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與姜尚真對視一眼。
一個說姜道友你是地主,理當由你負責收場,一個說崔道友你別撂挑子,這黃鶴磯尚未崖刻你那篇千古雄文,不能說沒就沒了。
一旦兩位止境武夫,徹底放開手腳相互問拳,又不願挪個地方比拼拳腳功夫,一拳一座涼亭掀翻滾落江水,一腳一大片白玉闌乾粉碎,一座聚寶盆的黃鶴磯能否留下半座,還真不好說。
所幸陳平安對姜尚真說道:「我們先回雲笈峰。」
然後陳平安朝那黃衣芸再次抱拳,「晚輩曹沫,回頭再與前輩請教拳理。」
葉芸芸只覺得彷彿天地重量驟然一輕,她抱拳還禮。
姜尚真立即與年輕山主拱手致歉,其實他今天擅自將葉芸芸從老君山帶來黃鶴磯,本就是有幾分私心,真要打得雲窟十八景變成十七景,姜尚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反正福地還有七八處候補景點,只不過負責黃鶴磯事宜的姜氏子弟和供奉客卿,事後免不了要在姜氏祠堂那邊撒潑。
裴錢跟著抱拳,與葉芸芸說道:「晚輩鄭錢,今天多有得罪,將來只要有機會,就去雲草堂拜訪葉前輩。」
葉芸芸點點頭。
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崔東山離開黃鶴磯,先生師父,學生弟子,無巧不成書,三人竟然齊聚異鄉。
師父好像在想事情,裴錢就一路跟著,沒說話,崔東山則在那邊一個人掰手指頭,不知道碎碎念叨個什麼。
陳平安在走下黃鶴磯,在江邊渡口停步,突然說道:「我想好了,落魄山下宗,就選址在這桐葉洲,只是具體位置,我還需要走一趟老君山的山河圖。」
崔東山抬起袖子,振臂高呼,「先生英明,深謀遠慮,高瞻遠矚,功蓋千秋……」
落魄山不但要從仙家山頭升為宗門,還要再來個下宗!
這意味著先生已經下定決心,等他返回家鄉,就不會再刻意隱藏落魄山的底蘊了。不但如此,還要順勢一舉創立下宗,讓浩然天下的東線三洲,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全部嚇一大跳。
陳平安無奈道:「你可拉倒吧,給我消停點。」
崔東山當下這副德行,跟劍氣長城那座牢獄裡邊的飛升境化外天魔,挺像的。
當年在那遠遠鄉,擔任年輕隱官的年輕山主,當時是覺得化外天魔霜降與學生崔東山挺像的。
大概這就是一位遠遊客返鄉與否的最大區別了。
崔東山立即閉嘴。
落魄山如今都不是宗門,在寶瓶洲都無甚名氣,而這位剛剛尚未真正歸鄉的年輕山主,就已經想著創立下宗了。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頭成為宗字頭,絕對不是一種輕鬆的事情,想要再建造下宗,已經是登天之難,尤其是跨洲選址下宗,自然是比登天更難,一是難以獲得中土文廟的點頭許可,需要消耗宗門功德,再者難在入鄉隨俗,水土不服,玉圭宗荀老前輩為何要讓姜尚真捎那句話給自己?又為何是姜尚真擔任書簡湖真境宗的首任宗主?
同樣是作為下宗,骸骨灘披麻宗在北俱蘆洲的立足,同樣歷經坎坷,不得不數次更換選址,一路南遷到一洲最南端,最後還是靠著與鬼蜮谷京觀城的對峙廝殺,才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雖說這一切,都在披麻宗上宗的算計之中,其實一開始就是奔著壁畫城神女圖而去。但是披麻宗先前幾次駐足的風雨飄搖,北俱蘆洲修士的待客之道,確實讓披麻宗老一輩修士苦不堪言。
這就像許多世族豪閥出身的官宦子弟,在地方為官,一樣會百般不順,明面上一團和氣,暗地裡阻力重重,處處穿小鞋,當年驪珠洞天歷史上的首任縣令吳鳶,作為國師弟子,豪閥女婿,還不是被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那些大姓家族聯手排擠得灰頭土臉,換成尋常毫無靠山的寒族官員,說不定反而不至於如此難堪。這裡邊涉及到太多的人情世故和宦海風波,涉及到十大族四大姓與大驪宋氏的掰手腕,所以又比如吳鳶飽受排擠,升遷緩慢,最終黯然離開,平調遠去舊朱熒王朝中嶽山腳擔任郡守,而之後的袁正定和曹耕心,兩位上柱國姓氏子弟,在龍州的仕途反而就要順暢許多,這就又是官場上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裴錢神采奕奕,反正師父說什麼就是什麼。
只要師父在自己身邊,她就不用擔心犯錯,不用擔心出拳的對錯,不用想那麼多有的沒的。
師父在,她就會很安心,天不怕地不怕。
裴錢下意識就要伸出手,去攥住師父的袖子。只是裴錢立即停下手,縮回手。
陳平安問道:「咱們落魄山,如果假設沒有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單憑在大驪宋氏朝廷,以及山崖、觀湖兩大書院記載的功德,夠不夠破格升為宗門?」
崔東山有些猶豫。
陳平安補充一句,「而且我們倆,不計算在內。」
若是無法一劍打開天幕,去往第五座天下。
那就只好按照規矩行事了,需要以功德換取關牒。
既然趙繇能夠憑此重返浩然天下,那他陳平安就一樣可以去往嶄新天下。
至於是否自己一劍功成,並不重要,如今的陳平安,若是能夠與左師兄重逢,肯定二話不說,就是師兄弟聊完天,就厚著臉皮請師兄幫忙仗劍開路。如果師兄不肯出劍,那他就搬出先生。
「一個山頭一座仙府,能否升為宗門,有無上五境修士,甚至都不可以是供奉、客卿,必須是自家一脈譜牒嫡傳,自古就是浩然天下的一條山水鐵律,不過如今天下形勢有變,尤其是四洲山河破敗不堪,確實還是可以商量的,中土文廟為了儘早穩固山河氣運,一些個曾經的宗門候補山頭,如先生所說,『破格』升任宗門,確實是有希望的。」
崔東山抬起雪白袖子,伸出爪子輕輕撓著下巴,答道:「不過落魄山積攢下來的功德,明面上還是稍稍不夠,難以服眾。但是如果三方在桌面底下明算賬,其實夠格了,很夠。」
「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落魄山暫時還不用太過招搖,未來的升任宗門和下宗選址,需要同時進行,甚至極有可能,會在桐葉洲選址萬事俱備之時,十年,至多十年,到時候再來與大驪皇帝和兩洲書院開這個口,反正落魄山又不是說書先生在天橋底下講故事,得讓人隔三岔五就要一驚一乍。」
陳平安輕輕點頭,隨即疑惑道:「至於你所謂的『很夠』?怎麼講?」
崔東山開始掰手指頭,「玉璞境米裕,元嬰境崔嵬,咱們這兩位老劍仙、大劍仙,戰功其實都不小,不過先前身份都掛靠在了披雲山那邊,不顯山沒露水的,只等先生回了落魄山再做定奪。夫子種秋在西嶽山頭,既出拳殺敵,也幫忙運籌帷幄,很不錯,還幫著落魄山與風雪廟和西嶽山君那邊,積攢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隋右邊雖然遲遲未能躋身元嬰劍修,但是大驪功勞簿上還是有些的,只要她認祖歸宗,又是一份可以劃歸落魄山的不小戰功。反正真境宗第三任宗主,是劉老成,與先生是老朋友了,在這件小事上不會太過斤斤計較。至於盧白象和魏羨,暫時還沒必要表明身份。至於大師姐,更是了不得,在金甲洲和寶瓶洲戰場上,殺敵無數,掙的戰功,比兩位劍仙還大,北俱蘆洲年紀最大的一個止境武夫王赴愬,眼饞大師姐的習武資質,那臭不要臉的老莽夫,挖牆腳挖到咱們落魄山來了,差點沒跪在地上求大師姐當徒弟……」
裴錢輕輕咳嗽一聲。
崔東山立即乖乖轉移話題,「此外還有先生從劍氣長城拐來的那位長命道友,也有一樁天大的山水功德在身,大驪宋氏對此心裡有數。」
陳平安糾正道:「什麼拐,是我為落魄山誠心誠意請來的供奉。」
崔東山小聲道:「先生,如今長命道友擔任落魄山掌律。」
陳平安愣了一下,「長命不是與韋文龍一起坐鎮賬房?」
因為在陳平安最初的設想中,長命作為世間金精銅錢的祖錢大道顯化而生,最適宜擔任一座山頭的財神爺,與韋文龍一虛一實,最合適。而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頭仙師,想要擔任能夠服眾的掌律祖師,需要兩個條件,一個是很能打,術法夠高拳頭夠硬,有資格當惡人,一個是願意當沒有山頭的孤臣,做那飽受非議的「獨-夫」。在陳平安的印象中,長命每天都笑意淡淡,溫婉賢淑,脾氣極好,陳平安當然擔心她在落魄山上,難以站穩腳跟,最重要的,是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對於自己心目中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師,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要求,那就是對方能夠有膽子、有魄力與自己頂針,較勁,能夠對自己這位經常不著家的山主在某些大事上,說個不字,並且立得定幾個道理,能夠讓自己哪怕硬著頭皮都要乖乖與對方認個錯。
所以落魄山掌律一職,是陳平安心目中最為關鍵的一個位置。
原本按照陳平安的最初設想,是交由夫子種秋從供奉升任一山掌律。
雖然打亂了自己的既定安排,陳平安卻沒有流露出半點神色,只是緩緩思量,小心斟酌。
裴錢突然說道:「師父,長命擔任掌律一事,聽老廚子說,是小師兄的鼎力舉薦。」
陳平安笑了起來,「那你覺得長命擔任掌律,效果如何?」
裴錢點點頭,實誠道:「師父,有一說一啊,我反正是跟她聊不到一塊了,但她應該會是個不錯的掌律,長命喜歡認死理,六親不認,但是她講道理,又不會擺出那種跟人爭吵的架勢,能夠打蛇七寸,一兩句看似輕飄飄的軟話,就可以讓人忌憚。長命每天遇見誰都笑眯眯的,一開始覺得很和藹可親,可看久了,其實怪滲人的。」
陳平安鬆了口氣,「這就好。」
陳平安眯眼道:「既然是宗門了,咱們落魄山,遲早還是需要一位能夠經常拋頭露面的上五境修士,又不能是供奉客卿,有點麻煩。實在不行,就只好跟披雲山借個人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可以啊,剛好讓那米裕來唄?反正他一開始就覺得當個供奉太見外,又早有鋪墊,從披雲山客卿擔任落魄山道統法脈的嫡系,比較水到渠成,外人都會習慣性誤認為是披雲山魏大山君的成人之美。米裕身在北俱蘆洲彩雀府多年,每隔幾個月就要飛劍傳信披雲山,詢問先生回了么,到家么。估計再沒個山主的消息,米劍仙就要安心在那邊開枝散葉了。」
陳平安搖搖頭,「最好別是什麼劍修,太嚇人。」
崔東山小聲道:「正陽山和清風城如今可都是宗門了,正陽山甚至都有了下宗,就在那劍修胚子最多的中嶽地界,這些年大肆擴張,風生水起得很吶,清風城許氏也希望能夠在南邊選址下宗,如今正在通過身為姻親的上柱國袁氏,幫忙在大驪京城那邊四處打點門路。」
陳平安笑問道:「正陽山終於有一位上五境劍仙了?是那位曾經通過閉關躲著李摶景問劍的祖師?」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先生妙算無窮!」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咱們落魄山就只好打腫臉充胖子,硬著頭皮推出一位租借而來的玉璞境劍仙了。不然正陽山和清風城反而容易成天胡思亂想,睡不好覺。」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到了寶瓶洲後,返回家鄉路上,我們記得繞開正陽山和清風城,不然擔心一個沒忍住,我就要去祖師堂做客了。」
崔東山說道:「學生記住了,路上會提醒先生睜隻眼閉隻眼。」
陳平安最後說道:「現在我是怎麼想的,不意味著我們回了家就一定怎麼做,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霽色峰,我們再一起商議。」
崔東山輕輕點頭。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句。
時時在法中,處處法無礙。
崔東山伸手擋在嘴邊,小聲嘀咕道:「先生,大師姐剛才想要攥你袖子哩。」
裴錢滿臉漲紅,怒道:「大白鵝!」
陳平安滿臉笑意,抬起手臂,抖了抖袖子,「只管拿去。」
裴錢哪裡好意思,惱羞成怒,一手肘打在崔東山的肩頭,大白鵝立即悶哼一聲,當場橫飛出去,空中旋轉無數圈,落地翻滾又有七八圈,直挺挺躺在地上。
陳平安問道:「姜尚真此舉?」
崔東山一個鯉魚打挺起身,點頭道:「雲草堂是如今桐葉洲難得的一股山澗清流,姜尚真大概是希望他的葉姐姐,與咱們落魄山趕緊混個熟臉,方便以後多多往來。畢竟等到水落石出,咱們公開選址下宗,以黃衣芸的清高性情,未必願意主動靠上來。等到咱們在這邊開宗立派,那會兒蒲山差不多也跟金頂觀和白龍洞鬧掰了,雲草堂與我們結盟,火候剛好。姜尚真肯定猜出了先生的想法,不然不會多此一舉。周兄弟當供奉,鞠躬盡瘁,沒的說。」
渡口這邊,一艘渡船尚在江心飄蕩,除了他們三個,再無外人。這要歸功於姜尚真的一擲千金,至今雲笈峰和老君山不少遊客還被堵在門口,不得通過黃鶴磯去往別處景點。除非有膽子、有實力學那裴錢,破開山水禁制。
其實江上有一條雲橋,先前程朝露幾個的往來,就是以此過江,若是尋常修士在黃鶴磯那邊鳥瞰大江,卻會看不真切,免得妨礙景色。
陳平安停步在渡口,顯然是有乘船過江的打算。
先前自己和裴錢,師徒兩人先後渡江,動靜都不小,江水翻湧,害得一葉扁舟起伏不定,撐船老蒿師嘀嘀咕咕,多半是在那罵罵咧咧。
所以陳平安想要親口道一聲歉。這跟在此擺渡掙錢的老舟子是誰,什麼境界,會不會是那喜作漁夫吟的隱士高人,沒有關係。
陳平安在等待渡船靠近的時候,對身旁安安靜靜站立的裴錢說道:「以前讓你不著急長大,是師父是有自己的種種憂慮,可既然已經長大了,而且還吃了不少苦頭,這樣的長大,其實就是成長,你就不用多想什麼了,因為師父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何況在師父眼裡,你大概永遠都只是個孩子。」
裴錢嗯了一聲,小聲說道:「師父在,就都好,不會再怕了。」
陳平安轉過身,伸出手掌比划了兩下,一個是當年師徒離別時裴錢的身高,一個是陳平安心中以為重逢時裴錢的個子,還沒到如今裴錢的肩頭,笑道:「說歸說,其實師父心裡邊,還是挺失落的,個子一下子竄這麼快,師父總覺得沒照顧好你,以後都得補上,對了,這些年抄書沒落下吧?」
裴錢展顏笑道:「沒呢。」
陳平安想了想,「至於壓境喂拳,就算了啊。師父先前破境沒多久,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拳,受傷不輕,你看黃衣芸與師父問拳,都沒敢答應不是?」
裴錢臉上苦著臉,眼中卻忍著笑。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擦掉裴錢渾然不知的眼角淚水,輕聲道:「還喜歡哭鼻子,倒是跟小時候一樣。」
崔東山在一旁哀怨道:「先生,學生其實亦有好些辛酸淚,都可以掬在手心映明月了。」
「滾。」
「好嘞。」
渡船都沒真正靠岸,那老舟子以手中竹蒿抵住渡口,讓渡船與渡口拉開一段距離,沒好氣道:「乘船過江,一人一顆雪花錢,客官捨不得掏這冤枉錢?」
陳平安抱拳道:「先前舉動無禮,與老先生道歉。言語誠意不太夠,那就花錢權當賠罪。」
裴錢跟隨師父一起抱拳致歉,只是她遠遠不如先生會說話,就沒開口。
老舟子立即笑逐顏開,趕緊鬆開竹蒿,渡船輕輕撞在渡口上,「姜氏掙錢路數太黑心,都有了那河上雲橋,還昧著良心讓我擺渡撐船,若非寄人籬下,有規矩在,不然今兒過江,就不讓客官掏腰包了。」
陳平安給了三顆雪花錢,老舟子收入袖中,撥轉船頭,側身靠岸,老人站在小舟船頭那邊。
三人登船,陳平安坐在船頭那邊,裴錢與師父並排而作,雙手握拳輕放膝蓋,崔東山獨自坐在小船中央,拋了一隻袖子入水,好像在用袖子釣魚。
小船緩至江心。
老蒿師突然轉頭道:「客人瞧著像是一位飽腹詩書的讀書人,恕我冒昧,敢問何謂參禪?」
陳平安笑道:「問個佛心是什麼,不知即是參禪。」
老蒿師細細咀嚼一番,點頭讚賞道:「夫子恁大學問,此語有真意。老頭兒我在此撐船多年,問過好些讀書人,都給不出夫子這般好答。」
有此捫心一問,是心動起念,由此想去是修行,自覺不知是心定,若能以此捫心問不停,便是漸次修佛去靈山,最終心有靈山不遠求,不外求。
陳平安補了一句,「是我與書上聖賢借來的答案。」
崔東山趕緊抬頭,澄清道:「別別別,自古書上無此語,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先生何必謙讓。」
老蒿師點頭道:「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來的答案,心中早有此答,只等今夜此問。」
陳平安笑道:「我叫曹沫,老前輩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老蒿師搖頭道:「學無長幼,達者為先,夫子確實不用如此謙讓。不過夫子有個好名字啊,世間最出名之『曹沫』,本就是刺客列傳第一人,關鍵是能夠先輸後贏,韌性後勁十足。夫子既然與此人同名同姓,相信以後成就,只高不低。」
陳平安趕緊嘴上說不敢想不敢想,偷偷瞥了眼崔東山,崔東山立即還了個眼神,示意先生多想了。
陳平安鬆了口氣,差點誤以為眼前老舟子,就是那曹沫,豈不尷尬。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星夜趕科場。人生忙碌不停歇,何苦來哉。」
老蒿師自顧自感慨一番,忍不住又轉頭問,「夫子可知曉蘇仙所說的人生十六賞心事?」
陳平安點頭道:「月夜攜友行舟崖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是蘇子所謂的第一賞心悅事。」
老蒿師使勁撐起一竹蒿,一葉扁舟在水中去勢稍快,「蘇仙豪邁,我倒是覺得良辰美景十六事,都比不上個『今日無事』。」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所說甚是,只不過道在瓦甓,忙碌是修行,休歇是修心,一日有一日之進境。話說回來,如果能讓今日忙碌時變成個今日無事,便是個道心裡外皆修道、我乃地上一真人了。」
老蒿師輕輕撐蒿划水,漣漪陣陣,小舟飄搖,「夫子此語真真妙哉。所有金丹客與陸地神仙,都該聽一聽夫子此語,人心炎炎酷暑中,可得一劑清涼散。」
陳平安拱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裴錢只是一言不發,她坐在師父身邊,江上清風拂面,天上明月瑩然,裴錢聽著先生與外人的言語,她心境祥和,神意澄凈,整個人都逐漸放鬆起來,寶瓶洲,北俱蘆洲,皚皚洲,中土神洲,金甲洲,桐葉洲。已經獨自一人走過六洲山河的年輕女子武夫,微微閉眼,似睡非睡,似乎終於能夠安心小憩片刻,拳意悄然與天地合。
到了對岸渡口,陳平安與裴錢下船登岸,崔東山卻說要沒過癮,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讓先生等他片刻。
陳平安就與裴錢散步江邊。
那老蒿師笑呵呵接過兩枚雪花錢,崔東山站在船頭一邊,嬉皮笑臉道:「常在河邊走,小心錢燙手。」
老蒿師好像沒聽明白白衣少年的怪話,只管撐船掙錢,去往黃鶴磯那邊的渡口。
崔東山一個蹦跳,輕飄飄踩在船欄上,雙手負後,緩緩而行,「昔年名高星辰上,如今身墮瘴海間。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
老蒿師置若罔聞。
崔東山又笑道:「慣向北斗星中騎木馬,東山卻來水上撐鐵船。」
老蒿師瞥了眼那俊美少年,笑道:「星君酌美酒,勸龍各一觴。」
各自道破對方的根腳,只不過都留了餘地,只說了一部分大道根本。
崔東山說了這位在雲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那與東海觀道觀大有淵源,是昔年曾經遠遊北斗星辰、最終留守人間一顆金丹的仙家黃鶴。
而老舟子則一語道破了崔東山這幅皮囊的出處,曾經是昔年一條古蜀國老龍,能夠飛升星河,有幸被北斗仙君勸過酒。
只不過言語談及的,只是各自一副皮囊,都很歲月悠久,遠古時代,估計還能算半個「故友道友」。
崔東山譏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藕花福地曾經有個名叫隋右邊的女子,畢生心愿,是那願隨夫子上天台,閑與仙人掃落花?若是被她知道,曾經那個劍術神通的自家先生,只差半步就能夠成為福地飛升第一人,如今卻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鶴氅,當這每天擺渡掙幾顆雪花錢的落魄舟子,還要稱呼別人一口一個夫子,會讓她這個弟子,傷透了心肝肺?那你知不知道,其實隋右邊一樣離開了福地,甚至還當了好幾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你們倆,就沒見面?難道老觀主不是讓你在此地等她結丹?」
老舟子喟嘆一聲,「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留下一個「江淮斬蚊」的仙人事迹,正是此時撐蒿之人。
所斬蚊蠅,自然不是尋常物,而是一頭能夠悄悄竊食天地靈氣的玉璞境妖物,這頭幾乎無跡可尋的天地蟊賊,曾經差點讓姜尚真焦頭爛額,光是尋覓蹤跡,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當時姜尚真雖說已經躋身玉璞境,卻依舊尚未贏得「一片柳葉、可斬仙人」的美譽,姜尚真兩次都未能斬殺那隻「蚊子」,難度之大,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澗之中的一隻蚊蠅。
而這個老舟子,當時也不是境界、劍術就比姜尚真更高,只不過一道與劍術配合的獨門神通,剛好克制那頭來無影去無蹤的玉璞境妖物。
但是最終能夠一劍江上斬蚊,依舊不是尋常玉璞境劍仙能夠做成的壯舉。
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觀道觀,又是隋右邊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崔東山才懶得理會,在此隱姓埋名,籍籍無名撐船萬年都隨他去。再加上方纔此人又故意拿言語試探自家先生,崔東山更忍不了。什麼辭官歸鄉,什麼刺客列傳,事實上,全是暗藏玄機的打機鋒。先生豁達,可以全然不在意,相逢是緣,好聚好散,可是當學生的,怎麼能夠容忍一個老蒿師在那邊胡說八道。
關鍵是那位老觀主,留下此人「守金丹」之金丹,可不是尋常之物,正藏在黃鶴磯崖壁間,是一隻遠古仙鶴老祖宗的遺留金丹。
崔東山嗤笑道:「北斗七星高,我家先生夜帶刀,小心砍死你半死。」
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無冤無仇的,那位夫子又不是你,不會無緣無故出手傷人。」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說道:「咱倆也別扯東扯西了,金丹拿來,我幫忙轉贈你那位尚未躋身元嬰的金丹客弟子。」
老舟子笑著搖頭,「老觀主發話了,讓我在此靜待有緣人。若是隋右邊能夠與我見面,我自然順水推舟,送出金丹。可既然近在咫尺,都未能重逢,那就算不得什麼有緣人,至多有緣也無分,既然有緣無分,更不好強求什麼。你就別為難我了。真要打一架,你贏了又能如何,我不給金丹,你當真就能拿得走?一位仙人而已,何時如此手段通天如飛升了?殺得我又如何?」
「大道之上,修為高,拳頭硬,不過是大煞風景多些而已。你不如你家先生多矣。」
老舟子輕輕以竹蒿敲水,大笑一聲,「山色如娥,花色如頰。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白雲無人踩,花落無人掃,如此最自然。」
岸上那邊,陳平安聞言,笑道:「春山採藥還,此行道路難。蓮花不落時,般若花自開。」
老舟子朗聲大笑,竟是丟了手中那支以精粹水運凝聚而成的青翠竹蒿,任由隨水漂流而走,只見這位世外高人,撤去了障眼法,身穿一件寶光流轉的羽衣鶴氅,喜歡與人說著佛家語,所披鶴氅之內卻身穿一件黃色道袍。
中年面容的道人,一手捻捏顆金色泥丸,右手捧白玉如意,肩頭蹲著一隻通體金色的三足蟾蜍。
崔東山則悄悄將那根青色竹蒿收入袖中,此物可不尋常,等同於一枚枚水丹凝聚而成,足夠讓蓮藕福地白白多出一尊金身凝固的江水正神了。
道人收起那顆金丹後,與陳平安說了句意味深長的「有緣再見」,身形一閃而逝,如仙人屍解,身上那件鶴氅飄然墜落在船。
崔東山只好又幫忙收起那件相當於仙人遺蛻的羽衣鶴氅,代為保管個幾百年上千年的。
岸上,裴錢小聲問道:「師父,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這舟子根腳了?」
陳平安笑道:「沒有的事,登船渡江,只為道歉。不過先前去往黃鶴磯觀景亭,師父只是無意間多瞥了一眼江面,江水激蕩,小舟晃蕩不停,老前輩當時的演技……算不得太過出神入化,老前輩畢竟是位世外高人,不屑刻意為之吧,不然一個翻船墜水有何難。」
裴錢立即感慨道:「果然還是師父走慣了江湖,比我經驗老道百倍嘞。」
陳平安反手就是一板栗。
在劍氣長城那邊,很多年的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落魄山的風氣,就是給裴錢和崔東山帶壞的。
江面上,崔東山趴在小舟船頭,嚷著先生大師姐等我,用兩隻大袖使勁鳧水划船。
————
黃鶴磯上邊,先前陳平安三人離開後,姜尚真轉頭望向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道中人,揮揮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至於黃鶴磯螺螄殼仙府的鏡花水月,在裴錢渡江登磯的瞬間,就已經被崔東山和姜尚真先後封禁,讓好些仙子女修們哀怨不已。
姜尚真發現自己說話不管用,只好與葉芸芸說道:「葉姐姐,你來發句話?」
葉芸芸朝那邊抱拳。
出門看熱鬧的,頓時如潮水鳥獸散去,所有走出螺螄殼道場山水大門的修士,很快就都退回了府邸。
黃衣芸的面子,得給。不敢不給。
何況能夠在雲窟福地偶遇大宗師葉芸芸,今天的熱鬧,已經不算小。
但是從黃鶴磯山水陣法裡邊走出三人,與眾人方向恰好相反,走向了觀景亭那邊。
分別是那桐葉洲武聖吳殳的開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籙。蒲山雲草堂的遠遊境武夫,和那個身穿龍女湘裙法袍的年輕女修,一個是黃衣芸的嫡傳弟子,薛懷,八境武夫,一個是蒲山葉氏子弟,她的老祖,是葉芸芸的一位兄長,年輕女修名為葉璇璣。雲草堂子弟,俊秀之輩,多術法武學兼修,但是只要跨過金身、金丹兩大門檻之一,此後修行,就會只選其一,專門修道或是專註習武。之所以如此,源於蒲山拳種的大半樁架,都與幾幅蒲山祖傳的仙家陣圖有關。
所以蒲山一直有「樁從圖中來、拳往圖中去」的說法。
只不過郭白籙三人,都走得慢,不敢妨礙黃衣芸與朋友閑聊。
葉芸芸便是泥菩薩也有幾分火氣,「是曹沫躋身十境沒多久,尚未完全鎮壓武運,故而境界不穩?真是如此,我可以等!」
姜尚真笑著沒說話,只是帶著葉芸芸走到崖畔,姜尚真伸手摩挲白玉欄杆,輕聲笑道:「曹沫其實拒絕你三次問拳了。」
葉芸芸疑惑道:「三次?」
姜尚真耐心解釋道:「第一次是說蒲山雲草堂門風好,所以曹沫不願意與你切磋,在你看來,這可能根本不算什麼理由,可我這個好朋友,他這個人,一向喜歡想得比一般人多些,比如這個節骨眼上,葉芸芸與一位外鄉武夫問拳,贏了還好說,肯定能夠讓桐葉洲山上山下,小漲幾分士氣。可要是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黃衣芸都輸了,對於本就已經稀爛的人心爛泥塘,就會是雪上加霜,尤其是蒲扇雲草堂,前腳剛剛締結了桃葉之盟,後腳黃衣芸就輸給一個外鄉武夫,像話嗎?由你開創的蒲山拳種,還怎麼發揚光大?一個黃衣芸,可以坐在桃葉之盟的那把椅子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但是絕對不能輸。不然就等著吧,雲草堂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家底,會在一夜之間就樹倒猢猻散,外邊不知道有多少閑言碎語,鋪天蓋地湧向蒲山和黃衣芸,到時候你拳腳功夫再高,都擋不住風波險惡人心洶湧的那份『拳意』。」
葉芸芸皺眉道:「聽你的口氣,是我會輸?」
不過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太想為桐葉宗說一兩句話了,所以先前才會參與桃葉之盟,卻又無所謂大權旁落,任由金頂觀和白龍洞主持大局,她幾乎從無異議,只管點頭。還有今天,才會如此想要與人問拳,確實想要與浩然天下證明一事,桐葉宗武夫,不止一個武聖吳殳。
姜尚真不置可否,依舊自顧自言語,繼續說道:「第二次婉拒,是因為同樣身為止境武夫,被黃衣芸極為看重的同境切磋,在曹沫看來,則其實一般,真的很一般。尤其是你們雙方擺明了會點到即止,不分生死。曹沫就更加興趣不大了,我這個朋友,對待切磋一事,很純粹,就兩種,一種是比他高出兩境的宗師,幫忙喂拳,一種是戰場上分生死的兇險搏殺。其餘的,對他武道裨益不大,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
尤其是經歷過劍氣長城的那場戰事,年輕的隱官,不那麼年輕的山主,關於對敵一事,同齡人當中,沒幾個能與他媲美了。
姜尚真趴在欄杆上,手中多出一壺月色酒,雙指夾住,輕輕搖晃,酒香流溢,「最後一次是他與你自稱晚輩,所以才會有『請教拳理』一說,依舊不是問拳。第一次拒絕,是為你和雲草堂考慮,第二次拒絕,是他讓自己舒心,純粹武夫學了拳,除了能夠與人問拳,自然更可以在別人與己問拳的時候,可以不答應。第三次,就是事不過三的提醒了。」
葉芸芸微微皺眉,「這還是純粹武夫嗎?怎麼躋身的止境?」
姜尚真笑而不言。是不是,怎麼是的,不都是止境?而且還是武運在身的方式,躋身的武道十境。
葉芸芸嘆了口氣,說了句心裡話,「不管如何,聽你說了這麼多,這個曹沫應該是個值得結交之人。」
一個能夠讓姜尚真如此拗著性子為其緩頰的人,肯定不簡單。
她與人問拳,結果先被當師父的曹沫婉拒多次,結果還要給一個晚輩鄭錢說了句重話,葉芸芸心裡邊當然有幾分憋屈。
至於那個鄭錢,葉芸芸當然有所耳聞,一個在金甲洲和寶瓶洲兩處戰場上、都極其光彩奪目的年輕武夫,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頭上,與曹慈問拳四場都輸了。
聽上去很不如何,連輸四場。但是天底下哪個武夫不側目?
曹慈雖說性情隨和,卻絕不是誰去問拳都會接的。更何談一人接連問四場,曹慈都願意答應下來?
道理很簡單,曹慈已經將那鄭錢視為一位「武道身後不遠處之人」。
所以葉芸芸忍不住好奇問道:「這個鄭錢,不都說她是皚皚洲雷公廟一脈嗎?怎麼成了曹沫的徒弟?」
至於一些個山巔傳聞,說鄭錢其實是曹慈的師妹,女子武神的裴杯關門弟子,葉芸芸知道並非如此。
姜尚真笑道:「以後葉姐姐自然會知道的。我那朋友曹沫,是個極有意思的人。不著急,慢慢來。」
葉芸芸說道:「你如此牽線搭橋,曹沫會不會心有芥蒂?」
姜尚真斜靠欄杆,眯眼笑道:「我又不是當那月老紅娘,曹沫不會介意的。」
葉芸芸說道:「勞煩姜老宗主好好說話,咱倆關係,其實也一般,真的很一般。」
姜尚真爽朗大笑,「能與葉姐姐掏心窩子聊這麼久,這個一般,很不一般了。」
那三人漸漸走近這邊,姜尚真就不再與葉芸芸心聲言語,背靠欄杆,抿了口酒。
薛懷畢恭畢敬抱拳道:「師父。」
這位八境武夫,是一位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頭戴綸巾,氣態飄然有古意。
如果不知雙方身份,都要誤認為他是黃衣芸的祖輩。
葉璇璣伸手抓住葉芸芸的胳膊,好似撒嬌,柔聲笑道:「祖師奶奶。」
郭白籙抱拳笑道:「見過葉前輩。」
葉芸芸與郭白籙點頭致意,再以雙指輕敲葉璇璣的胳膊,年輕女修只好鬆開手臂。
無論是身為蒲山葉氏家主,還是雲草堂祖師爺,葉芸芸都算是一個不苟言笑的長輩。
那個清秀少年模樣的郭白籙,其實是弱冠之齡,武學資質極好,二十一歲的金身境,最近些年,還拿過兩次最強二字。
這意味著郭白籙是典型的厚積薄發,一旦再次以最強二字躋身遠遊境,幾乎就可以確定郭白籙可以在五十歲之前,躋身山巔境。
一個武學流派,就只有師徒兩人,結果竟然就有一位止境大宗師,一位年輕山巔,當然算是驚世駭俗。
吳殳挑選弟子的眼光,確實讓人佩服。
葉芸芸收了十數個嫡傳弟子,再加上整座蒲山,嫡傳收取再傳,再傳再收取弟子,習武之人多達數百人,卻至今無人能夠躋身山巔,哪怕是資質最好、練拳更是極其刻苦的薛懷,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都打不破遠遊境的「覆地」瓶頸,更何談躋身山巔,以拳「翻天」,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躋身止境?
姜尚真屁股輕輕一頂欄杆,丟了那隻空酒壺到江水中去,站直身體,微笑道:「我叫周肥,肥瘦的肥,一人消瘦肥一洲的那個肥。你們大概看不出來吧,我與葉姐姐其實是親姐弟一般的關係。」
姜尚真在自我介紹的時候,都沒看那薛懷和郭白籙,就盯著那個小姑娘呢。
薛懷面無表情。
郭白籙只當是一個山上前輩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葉璇璣卻想不明白,為何自家祖師奶奶沒有半點不悅神色。
蒲山黃衣芸,因為姿色絕美的關係,她很多次出拳,都是讓那些沒長眼睛的山上修士,長一點記性。
姜尚真視線上挑,來了個上杆子湊熱鬧的,沒有道士譜牒,沒有法統道脈,卻身穿一件金頂觀的道家法袍,境界很矮,個子倒是很鶴立雞群。
這位老修士與那葉芸芸打了個有模有樣的道門稽首,「金頂觀供奉蘆鷹,見過葉山主。」
葉芸芸沒什麼反應,只當沒看見沒聽見。
蘆鷹此人,風評不好。如今當了山上君王杜觀主的扶龍之臣,小人得志便猖狂,做事情不太講究。
給黃衣芸冷落了,蘆鷹毫無異樣,道心無波瀾。本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無需掛懷。
山下一樣米養百樣人,山上一棵道樹開出各色花,能否結交,強求不得。
金頂觀首席供奉,元嬰修士蘆鷹,與那小龍湫首席供奉,是差不多的路數,先當那山澤野修,橫行多年,逍遙快活,宗字頭仙家高攀不起,境界是夠,但是名聲太差,而不是宗門的仙家門派,他們又瞧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的,要說自立門戶,又差了許多底蘊,而且聲名在外,哪個野修身上不背著幾樁山上恩怨命案,沒做過幾件絕對見不得光的事情?就像蘆鷹就與太平山道士關係極差,剛剛躋身元嬰境的蘆鷹,故意繞過那些宗門地界,在一處相對偏隅的山下王朝,當那呼風喚雨搬山倒海的老神仙,結果差點被那下山獨自遊歷江湖的女冠黃庭,給一劍砍死。當時蘆鷹可是好心好意,奔著與那美人結為道侶去的,那小娘們也真是的,一言不合就開打,關鍵是她從頭到尾都不自報名號,當時黃庭才金丹境,又以術法對敵,其實雙方廝殺,不好說勝負懸殊,所以直到最後,蘆鷹才知道那娘們竟然是個劍修,哪有這樣不喜歡擺譜的譜牒仙師?
最後僥倖躲過了那場天翻地覆一洲陸沉的災殃,見那金頂觀杜含靈是一方豪傑,勢必崛起,蘆鷹就果斷投奔了金頂觀,杜含靈也捨得下本錢,讓蘆鷹撈著了個分量極重的首席供奉。蘆鷹便死心塌地為金頂觀四處奔波了。蘆鷹與那道號「葆真道人」的尹妙峰,關係不錯。主要還是蘆鷹看好尹妙峰的嫡傳弟子邵淵然,總覺得這位年輕金丹,極有可能是金頂觀的下一任觀主。
葉璇璣正在與自家祖師竊竊私語,突然給嚇了一大跳。
原來那周肥驀然伸手指著蘆鷹,大怒道:「你這登徒子,一雙狗眼往我葉姐姐身上哪裡瞧呢,下作,噁心,令人作嘔!」
姜尚真不但血口噴人,還裝模作樣繞到葉芸芸身前,好像是挺身而出,要擋住那蘆鷹的視線。
蘆鷹默然,既沒有與黃衣芸多解釋什麼,也沒有與那腦子有坑的傢伙動怒,道門神仙老元嬰,仙風道骨,涵養極好。
郭白籙微微皺眉。
雖說清秀少年對這個竭力結交自己的蘆鷹,印象極其一般,但是眼前這個周肥,如此胡說八道,挑撥是非,終究更惹人煩。
有些時候山上修士的一兩句言語,可是會害死人的。
姜尚真瞥了眼少年,嘖嘖道:「少俠你還是太年輕啊,不曉得一些個老男人的眼神鬼祟、心思腌臢。」
葉璇璣眨了眨眼睛,這個名字古怪的「周肥」,還敢當著祖師奶奶的面,言語無忌,真是厲害。
只不過周肥說那蘆鷹是老男人?那他周肥自己呢?不是同道中人,能說得出這番經驗之談?
姜尚真好似心有靈犀,立即與小姑娘笑道:「我周肥看待女子,從來不遮掩,不好看就不看,好看就是多看,眼神坦蕩,心胸磊落。與這個能夠以視線剝人衣裙的浪蕩胚子,大大不同!葉姑娘你是不知道,方才這下流胚子的視線有多刁鑽,若說是那似看山不喜平,也就罷了,這傢伙偏偏癖好古怪,視線一路往下,如瀑布傾瀉,最後分明在葉姐姐的腳上,多停留了幾分。」
葉璇璣無言以對。
你周肥這都看得出來,不更是同道中人嗎?
葉芸芸還是置身事外,姜尚真是什麼貨色,她一清二楚。
蘆鷹終於不再當那縮頭烏龜,笑道:「這位周道友,莫要說笑了。山上相逢是道緣,多多珍惜才好啊。」
若還是個山澤野修,隨便此人言語,山上說大也大,世道說小也小,別被他蘆鷹私底下撞見就行。可既然當了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就得講點仙師臉面了,畢竟他蘆鷹如今出門在外,很大程度上意味著金頂觀的門面。
葉芸芸沒理睬姜尚真的無事生非,也不願意一行人就這麼被姜尚真帶到溝里去,以手背拍開姜尚真的肩頭,與那郭白籙問道:「你師父什麼時候返回桐葉洲?」
蘆鷹此人再輕佻,也沒這膽子,一個元嬰修士,敢當面覬覦一位止境武夫的美色,等於找死。
蘆鷹從露面到行禮,都規規矩矩,葉芸芸知道是姜尚真在那沒話找話,故意往蘆鷹和金頂觀頭上潑髒水。
郭白籙答道:「先前有飛劍傳信驅山渡劍仙徐君,師父如今還在皚皚洲劉氏做客,具體何時返回家鄉,信上沒有講。」
走到最南端的舊渝州驅山渡,遊歷玉圭宗雲窟福地。再加上中部大泉王朝蜃景城,以及北方的金頂觀。
就是如今桐葉洲修士的路線選擇,幾乎是三處必經之地。
葉芸芸點頭笑道:「等你師父回了桐葉洲,你們倆可以一起來雲草堂做客。」
郭白籙笑容燦爛,抱拳道:「會的。此次下山遊歷,薛前輩已經指點極多,到時候晚輩再斗膽與山主請教。」
少年清秀面容,算不得太過俊美,只是笑起來的時候,顯得格外自信。
這樣的少年,很難讓長輩不喜歡。
姜尚真壓低嗓音說道:「葉姐姐,這位郭少俠看你的眼神,也怪怪的,倒是沒啥邪念,就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愛慕,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葉姐姐你倒是無需生氣,換成我是他,一樣會將葉姐姐視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天上仙子,只敢偷偷看,偷偷喜歡。」
那清秀少年漲紅了臉,下意識雙手握拳,沉聲道:「周前輩,我敬重你是山上前輩,懇請休要如此言語無忌,不然就別怪我心知必輸無疑,也要與前輩問拳一場了!」
姜尚真挪步到葉芸芸身後,探頭探腦道:「來啊,好小子,年紀不大脾氣不小,你倒是與我問拳啊。」
少年哪裡見過這麼自己把臉皮丟地上不要的山上修士,一個大老爺們,竟然會躲在葉前輩身後。讓郭白籙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
因為直覺告訴少年,自己真要問拳就是輸。哪怕贏了拳,卻會輸掉更多。
蘆鷹樂得袖手旁觀,無事一身輕,心中冷笑不已。
好傢夥,狗膽不小啊,惹了自己就等於惹了金頂觀,還不罷休,還敢繼續招惹武聖吳殳的開山大弟子?那吳殳是什麼脾氣,沒點數?身為純粹武夫,劍術出神入化,一把竹劍,殺力大如劍仙飛劍,而且尤精槍法,更是吳殳屹立武道之巔的立身之本,
他曾潛心收集浩然天下三百餘種槍術,熔鑄一爐,創出六式,獨步天下。吳殳與人切磋,出手極重,之前那位桐葉洲十境大宗師,就是被他問拳,重傷而死,再加上吳殳打遍一洲武夫無敵手,遊歷中土神洲,山上又有小道消息,說那蒲山黃衣芸失心瘋了,得了一幅遠古遺物的仙人面壁圖後,就毅然決然轉去修行仙家術法了,說是學那修道之人閉生死關,要麼成為一位飛升境,不然就老死仙府洞窟內。使得一洲山下,再無一位十境宗師坐鎮山河。
所以眼前這個
你他娘的真當自己是姜尚真了啊?!
眼前此人,多半是那劍仙許君一般的別洲修士過江龍了。境界肯定不會低,師門靠山肯定更大,不然沒資格在黃衣芸身邊信口開河。
一想到這個,蘆鷹還真就來氣了。
狗日的譜牒仙師,真是一群名副其實的王八羔子,靠著山上一個個千年王八萬年龜的祖師爺,下了山,作威作福得天經地義。
就說白龍洞那個昵稱麟子的馬麟士,還有那白龍洞掌律祖師的嫡孫,龍門境修士尤期。這些個譜牒仙師裡邊的仙家後裔,哪個不驕縱異常,誰不眼高於頂?都是如此。倒是雲草堂葉璇璣這個嬌滴滴的小娘們,比較罕見,可惜來自蒲山,身邊還跟著個遠遊境薛懷,蘆鷹不敢染指,不然非要讓她知曉幾分翻雲覆雨的神仙滋味。
葉芸芸一拳向後。
打在姜尚真額頭上。
打得姜尚真瞬間後仰倒地,蹦跳了三下。
別說是葉璇璣和郭白籙,便是蘆鷹都有些驚訝,就這點道行?怎麼認得的黃衣芸?
葉芸芸頭也不轉,說道:「要是沒事的話,我就回老君山了。」
姜尚真趕緊掙紮起身,「有事有事,機會難得,必須再與葉姐姐聊幾句,就幾句,保證不耽誤葉姐姐忙正事。」
葉芸芸朝薛懷說道:「你們繼續歷練就是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薛懷,聚音成線道:「師父,福地胭脂圖一事?需不需要弟子與幾位相熟的姜氏祖師,打個商量?」
葉芸芸說道:「我自有計較。」
薛懷不敢多說,一行人轉身走回螺螄殼府邸。
姜尚真拍了拍身上青衫,抖了抖袖子,「顏面無存,斯文掃地,葉姐姐害苦了我。」
葉芸芸走到欄杆處,說道:「姜尚真,你覺得金頂觀和白龍洞如何?能否真正幫到桐葉洲?」
姜尚真笑道:「杜含靈還算是一方梟雄吧,山中君猛大蟲的作風,被譽為山上君主,倒還有幾分貼切,既有大泉王朝相助,又與寶瓶洲大人物搭上線了,連韋瀅那邊都事先打過招呼,為人處世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所以肯定是會崛起的,至於白龍洞嘛,就差遠了,算不得什麼蛟龍,就像一條渾水中的錦鯉,只會左右逢源,借勢游曳,一旦出水上岸,就要現出原形。」
葉芸芸憂心忡忡,問道:「雲草堂與他們牽扯過深,是不是錯了?」
姜尚真趴在欄杆上,懶洋洋道:「一地有一地的機緣,一時有一時的形勢,昨日對未必是今日對,今日錯未必是明日錯。」
葉芸芸說道:「姜尚真,你給句準話,我不是你們修道之人,不喜歡拐彎抹角說些雲霧話。」
她此次主動來到姜氏福地,是為了三件事,祭拜老宗主荀淵,讓雲窟福地好好珍惜一座花神山,最後就是與姜尚真請教此事。
姜尚真雙手負後,遠觀山河,緩緩道:「葉芸芸,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非要把你從老君山帶來這黃鶴磯?」
葉芸芸說道:「願聞其詳。」
姜尚真指了指遠處,再以手指輕輕敲擊白玉欄,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十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登高遠眺,俯瞰人間,氣壯山河,是謂氣盛。你與皚皚洲雷公廟沛阿香,北俱蘆洲老匹夫王赴愬,雖然都僥倖站在了第二樓,但是氣盛的底子,打得實在太差,你算是踉踉蹌蹌走到了歸真一境,沛阿香最不濟事,等於是身形佝僂,爬到了此處,所以神到一境,已成奢望了。沛阿香有苦自知,所以才會縮在一座雷公廟。」
「你回頭再看鄰居吳殳,他就很聰明,早早遍覽天下武學秘籍,再著重篩選、整理浩然數百種槍術,這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問拳修行,既要讓自己眼界更廣,還要氣魄更大,想要為天下武道的學槍之人,開闢出一條登頂道路。你呢,得了亦武亦玄的一幅仙人面壁圖,就心不定了,想要重新拾起修道一物,試圖從金丹境連破兩境,躋身上五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試圖藉此打破歸真瓶頸?」
「忘記荀老兒對你說的話了嗎?武夫不純粹,哪怕祖師爺賞飯吃,也只會碗中飯粒越吃越少,武道越走越窄。方才你葉芸芸還有臉問那曹沫,是不是純粹武夫,怎麼躋身的止境。說句實話,也就是他不在,沒聽見你這話,不然你能把他笑死,就當你黃衣芸問拳大勝而歸了。」
葉芸芸聽到這番言語,非但沒有絲毫動怒,她反而愈發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都聽在耳中,記在心裡。
姜尚真微笑道:「與虎謀皮,是火中取栗之舉。但是君子之交,才是天高月白。我的好葉姐姐唉,昨日人事是昨日人事,至於明天如何,也要好好思量一番啊。荀老兒對你寄予厚望,很希望一座武運稀拉平常的桐葉洲,能夠走出一個比吳殳更高的人,若是一位拳好看人更好看的女子,那就是最好了。當年我們三人最後一次同游雲笈峰,荀老兒握著你的手,語重心長,說了好些醉話的,比如讓你一定要比那裴杯在武道上走得更遠。是荀老兒的醉酒話,也是真心話啊。」
葉芸芸皺眉道:「有說過這些?」
葉芸芸還真記不住了,實在是那位荀老宗主在她這邊,說話太多。
而且葉芸芸是為尊者諱,所以才在姜尚真這邊一直沒好意思埋怨那位老前輩的為老不尊。
荀淵說了什麼話,葉芸芸沒印象,當時假裝醉眼朦朧握著自己的手,葉芸芸倒是沒忘記。
老宗主荀淵,除了費盡心思將她「請到」福地的花神山,每次相遇,瞧她的視線,總讓她覺得眼神不正,不懷好意。老頭子喜歡大獻殷勤,絮絮叨叨個不停,視線游曳不定,眼睛更忙,就像個情竇初開膽子還大的毛頭小子。姜尚真先前冤枉那蘆鷹的那番論調,擱在荀老頭身上就半點不冤枉了。
一大把年紀了,還喜歡看那鏡花水月,還給自己取了個不堪入耳的綽號,四處撒錢,也就虧得神篆峰祖師堂之外,沒幾個桐葉洲修士,知曉此事。雲草堂每次開啟鏡花水月,都會有個綽號一尺槍的傢伙,一邊砸錢,一邊嚷著黃衣芸仙子呢,一顆穀雨錢就在我手裡攥著呢,只要葉山主賞臉,露個面兒,哪怕露一片裙角都成,這顆穀雨錢就不算打了個水漂,葉山主若是捨得說句話,我便是砸鍋賣鐵,冒著從山水譜牒上邊被除名的風險,去祖師堂偷錢,也要拼了一條小命不要,多湊出幾顆穀雨錢……
你荀淵一個玉圭宗宗主,誰敢將你從神篆峰譜牒上邊除名?
姜尚真眯起眼,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老傢伙。
好酒往往醉不倒善飲之人,美人卻能讓善飲之人醉死。
「荀老兒,握著美人的小手兒,滋味如何?」
「極好極好,只是先前心情緊張,光顧著靦腆了,只敢握手沒敢捏,虧大發了。少年情怯,還是太過少年了啊。」
葉芸芸瞥了眼姜尚真,知道他肯定在想一些風花雪月的事情,絕對是她不願意聽的。
葉芸芸問道:「與周肥一樣,曹沫,鄭錢,都是假名吧?」
姜尚真笑道:「等你與曹沫真正認識之後,就會知道他其實很以誠待人。至於行走江湖,有幾個化名沒什麼,跟修道之士施展障眼法,下山嬉戲人間,是一樣的道理。」
葉芸芸皺眉道:「你還沒有說故意帶來來見那曹沫,到底為何。」
姜尚真笑道:「結善緣。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了個好開頭,萬事再不難。」
葉芸芸搖頭說道:「如果是那打定主意要在桐葉洲攫取利益的別洲山頭勢力,我不會結交,大不了我蒲山雲草堂,與他們老死不相往來。」
姜尚真笑呵呵道:「葉姐姐不著急下定論。說不定以後你們雙方打交道的機會,會越來越多。」
葉芸芸點頭道:「那就拭目以待。」
如果只將姜尚真視為一個插科打諢、油嘴滑舌之輩,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謬。
姜尚真曾經嬉皮笑臉說了一番言語,關於入山修道一事,我的看法,跟很多山上神仙都不太一樣,我一直覺得離人群越近,就離自己越近。山中修行,求真忘我,看似返璞,反而不真。
荀淵更是曾經對玉圭宗掌律老祖說過一句笑言,趁著姜尚真還未躋身上五境的時候,在祖師堂那邊,多打多罵多摔椅子,不然以後就沒機會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尚真只要成為玉璞境,意在「求真」的仙人境,姜尚真唾手可得,不存在什麼瓶頸。
而一旦姜尚真躋身仙人,神篆峰祖師堂裡邊,任由外人打罵依舊,結果卻是打也打不過,罵更罵不贏了。
神篆峰上,曾經每次聚頭,其實就三件事,商議宗門大事,對荀宗主溜須拍馬,人人合夥大罵姜尚真。
葉芸芸突然有些傷感,眼前這個男人,好像有些孤零零的,有幾分可憐,以後大概只會更加道心寂寥吧?
姜尚真突然說道:「葉姐姐,今年的胭脂圖正冊榜首,就你了吧?不然山上爭議太大,不管我選誰,都難以服眾。」
葉芸芸大為後悔自己的那點憐憫之心,冷笑道:「若敢有我,我就打碎那座花神山,作為回禮。」
姜尚真哀嘆一聲,喃喃自語道:「飯了沿山看臘梅,不見梅花遇雲草,佳人亭亭立,仙官道家妝,彷彿菩薩面,渾疑在月宮,草動人也動,雲去心也去。」
葉芸芸冷笑道:「好文采,可以騙一騙璇璣這樣的小姑娘。」
姜尚真卻岔開話題,「在那幅老君山畫卷當中,你就沒發現點什麼?」
葉芸芸點頭道:「天之象,地之形,金頂觀以七座山頭作為北斗七星,杜含靈是要法天象地,打造一座山水大陣,野心極大。」
姜尚真撫掌而笑,「葉姐姐慧眼,只是還不夠看得遠,是那七現二隱才對,九爐烹日月,鐵尺敕雷霆,曉煉五湖水,夜煎北斗星。以金頂觀作為天樞,精心挑選出來的三座儲君之山作為輔佐,再以其餘其餘藩屬勢力暗中布局,構建陣法,為他一人作嫁衣裳,所以如今就只差太平山和天闕峰了,一旦這座北斗大陣開啟,咱們桐葉洲的北方地界,杜含靈要誰生就生,要誰死就死,如何?杜觀主是不是很豪傑?遠古北斗謂帝車,以主號令,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繫於北斗。這麼一說,我替杜含靈取的那個綽號,山上君主,是不是就更加名副其實了?」
葉芸芸內心震動不已,「杜含靈才是元嬰境界,如何做得成這等大手筆?」
姜尚真笑道:「正因為只是個元嬰,有此心思才讓我欽佩嘛。」
何況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姜尚真擅長壓境。
此陣一起,哪怕不曾囊括太平山和天闕峰,換取其它兩地作為替代,依舊是一座完整的北斗陣,到時候玉璞境杜含靈坐鎮其中,就等於是一位橫空出世的仙人。
一旦讓杜含靈成功完成七現二隱,說不定數百年後的將來,就可以讓一位仙人老觀主,變成大半個飛升境。
金頂觀,最早曾是結樓觀星的道家一脈旁支出身,只是觀主杜含靈有意隱瞞法統了。
所以說仙人韓玉樹也好,暫時元嬰的杜含靈也罷,都是深謀遠慮的聰明人。
可惜碰上了自己,和將來極有可能將落魄山下宗選址在桐葉洲北方的陳平安。
只要陳平安離開雲笈峰的第一件事,就去老君山走一趟萬里山河圖,那麼就不是極有可能,而是必然了。
姜尚真問道:「那幅仙人面壁圖,你從哪裡得手的?」
葉芸芸說道:「我小心勘驗過真偽和畫卷的來龍去脈,並無任何問題。」
姜尚真眯眼說道:「相信我,那就一定是大有問題了。接下來你要尤其小心蒲山客卿,甚至是某位嫡傳。記住一事,千萬千萬,不要輕易跟吳殳切磋,不是說吳殳有問題,而是問拳過後,以吳殳一貫出手不含糊的習慣,你肯定受傷不輕,到時候蒲山就會有大問題。到時候吳殳沒有問題,也都成了有問題了,那就不是一舉兩得了,一舉三四五六七得,都有可能。我本來是打算,曹沫與你問拳一場過後,先與他解釋清楚事情緣由,再偷偷跟隨你去往蒲山。在你養傷的時候,幫你盯著點雲草堂。」
葉芸芸沉聲問道:「當真如此兇險?」
姜尚真點點頭,「天下遠遠沒有真正太平,接下來的百年光陰,才是真正豪傑與梟雄並起的崢嶸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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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雲笈峰的路途中,關於那九位劍仙胚子在落魄山的安置,崔東山大致說了些自己看法,他來教虞青章劍法,朱斂這個老廚子收取小廚子程朝露,廚藝也教,拳法也教,掌律長命收取納蘭玉牒作為嫡傳,米裕傳授何辜劍術,隋右邊收取姚小妍為開山大弟子,於斜回跟隨崔嵬去往拜劍台練劍,將白玄丟給曹晴朗,再將賀鄉亭丟給夫子種秋,總而言之,這撥孩子,最好不要年紀太小,卻輩分太高,一到落魄山就成為先生你這位山主嫡傳,他們應該以霽色峰祖師堂三代弟子的譜牒身份,在山上修行。
陳平安聽過之後,點頭說道:「暫定如此,具體成不成,也要看雙方是否投緣,拜師收徒一事,從來不是一廂情願的事情。」
崔東山大為佩服,「先生高見。」
得知裴錢收了個尚未真正記名的開山大弟子,陳平安笑問道:「教拳好教嗎?」
裴錢有些羞赧,「小阿瞞大概比我當年學拳抄書,要稍稍用心些。」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只說大師姐這份自知之明,讓旁人著實難以匹敵!」
裴錢笑了笑,等著,大白鵝是少數幾個賬簿不止一本能寫完的,跟陳靈均差不多,如今那傢伙,都敢揚言家鄉除外,放眼整個北嶽地界,沒誰能一拳撂倒他了。只是想到這裡,裴錢有些神色黯然,龍泉劍宗不知為何搬出了龍州地界,去了大驪京畿北邊。
到了雲笈峰那座位置隱蔽的姜氏私宅,崔東山打開山水禁制,三人過門而入,陳平安發現原來別有洞天,與自己那一處掩映竹海中的住處,還不是一個地方。
白玄幾個正在蹲地上,對著一座小山翻翻撿撿,幫著納蘭玉牒掌眼挑選硯石。
崔東山一現身,白玄立即小跑過來,「東山老哥,大半夜的,小弟等你好等,趕緊竹椅躺著去,千萬別累著了。」
屋檐下有兩張竹編長椅,是崔東山先前無聊,為先生和自己準備的,其餘幾張小竹椅小竹凳,則是程朝露姚小妍幾個幫忙打造的,手工粗糙,慘不忍睹。
崔東山大袖一揮,「去去去,都睡覺去。」
納蘭玉牒蹲在原地,不情不願,「這些名硯石材,可難分出好壞,可難可難,瞧得我們眼睛都發酸了。」
裴錢笑道:「回頭我幫你分出個三六九等。」
納蘭玉牒咧嘴笑了起來。
裴錢看著那個小財迷,也有些笑意。
陳平安補充道:「回頭我們再走一趟硯山。」
納蘭玉牒立即起身,「曹師傅?」
陳平安立即會意,笑道:「硯石都算你的。」
納蘭玉牒眼睛一亮,卻故意打著哈欠,拉上姚小妍回屋子打算說悄悄話去了。
程朝露挪步慢了幾分,腦袋挨了白玄一巴掌,挨了一句小胖子你以往學拳的機靈勁兒呢,瞎耽誤曹師傅和東山哥的休息不是。
在孩子們都離開後,陳平安搬了一張小竹椅坐下,擱在竹躺椅中間,對裴錢和崔東山說道:「你們躺著便是,最好睡一覺。接下來事情會比較多,但是不著急,先休息。」
裴錢剛要說話,崔東山卻使了個眼色,最終與裴錢一左一右,躺在長竹椅上。
陳平安坐在居中的小竹椅上。
崔東山翹起二郎腿,瞪大眼睛看著天上那輪圓圓月。
裴錢則雙手輕輕疊放身上,輕聲道:「師父,一覺醒來,你還在的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
裴錢小聲道:「不騙人?」
陳平安笑道:「想吃板栗了?」
裴錢閉上眼睛,緩緩睡去,沉沉睡去。
崔東山也很快酣睡過去。
陳平安雙手籠袖。
久違的守夜。
那位老蒿師說得很對,人間最難是個今日無事。
既然已經如此幸運了,正好明天繼續練劍練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