容。
他叫劉佼,前七組隊員。
劉佼已經退伍多年,並沒有參加過那次首都春雨夜中針對姜睿醫師的打臉活動,但上個月他從某位隊員電話里得知此事,並且知道那名醫師現在正在港都,所以他毫不猶豫決定去進行監督。
夜裡跑出租生意本來就不好,拿出一些空閑去重溫一下當年執行任務時的感覺,非常不錯。
想著昨夜那個在雨水裡痛苦翻滾的醫生,劉佼愉快地笑了起來,然後注意到社區大門的鐵柵欄緩緩打開。
小僱主和他那位難纏的母親就要出來了,劉佼搖了搖頭,打開空調,自己卻拿了一塊抹布走下車。
就在他準備把計程車擦的更乾淨時,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過來,很直接自我介紹道:「我來自黑鷹。」
劉佼緩緩眯起眼睛,看著對方說道:「有什麼事?」
那名男人看著他說道:「我們想招你。」
劉佼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低聲回答道:「我在白水幹了太多年,已經干膩了,不要再來找我。」
「在七組和新十七師和在我們這個圈子裡,你一直是公認最好的駕駛者。這裡說的駕駛是全方位的駕駛,無論機甲裝甲車甚至是飛船。」
來自黑鷹的招募主管望著他神情凝重說道:「但不應該包括計程車,像你這種人物開計程車實在可惜。」
很久沒有聽到專業人士的讚揚,劉佼此時表情有些複雜,片刻心動之後微澀笑道:「你應該很清楚,政府一直盯著我們這撥人,除了開出租我不能做別的。」
前七組隊員無論在前線或是退伍,始終是聯邦政府監控的對象,像昨夜那般痛揍沒有背景的醫生無所謂,但想要重新進入像黑鷹這種地方,非常麻煩。
黑鷹主管臉上的惋惜之情非常誠摯:「太可惜了。」
然後他取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說道:「如果以後情況有變,請直接撥打這個號碼,我的分部現在直屬鄒小姐管理,她非常看重你,這是她的電話。」
鄒小姐應該就是望都公寓里那位部長千金?劉佼用兩根手指夾著名片,皺眉望著那名黑鷹主管的背影,很隨意看了一眼名片上的電話號碼。
然後他下意識里轉過名片,名片背面有四個手寫的字,還有一個不起眼卻非常清晰的花押。
任何執行聯邦政府私活的僱傭小隊,都有自己的秘密標識,七組也不例外,而且這種秘密標識一直延續到整體編進聯邦部隊,進入新十七師。
那個花押正是七組的秘密標識,除了隊員自己之外,本應該沒有任何外人能夠知道,此時卻出現在名片上。
名片背面那四個手寫的字是:
「集合待命。」
……
……
劉佼看著那四個字,看著那個花押,瞬間想起無數過往,硝煙瀰漫的戰場和香煙瀰漫的營房。
他的眉毛挑了挑,眼眸驟然明亮,唇角神經質般牽動,似乎想要笑,卻又硬生生把這抹笑意壓制下去,最後變成雙唇間輕揚吹出的一連串口哨。
「我說那個誰!你還愣在那兒幹嘛,還不趕緊把這邊的泥巴擦掉,真是個懶貨,明明昨天晚上下了那麼大的雨,也不知道提前洗洗車!」
計程車旁一名牽著小男孩的少婦,怒氣沖沖瞪著他喊叫道,劉佼怔一怔後,輕言細語回答道:「洗你媽逼。」
渾身名牌的婦人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舉起顫抖的手臂指著他的臉,咆哮道:「你不想幹活啦!」
劉佼不再理她,拎著藍色防脫毛抹布坐進計程車,伴著尖銳的輪胎摩擦聲,就這樣揚長而去。
那名婦人目瞪口呆站在街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讓平時那個憨實怯懦的計程車司機變成了這樣。
窗外冷風吹在劉佼微燙的臉頰上。
記住號碼後,他就把那張名片嚼碎吞進腹中,才發現原來纖維紙的味道也是那麼好,於是他快活地哼著小曲吹著口哨,開著黃色計程車在港都大街四處亂跑。
從現在開始,他敢拒載了。
……
……
「記得去菜場買洋蔥,今天晚上的炒合成肉,我可不想還吃青椒炒的。」
因為年齡和生育的關係,護士長的身材有些輕微的變形,當然她不會允許自己丈夫對此發表任何評論。
她提起女士包匆匆走到門口,回頭和丈夫擁抱,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忽然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如果真覺得悶,要不要去找些事情做?」
「家裡不差錢,其實你要覺得辛苦,也可以不用去醫院上班了。」白玉蘭微笑回答道。
妻子瞪了他一眼。
房門關閉,白玉蘭開始打掃衛生,晾晒衣物,開始了自己全職家庭婦男的一天。
露台外面飄著雪,他站在仿日晒燈下,站在旗幟般的衣物下面,從晾衣架尾盒裡掏出一個煙盒,取出一根點燃後,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
多年的家居生活,沒有工作,如果換成別的男人或者會非常不適應,肯定會有些失落寂寞感覺,但白玉蘭從來沒有這些感覺,他很適應甚至享受。
十六歲不到就開始拿起槍械殺人放火替政府賣命做私活雖然不能說是無惡不作但卻可以說飽經風霜慣看狂風驟雨打的花枝零落,這種經歷過於豐富的男人一旦回到世俗平靜的日子裡總會顯得比尋常人平靜更多。
不過就是鋪床疊被做飯洗碗,當年被那個可惡傢伙用兩千萬買過去當生活秘書早就已經做慣了這些事情,哪裡會有什麼不適應和抵觸情緒。
淡藍色的煙霧瀰漫在露台間,白玉蘭微笑望著窗外的雪花,滿意於此時身旁的溫暖,當年身上那股特殊的閨柔陰冷氣息早已被家庭與親人搓揉成了溫和。
他下意識里抬起挾著煙捲的手,想用大拇指把額頭細碎髮絲掀起,手指什麼都沒有碰到,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就已經把頭髮剪的短且清爽。
習慣的力量還是這麼強大,白玉蘭搖頭自嘲笑了笑,就像手指間的煙捲,戒了兩年終究還是沒有戒掉。
房間里傳出孩子的呼喊聲,白玉蘭面色劇變,趕緊打開露台窗戶,把還有一半的煙捲扔了出去,然後扯下一塊毛巾拚命地扇動,希望能夠把煙味扇走。
「爸爸,你又抽煙了!」
三歲的兒子抱著一把玩具槍,氣鼓鼓地瞪著他,手指頭放在扳機上,似乎隨時可能射出懲罰的子彈。
白玉蘭尷尬笑了笑,蹲下說道:「千萬不要告訴你媽。」
兒子格格笑著說道:「那我要看電視。」
白玉蘭沉默片刻,準備端出父親的威嚴,卻發現在這場戰爭中自己是註定的輸家,只好默默輸入家長控制密碼,打開客廳牆上的電視光幕。
聯邦新聞頻道正在播放戰地紀錄片,經過後期處理的畫面上看不到太多鮮血和殘肢,只有聯邦部隊的英勇和帝國敵人的怯懦愚蠢,所以白玉蘭並不擔心才三歲的兒子會被這些戰地紀錄片熏陶成變態殺手。
但他非常不理解這麼小的孩子不愛看動畫片,卻天天抱著玩具槍對著戰地紀錄片興奮不已,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強大生物標記遺傳作用?
「我的好兒子,你長大後的理想是什麼?」
白玉蘭靠著沙發坐在地板上,手裡拿著一罐啤酒,感覺非常舒服,看著拿著玩具槍不停對光幕上帝國人射擊的兒子,忽然問了一個所有父母都會問的蠢問題。
兒子轉過身來,扭著屁股興奮地大喊大叫道:「我要當軍人!我要當英雄!」
然後小傢伙指著電視上幾台正在呼嘯高速前進的黑色機甲,大聲說道:「爸爸,我要開機甲!」
白玉蘭端著啤酒罐的手微微一僵,望著光幕上那些熟悉的機甲身影,眼睛漸漸眯了起來,他很少在家裡談論自己的過往,就連妻子也只知道他是個很有錢的退伍軍官,卻不知道那些更細節的東西。
沒有說不代表從來不會想起,不會想念,那是白玉蘭人生前半段所有的光榮與驕傲,其實他一直很想通過敘述重溫那段回憶,卻找不到合適的談話對象。
「你知道這種機甲的編號嗎?」他看著兒子試探問道。
兒子大聲回答道:「知道,是MX!」
「設計MX機甲的人,是你爸爸認識的朋友。」
白玉蘭終於再也忍不住,喝了一口啤酒,笑著自我介紹道:「聯邦最早失敗的MX機甲,就是你老爸我試的機,後來研發成功的也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些MX機甲,也是你老爸我試的機,你說老爸厲不厲害?」
小傢伙緊緊抱著懷裡的玩具槍,盯著他很長時間,皺眉說道:「爸爸,除了抽煙你還撒謊,這樣不乖。」
MX機甲和七組是人生最大的驕傲,然而在自己兒子面前,這些驕傲卻成了撒謊的證據,自尊心備受打擊的白玉蘭表情難看地繼續喝酒,不再多說一個字。
落在沙髮夾縫裡的手機發出嘀的一聲輕響,白玉蘭伸手進去掏了半天才找到,他有些疑惑誰會聯絡自己,還是說又是一份該死的垃圾郵件?
目光落在那個多年沒有看到的郵箱地址上,白玉蘭眉眼間的氣息驟然犀利,他沉默放下啤酒,走進卧室將這封郵件列印出來,然後拿出直尺斜30度角一靠。
最簡單卻很少有人會用的常規插字加密手法,直尺靠上去後清晰地顯出一行文字,以某固定數序跳躍去看,便能看到四個字:「集合待命。」
用最快的速度銷毀手機里的郵件和列印出來的紙張,白玉蘭走到露台上取出藏著的藍盒三七,望著窗外的雪花再次點燃一根香煙,沉默了很長時間。
「爸爸,你又抽煙了。」
「乖,你先自己玩,明天讓你繼續看電視。」
「爸爸萬歲。」
白玉蘭微笑望著沙發上蹦跳的兒子,走進廚房後臉上的笑容卻快速收斂,此後他一直呆在廚房裡,再也沒有出來過,誰也不知道他在裡面做什麼。
下午四點鐘妻子坐著地鐵從陸軍總醫院下班歸來,疲憊的護士長鬍亂將包扔到沙發上,教訓了兒子幾句,走進廚房四處看了看,皺眉問道:「洋蔥呢?」
白玉蘭從水槽旁站起來,表情有些緊張,回答道:「下水槽壞了,修了一天忘了去買。」
妻子捂著額頭無奈嘆息一聲,拉開儲物櫃發現連青椒都沒了,搖頭說道:「算了,晚上吃麵條吧。」
她走進卧室去換家居服,聲音卻一直沒有停止:「小白,我想給我們單位黃麗介紹男朋友,她年紀不小了卻還是一個人,讓人瞧著實在是可憐。」
「那就介紹吧。」白玉蘭蹲在水槽旁隨意回答道。
「我就是想問你有沒有合適的戰友幫助介紹一下。」
「當兵的有什麼好,太粗魯。」白玉蘭回答道。
妻子從卧室里探出頭來,眉開眼笑說道:「你不就挺好?比女人都細緻,哪兒粗魯了?」
如果平時說出這句話只怕會惹來帶著閨房樂趣的色情回答,然後就是一陣天雷地火激烈纏綿,但今天廚房裡那個男人明顯沒有這些興緻。
「說起來幾年前在醫院看到你的那些戰友,人真的不錯,咱們也沒辦婚宴,他們居然湊了那麼多份子。你這個人也真是的,既然都是朋友,就該多走動走動。」
白玉蘭從水槽旁站起身,笑著回答道:「會走動的。」
在他腳前,水槽下的暗門正在緩緩關閉,裡面那七把不同規格的軍用槍械泛著金屬光澤。
多年未動的槍支要重新保養清潔直至寒光重現,只需要一封信、一聲集合的命令,以及一天的時間。
……
……
史航在棲霞州開了一個蛋糕店,因為有達家的關係,生意相當不錯,店裡的姑娘格外漂亮。
像這樣過著不錯生活的隊員還有很多,退伍後的他們正在緩慢地重新融入社會,融入本來屬於他們的圈子。
兩年前,江錦在家族支持下開了家連鎖電影院,然後他想請和自己同批退伍的某名老隊員去做經理。
那名老隊員卻說,以前在部隊里老子是你的頭兒,現在你居然想當我的老闆,門都沒有。
江錦汗珠直流,或怒罵或跳腳或懇求直到最後快要跪下來,那名老隊員終於同意了他的請求,卻堅持認為自己沒資格做經理,只肯在電影院做清潔工。
電影院在南科州,這是一個黑道橫行的地方,某個小幫派並不知道影院老闆的家族背景,更不知道那個年輕老闆有七組履歷,於是小幫派試圖收取保護費。
然後他們衝進電影院鬧事的時候,遇到了一名拄著掃帚的中年落魄漢子。
留下七具昏迷成員的身體,小幫派終於明白網路上那個段子是真的,每家公司都有一個傷不起的清潔工。
散落在這顆星球上的前七組隊員們,退伍之後依然受到聯邦有意無意的監控,他們就像劉佼和白玉蘭那樣,沉默誠懇老實地生活著。
有人正在召開某製藥企業的董事會,有人正在推銷自己的保險,有人在南半球的沙灘上望著藍天白雲發獃,似乎要將白雲看成戰場上的硝煙。
某一天,他們通過各種途徑看到了四個字。
然後董事會依然繼續,推銷保險的雙唇依然凌厲,看風景的還在看,電影院依舊乾淨,蛋糕店的小姑娘雙頰依然被小老闆調戲的紅暈朵朵開。
沒有人知道,他們已經開始在默默地準備,準備迎接分別三年的戰友兄弟,準備迎接新的命令,準備戰鬥。
七組,已經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