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人生最初的理想是成為聯邦戰艦上的機修輔宮,這個理想不是被歲月吹乾而是被命運強硬地扭轉到了另一個方向,但這畢竟是他年少時的夢,像一朵永遠不會凋零的花,所以他對戰艦一直很感興趣,很輕易地找到那間普通數據交換中心房間。
當他剛剛走進房間,牆壁角落裡響起李在道平靜溫和的聲音。
「在道是一個很有計劃性的人,雖然並不認為會發生,但針對有可能出現的局面,都做了相應的安排。許樂,我必須承認你出現在這裡很讓我吃驚,但你想必很清楚,合金閘門已經落下,沒有機甲的幫助你很難再往前走一步。」
「個人英雄主義早已不再適合這個時代,我的戰艦馬上就要進入暗區,面對著一個擁有強大意志和能力的集體,你無法阻止任何事情……就算家父復活,他也無法阻止這一切。」
許樂抬頭看了一眼角落裡的傳聲設備,心中默默想著自己也是一個很有計劃的人,所以他沒有理會對方,沒有回答,沉默取過一直背在身後沉重的行軍背囊,取出水罐抿了兩口。
李在道平靜溫和的聲音回蕩在房間內,回蕩在戰艦三層幽暗的區域間,許樂卻彷彿根本沒有聽到,待喘息略平,撕開粘性繃帶用力裹住左肩上那道咧著嬰兒嘴的傷口,然後走到數據室控制台前,深吸一口氣,雙手如鐵把住兩邊暗暗用力一抬。
啪的一聲脆響,聯結緊密的控制台金屬外殼,就這樣簡單地被他取了下來,看著裡面繁複的線路和靈敏構件,許樂找到自己此時最需要的東西,直接甚至有些粗暴地拔下一道數據線。
就像放風箏線那樣,他拉著那條388芯數據線沉默向房門外走去,趟過血泊中的屍體,跳到MXT機甲上取下修理臂,然後走到緊緊關閉的沉重合金閥門前。
低沉的嗡鳴聲響起,用來進行完全隔絕的戰艦合金閘門固然牢不可摧,但門旁艙壁上的線路閥在許樂這個天才機修師面前,卻脆弱的像是沒穿衣服的少女,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被打開。
嗖嗖尖銳的空氣流失摩擦聲響起。只能從內部破解的線路閥,對於戰艦維生系統來說並不是很大的威脅,縱使發生意外泄露,以這種泄露速度根本無法讓隔絕區里的氣壓降低絲毫。
但這對許樂來說非常重要。他把手中的數據線從線路閥空洞里塞了出去,合金閘門前面不遠處正是他剛才用一台MX機甲為錘生生砸破的空洞,因為壓力差的關係,數據線塞過去後並未墜地,而是快速被吸向戰艦之外的太空。
看到數據線那頭的無源信號放大器出飛了戰艦,許樂手指一緊,抓住了數據線,然後半蹲身體脫下一隻破爛不堪的軍靴,用力地塞進線路閥空洞,完成固定。
走回房間,許樂疲憊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扯過那根伸向戰艦外的數據線另一頭,取出身旁行軍背囊里的機修工具,開始不停拆卸控制台里的電控構件,然後不停地進行組裝焊接。
他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十根手指卻異常穩定,表情和眼神異常平靜,就像少年時在東林礦坑那個修理間內修理家用電器一樣。
他知道李在道能夠看到自己的所有動作,但始終低著頭毫不在意,因為他堅信除了大叔和自己,沒有誰能明白他現在在做什麼。
「雖然不明白你這時候在徒勞地做著怎樣的掙扎努力,但在道想讓你看一段畫面,讓你明白人類的新篇章將怎樣掀開。」
在這種最後決戰時刻,就算是控制大局可以有閑心坐在大廳里喝咖啡的人,大抵也不會忽然生出文學家般的感慨,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帝國大師範那般瘋癲,所以許樂很清楚李在道說的平淡實際上就是想干擾自己的計劃,但他依然抬頭看了一眼。
房間上方彈出一輻極薄的二維光幕,畫面下方清楚地標識著比基高原二號實驗的字樣,起先是一片黑暗,然後是一片明亮。
一股恐怖的波動由高原地底深處擴散,大地開始震動搖晃不安,無數道煙塵激射而起,數百平方公里的地面竟然開始逐漸崩塌!
而在比基高原深處的地爆實驗區,則出現了更可怕的畫面,在那些高速擴散的光與熱下,堅硬的合金實驗材料瞬間融化,緊接著無數實驗用的野獸還有十幾名明顯是帝國俘虜的人影化為灰燼!
「這只是實驗區的一個片段畫面,你無法想像這種武器擁有怎樣的威力,可以造成多大面積的傷害,與之相比,聯邦的戰艦主炮和帝國耗資巨大的導彈密防陣,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是的,當我看到實驗報告時也被深深震撼,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人類居然可以擁有如此可怕,竟似可以挑戰造物主的武器,我更沒有想到,這種武器的理論來源竟是如此的簡單,如此的美。」
「小小的質量與偉大的能量之間,竟是不可撼動的光速,是不是很簡單很美?我不能接受的是,這麼簡單而美妙的公式不應該過了數萬年才出現,人類在宇宙間孤單地生存著,時時刻刻與這個公式相依相偎,為什麼始終沒有發現?」
房間里回蕩著李在道不解感慨的聲音,然後是片刻沉默。
「幸運的是我發現或者說找到了這個公式,並且用這種最合適的方法讓它展露光彩。許樂,我可以向你保證,最大威力的炸彈可以一次性摧毀整座港都市,一百枚便可以讓S1變成一片火海,而你可知道你所在的這艘烈陽號上擁有多少枚?」
「現在的問題是先炸哪裡?因為憲章光輝存在,戰艦想要發射導彈,或者讓地面的下屬引爆炸彈,都會變得非常困難,所以我不得不把第一次爆炸的目標設定為憲章局。」
……
……
烈陽號戰艦頂層大廳內,李在道將軍端著咖啡,望著光幕上正在下層某間普通數據房裡忙碌的許樂,參謀部經過計算推演後,確認那裡無法對戰艦造成任何損害,所以他平靜回憶往事。
「或許是因為小叔的關係,很小的時候我就對無處不在的憲章光輝有很大的興趣,我不明白為什麼身旁的人們都對頸後的晶元漠然待之,對憲章如何運行完全不感興趣。我不一樣,我是一個很喜歡弄清楚所有事的傢伙,這一點大概真的和遺傳有關。」
「很久以前我便認識了崔聚冬,然後我更加了解憲章,我知道了憲章局很多秘密,我甚至知道在聯邦中央電腦里藏著很多明明很先進的科技,卻始終不肯放出,禁錮在幽暗冰冷的地下。」
「那些科技都是人類先祖的智慧成果,憑什麼要一台冰冷的機械電腦替我們選擇哪些可以用,哪些不可以用?這種感覺讓我覺得人類就像電子圍牆那邊的野牛,名義上受到不被打擾的保護,實際上卻是被圈養在一片看似廣闊的天地間,沒有任何自由。」
「所以我的目標是摧毀憲章局,驅散惱人的憲章光輝,結束聯邦人類沒有自由也沒有真正尊嚴的數萬年曆史。重新擁有那些先進的科技,聯邦只需要團結撐過開始艱難的幾年或者幾十年,便會迎來一次跳躍式大發展,那時候帝國又如何會是我們的對手?」
「事實上在我的計劃中,第二次大爆炸將會出現在墨花星球,帝國最精銳的機甲部隊還有你那位姐姐,看似不可戰勝的懷草詩公主殿下,將會瞬間成為歷史上很不起眼的幾行文字。」
「終止憲章,戰勝帝國,然後再輕而易舉摧毀那七個大家族,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父親和小叔最大的願望就此實現。」
「父親和小叔大概是這片宇宙里最強大的兩個男人。然而終止憲章、摧毀七大家、戰勝帝國這些目標,他們為之奮鬥努力了整整一生卻還是無法做到,卻將要在我的手中實現!」
李在道的聲音依然平靜溫和,但許樂能夠隱隱聽出,藏在最深處的那一抹狂熱和冷酷兩種不同情緒交織而成的瘋狂意味。
「在這個宇宙大時代里,個人武力再強大又有何用?人類與野獸的區別就在於頭腦!我在家族三代中看似最弱小不堪,但我卻能創造出比父親更了不起的偉業,完成小叔都無法完成的歷史使命,費城李家的無上光輝必然由我繼承而且發揚光大!」
聯邦諺語里說過:人類與野獸的區別應該是人有道德。
沉默低頭做事的許樂抬起頭來,望向上方的光幕,微微眯眼沒有講出上面那句話,他的身體有些寒冷卻不是因為失血,而是因為彷彿看到稍後將要發生的那些可怕畫面。
憲章局大樓安靜地佇立在大道盡頭;邰夫人在莫愁後山的露台上喝茶;沉默行軍民眾正在議會山前歡呼慶祝,阿源站在石階上望著支持者們微笑揮手,輕聲咳嗽;墨花星球上李瘋子正率領機甲群瘋狂地戰鬥,懷草詩指揮著帝國鐵流順北線而下。
聯邦某支援艦隊準備向帝國戰區發射數十枚導彈,希望能夠暫時阻止對方猛烈南侵的腳步,然而那位艦長卻根本不知道那些常規彈頭早已經換成了某種他們不知道的彈頭。
然後爆炸發生,天際線驟然變得暗沉下來,霎時間又驟放明亮,無數道蘑菇般的硝煙雲在宇宙各地升騰,憲章局大樓沒有了,莫愁後山的露台沒有了,議會山沒有了,歡呼的人群也沒有了,整個世界變成焦黑的灰被衝擊波吹拂的漫天而起。
一片荒涼死寂。
……
……
換成別的時候或許會進行最後的說服嘗試,但許樂沒有,他只是望著房間角落裡的探頭,聲音微啞說道:「你沒有資格繼承費城李家的光輝,無論是軍神還是大叔都是你永遠無法企及的對象,因為你的內心不夠強大,你是個失去了人生方向的可憐人,你現在表現出來的瘋狂,只是源於你內心最深處的自卑。」
沉默片刻後,李在道平靜回答道:「不用嘗試激怒我,然後讓我犯錯,你大概不了解我的性格,我是一個沉穩甚至可以說保守矜持的人,你也不必試圖用什麼道德與良心之類的話說服我。」
「在人類歷史上很多同心協力試圖革新的團體,最終都分崩離析甚至彼此背叛出賣,但我們始終沒有,為什麼?能力越強的人越有攫取權力的慾望,為什麼我始終沒有?因為我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既然當年我選擇了支持帕布爾,就會一直支持到底。」
「是的,這場戰爭會死很多人。在你看來在很多人看來甚至在歷史後來者眼中,我都是一個不道德的兇手,但我必須提醒你道德永遠只在人的社會關係之中,而不能放在歷史的大尺度背景里。」
「父親當年下決心搞西林輪戰。一代又一代西林青年前赴後繼死在那些星球上,西林苦苦煎熬多年。這當然不道德,但這對聯邦有利,當全面戰爭爆發後,我們可以少死很多人。」
「你不惜聯邦動蕩內亂,也要去殺麥德林,然後你殺了萊克,殺了梅斯,殺了胡著,你還想暗殺聯邦總統,難道這樣做真的符合道德的要求?你還殺了那位郡王屠夫,似乎很大義凜然,但如果想到你親手殺死了自己兩位叔伯,這又符合哪條道德?」
「聯邦怎樣發展壯大,人類怎樣在這片浩瀚宇宙間生存下去,這和道德無關,只和生物本能的細緻設計有關。」
「許樂,到了你我這種地步的人,應該非常清楚,道德只是用來滿足個人精神世界的安慰劑,而不能影響到行為選擇,大事之前無道德,難道你還會用自私自利和權力這種東西來形容我?」
李在道繼續冷漠說道:「我要的不是榮華富貴,我要的也不是字面意義上的權力,我要的是尋找到一隻可以指方向的手。」
「知道為什麼我們會把每一顆居住在星系中央的恆星都叫做太陽?因為在久遠以前的過去,當時的人類居住在一個星系中,他們只擁有一顆恆星,那就是太陽。」
「數萬年的太空漫遊歷史早已證明,人類只能生存於只有一顆恆星的星系中,同樣的道理,要在這片險惡的星空中,帶領那些或者茫然或者愚昧的民眾,團結而堅定地走向不可知的未來,人類社會必須有且只有一個強大的領袖,像太陽一樣的領袖。」
「我曾經以為那個人是帕布爾,然而沒有想到在最後時刻我的朋友還是沒能擺脫虛妄廉價的所謂道德感,向你和那些食腐鷹舉起雙手投降,我很失望,然後迫不得已站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我沒有興趣做所謂人類的領袖,但現在發現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擔當這個重任,幸運的是,我堅信自己不可能走錯方向,我領導下的人類社會也不會走錯方向。」
許樂抬頭望向角落裡的探頭,微啞說道:「你真是個無比自戀的瘋子,我真的不理解你所謂不會走錯方向的信心來自何處。」
房間里響起李在道平靜溫和的回答聲。
「當你站在費城後山,春天的時候會看到連綿的細雨,秋天的時候會看到終日不散的烏雲,經常會看不到日頭,但無論是烏雲還是細雨,都不能永遠遮蔽住太陽的光芒。」
「它夜晚落下,第二天清晨堅強地出現,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來不曾懷疑自己行走在自己正確的軌道上,如我一樣。」
話音落處,光幕上出現威力最大的那次實驗核爆畫面,遙遠不知方向的某處宇宙偏僻星系裡,一顆核彈猛烈爆炸,無數光與熱驟然擴散成一團熾烈的火球,瞬間將那顆星系中央的恆星映襯的格外黯淡,直至完全遮蔽,彷彿它才是真正的太陽。
……
……
在小酒館裡,許樂曾經對帕布爾總統說過,或許我們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但也不能讓這個狗日的世界改變我,難道說一個人真的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世界?一個人真的做不到?
然而無論怎樣疲憊,看似怎樣無望,他都不會放棄,他的字典里從來沒有放棄這個詞語,尤其是在看到那一幕幕恐怖的核爆畫面後,身體雖然陣陣發冷,意志卻更加堅定。
憑什麼一個人就不能改變這個世界?改變歷史?他堅信自己做的到,能夠做到,因為此時此刻他必須做到。
所以他不再抬頭看那些核爆的畫面,不再聽李在道充滿太空歌劇腔調的悠悠講述,不被打擾低頭沉默快速進行自己的工作。
從帝國回到聯邦,針對比基高原的詭異反應,針對現在變成事實的恐怖推論,菲利浦和他做過很嚴密的計劃,只不過因為沒有想到李在道居然能夠對抗憲章光輝,所以那些計劃必須做調整。
很危險的調整。
工具刀最後一次旋轉,一個簡陋的脈衝信號收集器完成,他把收集器快速聯結上數據線的另一頭,然後捲起左手衣袖。
他的手指緩緩撫摩腕上那根金屬手鐲,感覺著那兩行字的輕微觸感,手鐲表面像水銀般流淌,突顯極細的紋路,然後順著紋路裂出,露出裡面複雜而精緻的結構。
極細的金屬絲上串著一粒粒微亮的晶元,泛著淡淡的美麗光輝,如同被星光串在一起的奪目星辰。
每顆星辰都是一顆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