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裡,一襲鮮紅法袍隨手打開山水禁制,走出一處洞窟,他站在門口,轉頭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
蘆花島?曾經隱匿有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造化窟?
舉目遠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間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圓。
先前陳平安做了三個夢,然後醒來,到底是醒了,還是剛剛入夢?
當陳平安開門後,漣漪激蕩。
這座風聲鶴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覺到異樣。
劍光,寶光紛紛亮起,破開夜幕,幾個眨眼功夫,從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圍上來了十數位修士。
陳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法袍,鮮紅法袍瞬間與白雪同顏色,再往臉上覆蓋一張少年麵皮。
陳平安伸手去接住雪花,好像需要藉此確定是否還在夢中。
修士結陣,如臨大敵。
一位元嬰境劍修,御劍懸空,居中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那在海上流竄犯案的隱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擲。這些年裡,海上大小仙府、門派的覆滅數量,竟然比大戰期間還要多,就是那些從五洲陸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祟。
高冠老者身邊還有兩位年輕男女,亦是劍修,金童玉女一般,不當神仙眷侶可惜了。
三位劍修腰間都以金色長穗系有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紋,雕琢有一把袖珍飛劍。
一下子見到這麼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沒有的事情了,竟是讓陳平安有些不適應,握住雪花,手心清涼。
陳平安已經認出那三位劍修的根腳,蘆花島的外鄉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認身份,當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門譜牒嫡傳。
僅憑三人的今夜現身,陳平安就推斷出不少形勢。
蘆花島與那雨龍宗,是一處銜接倒懸山舊址和桐葉洲的樞紐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嬰劍修坐鎮其中,而且還是從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說,天下當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戰落幕後,猶有餘力抽調修士跨海駐守?那麼自己這三夢,到底夢了多久,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難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絞殺殆盡?不然雨龍宗和蘆花島這樣的重地,必然有殺力出眾的上五境修士負責把守,而且最少得有兩三位。若是處於收官階段,以飛升境大修士領銜,二三十位上五境聯袂截斷妖族去路,都不過分。
果然如崔瀺所說,自己錯過很多了。
可世道到底是安穩了。
三位劍修都發現那少年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尤其是視線望向他們三人的時候,尤其……親近。
使得那年輕女子劍修下意識往老者身邊靠了靠,那行蹤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曾想卻是個浪蕩子。
身材修長,頭別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覺的微微佝僂。
瞧著約莫是金丹境氣象。
元嬰老劍修依舊不敢掉以輕心,以略顯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詢問道:「何人?」
少年卻用桐葉洲雅言笑答道:「桐葉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遠遊至此,多有叨擾。對造化窟神往已久,本來想偷偷來偷偷走,只是一個沒忍住,不小心觸發了禁制。」
一位蘆花島老人立即以桐葉洲雅言問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過雲窟福地?」
陳平安就等這個了,點頭道:「自然,雲窟十八景都逛過。」
當年在避暑行宮,偶爾閑暇,就會翻閱那些塵封已久的各類秘檔,對桐葉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蘆花島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師遊歷過雲窟福地,那麼理當知曉雲門渡口處的爛繩亭,會常年擺攤了,亭外所賣何物?老嫗賣物有何講究?」
陳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摺扇,輕輕敲擊手心,嗤笑道:「身為客卿,也會逛那坑騙外人幾顆雪花錢的爛繩亭?我丟不起這人。曹某人遊歷雲窟福地,只去黃鶴磯飲三碗月色酒,再去雲笈峰白雲堆里睡一覺,拂曉時分,以白蘆帚掃雲,曹某人收攏白雲入袖,沒有那一斤的約束,次次三斤,價格還可以打六折,羨慕不羨慕?」
蘆花島老人給唬得不輕,信了大半。尤其是這少年面容的桐葉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氣焰,讓老人覺得實在不陌生。早年桐葉洲的譜牒仙師,都是這麼個德行,鳥樣得讓人恨不得往對方臉上飽以一頓老拳。歲數越年輕,眼睛越是長在眉毛上邊的。不過如今桐葉洲修士裡邊,好在這類貨色,絕大多數都滾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嬰以心聲言語道:「虎臣,你先確定一下對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個名為虎臣的嫡傳弟子遵從師命,立即祭出一把本命古鏡,年輕男子心中默念道訣,一手持鏡,一手掐訣,輕輕拂過鏡面,其聲泠然,古鏡銘刻有兩圈銘文,兩串金色文字開始旋轉起來,流彩熠熠,「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一輪明月蘊真法,森羅萬象不能藏」。
陳平安依舊以合攏摺扇敲打手心,仰頭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鏡門類之一的素月鏡。看那年輕修士泄露出來的心神氣息漣漪,再加上掐訣雷法跡象,應該是配合了雷法旁門當中的神雷一道術法,專門用來壓勝妖族和山澤精魅,以及殺伐古怪鬼物以及祀典不正的淫祠神靈。
年輕劍修高高舉起手臂,所持古鏡,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瑩洞徹,籠罩住造化窟門口的那位白衣少年。
陳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攥緊手中玉竹摺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
少年紋絲不動,只是任由瑩白鏡光照耀在身。
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風儀。
陳平安微笑道:「這位道友,你這把素月古鏡,其實被你家師長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那品秩更高的獼猴觀古撈月鏡吧?這可是一件能當半仙兵用的法寶,我若是一頭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難怪道友不過龍門境修為,就能夠在此歷練,原來是手握重寶,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紀輕輕,就已是大瀼水嫡傳劍修,又有此攻守兼備的仙家法寶,曹某人當以我輩金丹客視之。」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陳平安笑著抱拳,晃了晃,同時酸溜溜拽文道:「夢時撈取水中月,親與獼猴觀古風。」
年輕龍門境收起古鏡。
那位蘆花島老金丹,無奈道:「咱們這造化窟裡邊,真沒剩下什麼仙家機緣了。」
少年好像是那混不吝的性子,坦誠道:「如果不親眼見過,總歸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說道:「曹仙師擅自潛入蘆花島,還觸發了造化窟禁制,壞了我們師門規矩,需要走一趟祖師堂。」
只聽那少年笑道:「問話也問了,照妖鏡也照了,去祖師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來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老元嬰劍修說道:「已經壞了一次規矩,奉勸曹仙師還要守一次規矩。等到我們飛劍傳信神篆峰,得到了答覆,自會放行。在這之前,曹仙師不妨就在蘆花島做客幾天。」
陳平安無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這個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譜牒上邊,大亂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起來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遊歷。」
眾多修士,就沒一個臉色好看的。
從先前防賊一般的視線,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唾棄鄙夷。
骨頭極硬的玉圭宗,怎麼收了這麼個客卿。莫不是那桐葉宗的客卿吧?
那個女子劍修說道:「客卿信物呢?!」
只見那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當年邀請我和陸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陣,我怕死,沒敢去,就飛劍傳信玉圭宗,交還了那枚珍圭。」
蘆花島老金丹微微訝異,「陸劍仙難道不曾兵解離世?」
少年似乎有些後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語,只是兩撥修士虎視眈眈,猶豫了半天,才說道:「陸舫曾經與我一起遊歷藕花福地,都在鳥瞰峰修行,只不過我更早離開福地。」
老金丹顯然對玉圭宗和桐葉洲極為熟悉,這會兒開始與大瀼水三位劍修以心聲交流。
老金丹最後說道:「最後一個問題,勞煩曹仙師說一說那位陸劍仙,懇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且一定要慎言,我與姜宗主和陸劍仙,都在一張酒桌上喝過酒!」
那少年有些惱火,轉過頭,伸長脖子,「你們煩也不煩?!你們怎麼不幹脆打死我算數?來來來,用飛劍往這邊砍,好個大瀼水劍修,如此行事跋扈,虧得姜宗主私底下與那為情所困的陸劍仙煮酒論英雄,說你們南婆娑洲,一眾劍仙當中,曹曦之流,給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劍仙,才是人與劍,共風流,當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劍修,立即神色和悅幾分。
自家宗門,自家師長,能夠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豈能不讓人由衷開懷。
只是他們眼神深處,又有幾分黯然神傷。
大瀼水,總計五脈,並非全部劍修,只有一脈,傳自劍仙元青蜀。
那老元嬰劍修一揮袖子,似乎覺得這個貪生怕死之徒,太過礙眼,早早滾蛋。
陳平安將玉竹摺扇別在腰間,再一次對那三位劍修遙遙抱拳,御風離開蘆花島,去往桐葉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還活著,還當了玉圭宗的宗主?
不愧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
在蘆花島,陳平安什麼都沒有多問。
該知道的,總會知道。
不想聽說的不想知曉的,肯定也攔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嬰劍修,隱匿氣息,以水遁之法,遙遙跟蹤自己。
陳平安假裝不知。
只是在一炷香過後,心念微動,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門辟水神通,轉瞬之間就逃出了那位元嬰的視野。
老劍修返回蘆花島,說道:「應該不是什麼妖族,但我們還需要分別飛劍傳信雨龍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嬰修士,而且極其擅長水法,難怪能上當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覬覦造化窟而來。」
那女子劍修憤懣道:「桐葉洲這種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
蘆花島老金丹感慨道:「說句難聽的,貪生怕死,躲在山中,總好過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為惡的王八蛋。」
老劍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葉洲,十山九空,跑了大半,活該被寶瓶洲修士南下,大舉滲透,還有臉去中土文廟吵?換成我是那文廟聖賢,早一個大嘴巴摔過去了。」
陳平安行走在海上,風雪又起。
風雪茫茫,煢煢孑立,四顧全疑在玉京。
陳平安當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沒什麼好憂慮的,是崔瀺贈送,並未設置山水禁制。
環顧四周,確實並無修士窺探之後,陳平安這才摘下白玉簪子。
陳平安打破腦袋,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回事。
當他心神沉浸其中,發現破碎小洞天裡邊,住著一幫劍氣長城的孩子,都是劍仙胚子,大的七八歲,小的四五歲。
這些孩子相互間都很熟稔了,畢竟在白玉簪子裡邊的小洞天,相依為命。
小洞天轄境不大,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醬醋,什麼都有。
甚至還有一塊用以磨礪飛劍的斬龍崖,山水祠廟外邊的柱礎大小,價值連城。
陳平安剛好從咫尺物取出其中一艘符舟渡船,其中,因為裡邊渡船總計三艘,還有一艘流霞舟。陳平安挑選了一條相對簡陋的符籙渡船,大小可以容納三四十餘人。陳平安將那些孩子一一帶出小洞天,然後重新別好白玉簪。
一個雙手負後的男孩,高高揚起腦袋,微微皺眉,「你是何方神聖?隱官何在?」
「我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報名字。」
五個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於斜回。虞青章。
四個小女孩,賀鄉亭,姚小妍,納蘭玉牒,孫春王。
下五境劍修七個,洞府境劍修兩個,白玄,玉牒。
陳平安說道:「第一,不許對任何人說自己的家鄉。我接下來每天都會教你們寶瓶洲和桐葉洲的兩種雅言。」
何辜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憑啥不說家鄉,丟你臉啊?怎麼當的隱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墊底了。學什麼雅言,不稀罕學!」
虧得他將巔峰十劍仙裡邊的老聾兒給扔到一旁,換成了年紀輕輕、境界還不高的隱官大人。
於斜回輕輕點頭,老氣橫秋道:「我輩劍修,言語都在問劍上。」
陳平安沒理睬孩子的抱怨,繼續說道:「第二,以後好好練劍。沒了。就兩點要求。」
何辜又不樂意了,瞪眼道:「啥?沒啦?怎麼當的隱官大人,我家裡長輩,都說你算計多,腦子賊靈光,尤其是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都能在城頭上參與巔峰十劍仙的議事了,就你不是劍仙,我娘親問靠啥,我爹說還能靠啥,靠一張騙死人不償命的嘴唄。咋個今兒話不多,你該不會是一個假的隱官大人吧?」
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
我那酒鋪,出了名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我那坐莊,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錢掙個個能分贓。
陳平安站起身,笑眯眯一板栗敲下去,那小刺頭抱住腦袋,只是沒惱火,反而點點頭,稚嫩臉龐上滿是欣慰,「難怪我爹說二掌柜是個狗日的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看來是真的隱官大人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輸的,不是托兒,怨不得我。
陳平安想了想,「加上一點,以後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師傅。我暫且當你們的劍術護道人。以後你們跟我到了家鄉,入不入我的山門,隨緣,不強求。」
這些從此就遠遊異鄉的孩子,許多與親人離別的傷心傷肺,大概都在白玉簪子裡邊,慢慢消受了。
他們是離鄉,唯獨自己卻是歸鄉。
「那咱們擊掌,走一個。就當相互認識了。」
陳平安眼神溫柔,彎下腰,伸出手掌,與孩子們一一擊掌。有些孩子板著臉,原地杵著,不抬手不擊掌,陳平安也不介意。
陳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邊駕馭符舟御風,並不高出海面太多,一邊頭疼,本以為孑然一身遊歷桐葉洲,哪裡想到會是這般鬧哄哄的光景。
孩子們有些趴在船欄上,竊竊私語。
有些已經盤腿而坐,開始溫養飛劍。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盡頭。你說有多深?要是把咱們家鄉的長城往這兒一丟,咱們是站在水面上,還是在水底下?」
「問隱官……問那曹沫去,他讀書多,學問大。」
符舟掠海,期間陳平安遠遠發現一撥出海的蘆花島採珠客。便給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繞道而行。
只是這符舟渡船遠遊,太吃神仙錢啊,陳平安仰頭望去,希冀著路過一條由西往東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駕馭符舟跨海遠遊,後者顯然更划算些。而且這撥孩子,既然來到了浩然天下,難免需要與劍氣長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對安穩,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只可惜陳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條渡船路過,畢竟桐葉洲在歷史上太過閉塞,沒有此物。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系在腰間,輕輕拍了拍酒壺,老夥計,終於又見面了。
再將學生崔東山贈送的那把玉竹摺扇,傾斜別在腰間。坐在船頭那邊,與孩子們問了些白玉簪子裡邊的情況。
那個名叫納蘭玉牒的小姑娘,嗓音清脆,條理清晰,竹筒倒豆子,將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來。
光陰流水的流逝速度,裡邊慢,外邊快,名副其實的別有洞天。
所以其實這九個孩子,在白玉簪子這座破碎小洞天裡邊,練劍不算久。
陳平安沉默許久,突然問道:「今兒宵夜,咱們要不要吃燉魚?海魚跟河鮮的滋味,還是不一樣的。」
何辜最不認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過可以湊合著吃。」
於斜回補了一句,「這隱官當的,毫不霸氣。直接發號施令不就完了。」
這孩子又加了一句,「這兒可沒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陳平安笑了笑。
於斜回立即舉起雙手,「就你規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師傅,曹大爺,行了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
怎麼有點像當年身邊跟著個李槐?
陳平安運轉水法,凝出一根彷彿碧玉材質的魚竿,再以一絲武夫真氣凝為魚線、魚鉤,也無魚餌,就那麼遠遠甩出去,墜入海中。
然後開始閉目凝神,憑藉那根纖細魚線的細微震顫,尋覓四周的水中游魚。
小妍讚歎道:「曹沫很神仙唉。」
玉牒一挑眉頭,洋洋得意道:「那當然,不然能讓我姐那麼死心塌地仰慕隱……曹師傅?!我姐辛苦攢下的所有神仙錢,都去晏家鋪子買了印章紈扇和皕劍仙譜了。她去酒鋪那邊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沒能瞧見曹師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還是很開心。爺爺說她是鬼迷心竅了,我姐也聽不進勸,練劍都懈怠了,經常偷偷練字,臨摹扇面上的題款,鬼畫符似的。」
小妍輕聲道:「咱們啥時候可以見到婉婉姐啊?」
玉牒嘆了口氣,「難說嘍,只曉得我姐跟著晏胖子他們去了倒懸山。」
陳平安睜開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養劍葫,仰頭喝了一口酒。
久違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鋪子的燒刀子。
可能是太久沒喝了,可能是沒有醬菜佐酒的緣故,可能是沒有一碗蔥花面等著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麼一小口,就辣得讓人幾乎掉眼淚,肝腸打結。
人生路上,會遇到很多一別過後再無重逢的匆匆過客。可是人心間,過客卻可能是別人的久住之人。還會笑顏,還會高聲言語,還會同桌飲酒醉醺醺。還會讓人一想起誰,誰就好像在與自己對視,不言不語得讓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緩緩轉過頭,望向那些或嘰嘰喳喳閑聊、或沉默不語練劍的孩子。
夢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夢。
大概這就是書上所謂的恍若隔世。
陳平安不敢多喝酒,轉過頭,對那些好像來自城頭的小麻雀們,喊了一聲,「喂。」
正在閑聊的孩子們齊刷刷轉過頭,就連練劍的幾個,也都豎起耳朵。
陳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後誰敢欺負你們,我就打死他們。」
白玄問道:「如果在那桐葉洲遇到個仙人,甚至是飛升境,你肯定打不過。」
這個孩子喜歡雙手負後,佯裝大人。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桐葉洲本土修士當中,多半是沒有飛升境了。
至於仙人。
打不打得過,可以讓他試試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當年沒走,還活了下來,那就都是當之無愧的豪傑或是梟雄了。
能別打就別打,和氣生財。
當陳平安不再需要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既是失去了依仗,同時又掙脫了牢籠。
至於崔瀺是怎麼做到的,天曉得。
因為捻芯的縫衣手段,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如此一來,陳平安就等於一直在練拳。無處不在,時時刻刻,會被天地大道無形壓勝。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經脈氣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萬里山河小天地,無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種玄之又玄的重壓,都在震顫不已,都有數位大宗師在毫不留情,兇狠喂拳,淬鍊陳平安的體魄。這種熟悉的感覺,亦是一種久違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當他一打開那道山水禁制,陳平安是一個不慎,沒能適應天地氣機,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氣象。不然就陳平安的謹小慎微,不至於讓那些修士察覺到行蹤。
從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於蘆花島造化窟,反正處處透著詭譎,入鄉隨俗,習慣就好。
這會兒,就需要陳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偽裝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舉起養劍葫,喃喃笑道:「酒有別腸,不必長大。」
小妍怯生生問道:「魚呢?」
陳平安猛然提竿,將一條巴掌大小的游魚從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們一個個面面相覷。
就這?
不是一條小山似的大魚兒?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魚,結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裡邊,都是程朝露燒火做飯炒菜,廚藝不錯。
於斜回小聲說道:「何辜,我還是覺得他是個假的隱官,咱們悠著點啊,可別被賣了還幫忙數錢。」
孩子們多有小雞啄米附和。
陳平安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細密竹絲編織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麵皮,覆上一張中年男子的麵皮。同時收斂練氣士所有氣機,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氣象,懸佩狹刀斬勘在腰側,伸手一抓,凝聚水運化作一頂斗笠,戴在頭上。
名副其實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陳平安的障眼法,涉及到人身小天地的運轉,不是仙人修為,還真未必能夠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頭,依舊雙手負後,嗤笑道:「假個大頭鬼,這還不算隱官大人?咱們劍氣長城,有幾個劍修,每天更換面容形象,甚至會喬裝打扮成娘們去戰場撿漏?」
司徒玉牒點頭道:「我姐說了,那會兒的隱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都要比她還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陳平安繼續釣魚,手持養劍葫,小口飲酒,一邊笑眯起眼,輕聲言語道:「古驛雪滿庭間,有客策馬而來,笠上積雪盈寸,俠客下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蒼黑。飲酒至醉無言,擲下金葉,上馬忽去橫短策,冒雪斫賊不休,不知姓名。」
於斜回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下文了,就又開始習慣性拆台,問道:「第二條魚呢?」
陳平安沒好氣回了一句,「催催催,催個鎚兒么,魚兒呼朋喚友,喊它家老祖宗來,趕路不需要時間啊。」
陳平安突然仰起頭,竭盡目力所及望向遠方,今夜運道這麼好?還真有一條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過在這之前,好像還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對方風馳電掣遠遊而來,以一門秘術牽連水運,幫他查探方圓百里的水域動靜,大概是依舊找不著那水遁的曹沫,猶不死心,然後就發現了這條渡船符舟,她化虹而至,卻沒有落在渡船上,與渡船相隔百餘步,並駕齊驅,與陳平安提醒道:「你帶著這麼多孩子,夜遊海上,多加小心。」
陳平安愣了愣,放下魚竿,起身抱拳笑問道:「前輩不懷疑我們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周邊大小妖族,都已經被我殺絕了。懷疑你們做什麼。」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
她問道:「你當真認得姜尚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