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無雨水擾人,靜謐小天地中,裴旻和崔東山的頭頂夜幕,率先出現了一粒如日懸空的白光,然後一條雪白劍光劃拉而下,雖然劍光極其纖細,聲勢卻如一條壯觀瀑布從天上傾瀉人間。
裴旻的劍氣小天地一破而開,四周天地屏障如一把琉璃鏡,給人猛然摔地,瞬間就崩碎四散開來,頃刻間滂沱大雨,重新傾盆而落,天宮寺的雨幕,依舊春雷震動,閃電雷鳴,聲勢驚人。
裴旻一身黑衣,崔東山身穿白袍,雖然沒有雨水近身,但是每一次雷電交織,都清晰映照出兩人位於禪房外的身形。
未見劍仙,劍光先至。
一襲青衫飄然落地,站在天宮寺的山門外,一手持劍,一手輕輕抵住腹部傷口,神色淡然道:「東山,退回來。」
崔東山趕緊唉了一聲,一個蹦跳,一個落地,就直接退出天宮寺,站在了先生身旁。
先前他是故意一語道破裴旻身份的,嗓門不小,自然是希望先生在趕來的路上,能夠聽在耳中,一場雨夜問劍天宮寺,最好稍稍講究個分寸,與裴旻在劍術上分出勝負即可,不要輕易分生死,哪怕氣不過,真要與這老傢伙打生打死,也不著急這一時一刻的,必須先余著。只是沒想到這個裴老賊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早早以劍氣造就一座小天地,隔絕了崔東山的傳信。
所幸先生只是一劍打破裴旻的劍術天地,並未直接在寺內切磋劍法,那麼崔東山就不多說什麼了。先生做事,確實極有分寸。
陳平安輕輕抖了個劍花,絲絲縷縷的劍氣,流光溢彩,如有人手持一盞燈籠夜遊古寺,所有劍氣帶起的劍光,最終卻被束縛在劍尖咫尺之間,陳平安抬起一手,遞掌向前,一步後撤,腳尖腳跟虛空未曾落地,「你我不如問劍在外,免得打攪國公爺抄經。」
崔東山忍不住小聲提醒道:「先生,這個老傢伙姓裴名旻,就是中土神洲的那個裴旻,教過白也幾天劍術的。點子硬,很扎手,千千萬萬小心些。方才我一口氣搬出了兩位師伯,一位人間最得意,都沒能嚇住他。」
崔東山依舊言語無賴,只是極少如此神色凝重。
如果今夜只是裴旻與先生各換一劍,會點到即止,崔東山就不多說什麼了,可是看先生神色,再看那裴旻的氣象,都不像是各報名號然後各回各家的江湖架勢。
在浩然天下專門記載那劍仙風流的老黃曆上,曾經象徵著人間劍術最高處的裴旻,正是左右出海訪仙百餘年的最大原因之一,不與裴旻真正打上一架,分出個明確的第一第二,什麼左右劍術冠絕天下,都是虛妄,是一種完全不必也不可當真的溢美之詞。
陳平安隔著長達數里的漆黑雨幕,凝神屏氣,收攏眾多繁雜的心念,盡量歸一,盯住那個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藏得真深,當年自己竟然半點都沒往旁處、高處想,始終只當是一位申國公的貼身扈從。難怪能跟那個斐然攪和到一塊去,原來是同道中人。
陳平安此刻不敢有絲毫視線偏移,依舊是在問拳先聽拳,細緻觀察那名老者的氣機流轉,微笑道:「扎不扎手,先生很清楚。」
不扎手,也不會被一把傘劍先破籠中雀小天地,再一舉將自己釘在牆壁上。若非被陳平安一拳砸中,那截傘柄就該是往心口上戳去了。
以傘作劍,此劍竟然好似一位仙人的一步跨越山河,毫無徵兆地從天宮寺出現在黃花觀的廂房窗外,陳平安當時確實有點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好以負傷代價,救下那截傘柄長劍真正想殺的龍洲道人。陳平安很清楚定是自己那把籠中雀,招來了遠在天宮寺的裴旻注意力。
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唯一的麻煩就在這裡,與人廝殺在一座小天地當中,陳平安能夠佔盡天時地利,再配合一把劍化千萬的井底月,再得人和。
但是籠中雀一旦現世,對於置身戰場之外的上五境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震懾和提醒,當真就像是夜幕當中有人秉燭夜遊,一盞燭火的光亮之明暗,打招呼的聲響大小,全看上五境修士的眼力和耳力好壞了。
所以陳平安在黃花觀內,並未完全施展籠中雀的本命神通,對付一個尚未地仙的觀海境觀主,太過大材小用。
裴旻一言不發,一步跨出,隨手一抓,雨水與自身劍氣凝為一把無鞘長劍,碧綠瑩然,光如秋泓。
陳平安那隻虛抬未曾落地的右腳,隨之結結實實踩在道路泥濘中,裴旻身形出現在十數里之外的山野,陳平安如影隨形。
在這之前,陳平安以心聲與崔東山言語,交代了一件事。
對於天宮寺和蜃景城某些境界夠高的練氣士而言,就有兩道撕開夜幕長達十數里的璀璨劍光,彷彿兩條游曳高空的蛟龍,最終一閃而逝,消逝在兩處對峙山巔。
在那之前,更有一道氣勢如虹的劍光劃破天幕,如刀切豆腐一般,輕輕鬆鬆就切開了天地雨幕。
劍氣極長,劍氣極近。分明就是起於蜃景城,落在了京城外的天宮寺方向。無論是雙方展現出來的劍氣,還是那份浩大劍意,都讓蜃景城一小撮僥倖感知到此事的地仙,倍感驚悚,一個個心神搖曳,要麼開始捻訣斂息,藏身自保,要麼將匆匆喊來嫡傳到身邊,披上法袍,符籙結陣,如臨大敵,讓那些年輕譜牒仙師一個個臉色慘白,誤以為又有一場妖族作祟的滅國大戰開啟。
蜃景城其中竟然還有幾位見機不妙的地仙,憑藉大泉禮部頒發的關牒信物,匆匆忙忙御風離開了大泉京城,朝那兩處京畿山巔相反的方向,一路遠遁。怕就怕兩位不知名劍仙的傾力出劍,一個不小心就會殃及整座蜃景城的池魚,到時候不成氣候的魚蝦也好,盤踞其中的蛟龍也罷,雙方劍氣衝天,一旦落地蜃景城,不談城池割裂碎如紙篾,凡俗夫子身魂盡碎,只說那沛然劍氣混淆城中靈氣,便是大火烹煮無數練氣士的處境,油鍋之內魚與龍,下場都不會太好。
一把籠中雀,一座小天地,籠罩住兩座山頭相隔數里的對峙雙方。
裴旻淪為一隻籠中雀,面對一位當家做主的「老天爺」,對方還是一位劍仙,老人依舊渾不在意,反而饒有興緻,再次看了眼那個年輕劍修手中長劍,很熟悉,又有些陌生,到底是一把不再完整的仙劍太白了。裴旻沉默之餘,一直在細細感知四周天地的劍氣流轉。
天地有序,星羅棋布,萬象森嚴。好個劍氣小天地,已經有了一份無漏的大道雛形。
老人輕輕點頭,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神色,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好佩劍,好飛劍,都要珍惜。」
之所以選擇此地作為出劍處,兩山對峙,相隔不遠卻也不近,是裴旻有意為之,就是想要試探一下這個年輕劍修的小天地,到底能夠涵蓋多大的真實天地。京城黃花觀那邊,以飛劍本命神通籠罩一座小小道觀廂房,顯然是這個陳平安在藏拙,說不定先前連那腹部挨了一劍,給釘入牆壁,因此受傷都是一種示弱。
對方都不再言語,問劍只在劍術上。
裴旻也就不再客氣。
兩山對峙的天地高空處,兩條劍光在天地間一記磕碰,出現了一個略微傾斜的「一」字。
看似是各自遞出一劍,陳平安先行出手問劍,裴旻就好整以暇地以劍接劍,最終雙方劍光,極有默契地落在相同處,事實上裴旻與陳平安是一瞬間各自出劍十二次,一次比一次出劍更快,劍氣更重,但是劍光軌跡,絲毫誤差,只在第一劍的路線之上。裴旻依葫蘆畫瓢,跟著照做。
劍光消散,雙方劍意餘韻依舊無比濃厚,充斥天地八方,對方不再出劍,身形也不見。裴旻依舊紋絲不動,微微訝異,這門劍術,頗為不俗,氣象很新,竟然能夠不斷疊加劍意?只不過十二劍,是不是少了點,若是能夠積攢出二十劍,自己說不定就需要稍稍挪步了。
劍光來勢如雷電,去勢也快,兩劍共同寫就的那個「一」字,卻足夠斬殺數位被天地壓勝的元嬰地仙了。
裴旻手腕一擰,劍光一閃,隨便一劍遞出,身側方向,有凌厲劍光橫切天地,將一道無聲無息的隱蔽劍氣打散。
先前一劍,光彩奪目,但是裴旻出劍極其精準,劍氣剛好相互抵消,只存劍意,但是這一劍來時悄然,被裴旻一劍攔阻後,卻聲勢浩大,劍氣粉碎四濺如一場大滂沱雨,大地之上的山林間,出現了數以萬計的細密溝壑,劍痕遍布山上山下。一條山林溪澗好像被縱橫交錯的雙方流散劍氣,同時切割成數百截橫豎不定、大小不一的水田。
裴旻看了眼手中雨水所凝長劍,劍身已經斷為兩截,終究只是尋常物,到底不如那把劍尖是太白的古怪長劍,來得鋒銳無匹。
只是兩截斷劍被劍氣牽引,自行縫補如初,重新變成一把劍光清亮的瑩然長劍。如果不是為了表明劍修身份,以裴旻的境界,
裴旻有些好奇,天地間何物,能夠煉化為太白劍尖的劍鞘。一大塊斬龍台,勉強可行,但是過於笨重,何況品秩也不夠高。而且太白劍尖,哪裡還需要憑藉斬龍台去磨礪,這就跟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還需要幾顆雪花錢去添補人身小天地的靈氣湖澤一般。
裴旻說道:「再讓你出一劍,三劍過後,再來接我三劍,接得住就不用死。」
裴旻突然笑了起來。年輕人這就有些不厚道了。
因為小天地當中,如清明節有人上墳撒黃紙一般。
約莫有一千八百餘張黃紙符籙,陳平安依仗「天時在我」,剎那之間就以劍氣一一為其點睛符膽,靈光熠熠。
天幕猶如懸掛一條星河,然後一個驟然下沉,只是劍氣符籙之間,相互牽引,如一部落筆繁密的欽天監星象圖。
陳平安身形隱匿在一處,以心意駕馭那座劍陣狠狠砸向山巔的持劍老者。
而陳平安其實就站在裴旻所在山頭的山腳,只不過天地有別,咫尺天涯,身在籠中雀中,距離遠近,不可以常理揣度。只要陳平安膽子夠大,都可以站在山巔老者身邊,選擇與裴旻並肩而立,同時兩者事實上卻會相隔千百里。但是陳平安還是擔心一位早已劍術登頂人間千年的老劍仙,到現在為止都還沒祭出那把本命飛劍,實在讓人太過心弦緊繃。
萬一裴旻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再若是不去管那劍陣,莫名其妙就找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地,選擇一劍破萬法,開天地,無視光陰長河,瞬間壓制住籠中雀,山巔山腳這份間距,陳平安也有避讓一劍的餘地。與此同時,陳平安始終古怪行事,預留了幾個心念,在別地數處,好像一個個虛無縹緲的遠遊陰神,躲在幕後「凝神」觀察裴旻的出劍,斷定裴旻能夠憑藉這點細微「心念漣漪」,然後遞出下一劍卻落空。
如果不是被宗師喂拳多了,在劍氣長城又見多了劍仙。
不然任何一位尋常劍修,光是面對劍術裴旻這個名字、稱呼,都不用裴旻真正遞劍,就已經讓一位劍修不由自主地道心失守幾分。
就像一位練氣士跑去跟龍虎山大天師切磋雷法,難免心虛幾分,除非是符籙於玄和火龍真人。
裴旻一手負後,持劍之手,輕輕震碎手中雨水長劍,一揮袖子,雨水劍氣四散,以裴旻山巔所站為圓心鋪開,橫向隔絕那個年輕人的小天地。
劍氣流散如湖水漣漪陣陣,最終出現一道巨大鏡面擱放在人間。
老人隨手就將一把籠中雀小天地,上下一分為二,絕天地神通。
雖然已經找到了那個年輕人的真正藏身之所,那小子就在山腳溪澗旁站著,只是先前說了先領三劍,裴旻還不至於出爾反爾,就故意當是毫無察覺,看那劍符結陣,與劍氣鏡面相互間再問一劍。又是一門比較新穎的劍術。
就是過於花俏了點,符紙底子太差,使得符籙品秩高不到哪裡去,而且其中十數種符籙倒是比較陌生,連裴旻都猜不出大致的根腳,不過這座劍符大陣,總之屬於瞧著好看,意思不大。
又不是戰場,劍修之間的捉對廝殺,一味求大求全,那個年輕人到底圖個什麼?是不是太不珍惜最後一次出劍機會了?還是說年紀太輕,劍術造詣,技止於此?
星河墜地,湖面抬升,撞在一起。
在劍氣長城,劍修齊狩,其中一把本命飛劍「跳珠」,有望成為仙兵品秩,一旦齊狩的劍意和靈氣,能夠一口氣支撐起三千六百把「跳珠」,齊狩就能夠驗證那位白玉京道家聖人的大吉讖語,「坐擁星河,雨落人間」。當年在城頭上,陳平安就以符籙,
主動為齊狩的這把飛劍增添攻伐威勢,以劍與符結陣,花點錢,就好像能為飛劍白白多出一樁本命神通。
在一次次乘坐渡船遠遊途中,陳平安除了小心翼翼煉劍尖太白為劍,煉化那團灰袍棉布作為劍鞘,精心打造出一把佩劍。
畫符和練拳都沒有片刻懈怠。因為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導致陳平安始終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壓制,故而練拳是醒也練睡也練,反正容不得陳平安懈怠片刻,所以畫符一事,就成了煉劍之外的重中之重。
本來陳平安的這座符籙劍陣,是將來用來送給正陽山或者清風城的一份見面禮。
一處預留山巔原地的心念,飛劍初一突兀現身,急急掠去,劍光一閃,直指對面山頂的裴旻。
另外一處宛如陰神出竅的心念,一把有雷電縈繞的飛劍,卻是長掠去往裴旻的東北方位,好像問劍跑錯了方向。
第三處心念隱匿地點,飛劍如一枚松針,劃破長空,從裴旻身後趕往山頂,劍尖指向老人後腦勺。
不但如此,那座星河劍陣,與一座劍湖只撞碎了半數,天地倒轉,一幅山河畫卷就像被人隨意翻轉褶皺,半數星河劍陣直接從天地遠方浮現,看似極其遙遠,再一個靈巧魚躍,縮地山河,與那傘柄如出一轍,鋪天蓋地,瞬間就將整座山頂的那個老者籠罩其中。
裴旻始終一手負後,面對半座星河劍陣和三把「本命」飛劍,老人只是單手掐劍訣。
一劍不出,裴旻只是不再刻意拘著一身磅礴劍氣,山頂之上,劍氣之盛,如一輪大日驀然跳出東海到人間高處,劍光刺眼,轟然擴大。
星河劍陣被一衝而碎,果然,那把好像跑錯了方向的雷電交織的飛劍,是真的跑錯了,並未近身。兩把劍尖分別指向裴旻心口、後腦的飛劍,其中那把劍光雪白的飛劍,是障眼法,一閃而逝,去往別處,唯有那枚好似細微松針的飛劍,的的確確,不知死活地鄰近了山巔,不改路線軌跡,結果一頭撞入那劍氣光亮當中,如一根釘子嵌入牆壁。
裴旻駕馭劍氣,雙指併攏,將那把飛劍穩固在原地,無奈搖頭,果然是北俱蘆洲恨劍山的一把劍仙仿劍。
裴旻心中不再疑惑,因為那把名為「古翠」的劍仙本命飛劍,也就是指尖這把飛劍的所仿飛劍真身,當年就是被他親手一劍斬碎的,所以今天見到這把飛劍,裴旻才會有些古怪。
飛劍松針,微微顫動,裴旻笑了笑,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將其粉碎,「飛劍古翠,沒就沒了,不該因為一把仿劍淪為後世笑談。」
再將那崩碎的劍意劍氣重新凝聚,好似一把劍仙飛劍「古翠」重見天日,裴旻說道:「第一劍,接好了。」
裴旻所在山頭,已經蕩然一空,都已被那座星河劍陣撞爛。
老人懸空而停,將天地間僅剩的一點殘餘靈氣,再次凝為一把長劍,第一劍,不過是學那劍仙最喜歡的飛劍取頭顱,其實比較含蓄,可手中第二劍,只要遞出,力道就會稍微大一點了。
這座被一把飛劍神通拘押起來的小天地,已是漸漸趨於一座最為針對練氣士的無法之地。
先前那個年輕人第一劍,疊劍十二為一劍,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要嚇唬一位曾經獨佔浩然劍術鰲頭的裴旻,也不是一個晚輩劍修在那邊炫弄劍術,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耗盡小天地的靈氣,至於為何不是憑藉老天爺身份,一祭出飛劍就鯨吞靈氣,還是謹慎使然,在裴旻看來,這是明智之選,不然陳平安就會先主動吃裴旻一劍,裴旻不介意一粒精粹劍意在年輕人的人身小天地內,循著經脈驛路,遊山玩水,見門敲門,涉水蹚水,轉瞬游曳個千百里路途。
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的劍修,再難纏,眼高於頂,會認為天地間的練氣士,其實就兩種,劍修,和其餘全部的練氣士。
可不得不承認,劍修終究還是練氣士,一樣需要天地靈氣,廝殺之時,盡量會先用身外天地的既有靈氣。
而裴旻也到底不是那位傳授過幾手劍術的人間最得意,老人既沒有能夠合道十四境,也無法學那白也,心中詩篇不用盡,天地靈氣就會源源不竭。裴旻一直很可惜白也不是真正的劍修,只是持劍太白,卻沒有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不然裴旻不覺得那個心比天高的文海周密,能夠謀劃得逞。
山腳處的陳平安一閃而逝,天地間如有松濤陣陣,一抹彷彿凝聚了天下青松全部古意的蒼茫劍氣,出現在陳平安原地,然後跟隨隨意跨越天地山河的陳平安,不見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暫時成為裴旻一把飛劍的「古翠」,臨陣倒戈一般,按照老者的心意所指,一次次倏忽現身,神出鬼沒,始終跟隨陳平安的縮地山河,有幾次甚至還要未卜先知,早於陳平安的落腳地點,如果不是陳平安同樣未卜先知,就要主動一頭撞上那把飛劍,自己尋死一般。
最終從松針碎為古翠的飛劍,與飛劍初一撞在一起,後者劍身極為堅韌,只是劍尖磨損,但是裴旻隨手造就出來的飛劍,卻已崩散。
但這卻是飛劍初一跟隨陳平安遠遊至今,第一次受損如此嚴重,劍尖幾近折損。
咦?
年輕人這麼快就看破了個真相?知道為何會被一把飛劍古翠追著跑了千萬里?
裴旻微微訝異。
老人突然轉身隨手遞出第二劍。
陳平安竟然捨棄那把長劍不用,只以劍鞘作劍,一劍遙遙劈斬而下。
裴旻不得不稍稍眯起眼,互換一劍,兩人劍術,大道至簡。一人豎劍,劍光直下。一人橫劍,劍光如山嶽橫亘。
裴旻手中劍碎,但是身形依舊絲毫不動。
這一劍,氣力不弱啊,不太像是個玉璞境的劍修,都可以搬動一座與山水氣數牽連的小國山嶽了吧。
裴旻也懶得繼續凝氣為劍,雙指併攏作劍,往一處輕描淡寫,輕輕一戳。
老人煩也是真的有點煩了。
年輕人手段太多,心思太細,讓這場問劍顯得太不爽利。
遞三劍,接三劍,然後一個倒地不起,生死全部聽天由命,不就完事了?
裴旻身後山頭那邊,躲無可躲的一襲青衫被迫現出身形,右手攥緊劍鞘,左手雙指抵住劍鞘一端,被劍光撞擊,人與劍鞘,一路向後倒滑。
劍光太過迅猛沉重,如一記鐵鎚擂白紙鼓面,最終陳平安仍是兩條胳膊往身前彎曲一靠,手腕處,胳膊,肩頭,皆有一連串清脆碎裂聲響起,手中劍鞘狠狠砸在陳平安胸口上,一襲青衫向後倒飛出去,仍是伸手一抓,山巔處的太白劍尖所煉長劍,劍歸長鞘,以此抵消掉那道劍光的後勁,劍光炸開,一件青衫法袍破碎不堪,年輕人一張臉龐,尤其是雙手,更是滲出無數條細密血痕。
陳平安終於止住一退再退的身形,左手持劍鞘,拇指抵住劍柄,身形佝僂,本該握劍的右手,依舊捂住原本已經止血的腹部傷口,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劍心止水,拳意巍然。
也算是一個山水相依的古怪格局。
一個能夠將止境武夫宏大拳意融入劍術的劍修,確實不常見。
裴旻完全沒有乘勝追擊的意圖,因為毫無必要。
好歹給這個年輕人一個喘氣的機會。
不愧是位底子極好的止境武夫,體魄堅韌異常,加上又是能夠天然反哺肉身的劍修,還喜歡身穿不止一件法袍,擅長符籙,精通一大堆不至於完全不實用的花俏術法,又是個不喜歡自己找死的年輕人……難怪能夠成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外鄉人,都能夠擔任那座劍氣長城的隱官。
一般人對上了,難殺不說,還很容易就會陰溝裡翻船。
關鍵這小子是個吃過一次虧就長記性的。
竟然明白了自己為何那麼容易找出蹤跡。
是那把太白劍尖煉化而成的長劍,讓陳平安泄露了馬腳。
一方面此劍是劍意太重,裴旻作為一位登頂浩然劍道之巔的老劍修,再者裴旻對那白也的劍術和佩劍太白,其實都不陌生。先前那白衣少年在天宮寺禪房外,應該與陳平安提及過自己的身份。
為了不佔便宜,方才飛劍「古翠」的祭出,裴旻有意壓境在了仙人境。
年輕人將錯就錯,故意分開長劍和劍鞘,選擇只持劍鞘,近身一劍,直直斬落,最終將危機轉化為一次不是什麼機遇的機會。
裴旻與那個年輕人對視。
後者一腳蹬地,整座山頭都碎了大半,被一腳踏平。
右手握劍卻未拔劍出鞘,主動近身來接裴旻第三劍。
裴旻到現在為止,裴旻還沒有真正出劍。
裴旻不是那位人間最得意,雖然不是十四境大修士,老人卻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自然會有本命飛劍。
一個飛升境劍修,而且擁有驚世駭俗的四把本命飛劍!
裴旻搖頭笑道:「總不能篤定我不會殺你,就一直這麼有恃無恐吧?這種喜歡挨揍的習慣,以後改改。」
那個生性謹慎的年輕人,還是選擇人與劍分開行事,那把長劍與持鞘陳平安再次一起消失。
只是陳平安卻沒有選擇遞出先前相仿一劍,而是心念分散八方,天地間起劍無數,駕馭八條飛劍長河,浩浩蕩蕩湧向裴旻。
裴旻點點頭,劍多就是了不起。
年輕人的第二把本命飛劍,配合第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確實看上去比較天衣無縫。不過在裴旻這邊,就只是看上去了。
裴旻想了想,終於祭出某把本命飛劍。
整座小天地變成一座雪白雷池,千萬條雷電長蛇如飛劍,肆意綻放,依舊是以一對一,以飛劍對飛劍。
這把本命飛劍名為「神霄」。
裴旻自己則緩緩飄落在溪澗旁,一路上,井中月的飛劍,都被裴旻一身劍氣撞開,裴旻蹲在水邊,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重量。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不光是整條溪澗之水,所有水霧都被拘押在手,這就是裴旻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的天賦神通。
飛劍名為「水仙」。
讓裴旻能夠彷彿光陰長河當中的一頭水鬼,在裴旻有心設置的座座渡口畔,隨心所欲,遊走無拘束。
除了有一層天然限制,極其消耗裴旻的靈氣和心神,而且其實最為忌憚籠中雀這般的小天地,但是年輕人境界不夠,天地不夠牢固,看似無漏,終究不算真正的無懈可擊,當然還是有隙可乘的。
當裴旻一步跨出,真身留在原地,出竅陰神則「游曳」來到一處光陰渡口,雙指作劍,朝山腳處一襲青衫的後背輕輕一戳。
真實天地當中,陳平安一個心生感應的身形傾斜,然後一個踉蹌,莫名其妙從後背處出現一個窟窿,既無半點劍氣,也無絲毫劍意,陳平安如果不是靈光乍現,恐怕就要被一記指劍洞穿心竅了。不會死,但是會少掉半條命,武夫體魄留下一個巨大的後遺症,練氣士境界會不會跌境,看那半條命的運氣。
然後天幕處出現了一道劍氣光柱,將其籠罩其中。
雙手持劍,連人帶劍,砸在那座平整山頂之上,最終山崩地裂,整座山頭都炸開,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巨大坑窪。
是裴旻的第三把本命飛劍,「一線天」。
只是大坑當中已經失去了陳平安的蹤跡。
但是一道道筆直一線的劍光,在天地間出現,顯得有些雜亂無章,橫七豎八,一一掠過,每次劍光現身,末端都有一襲青衫仗劍,左手持劍,出劍不停。
在那渡口處的裴旻陰神,忍不住感嘆一聲,看來是個走慣了光陰長河的,不然不會躲這一劍。第一劍,好像是那十二劍重疊?
裴旻陰神就在三座心神預設的光陰長河渡口,遞出了十二道指劍。年輕劍修敢在自己這邊抖摟那心念分神的手段,那麼裴旻依舊是有樣學樣,用以還禮。年輕人的本命竅穴,擱放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加上儲君之山的氣府,差不多剛好讓裴旻輕輕敲門一遍。
老人始終壓境在仙人。
其實已經夠欺負一個晚輩的了。
這個年輕人,靠著一把飛劍小天地,一副止境武夫的體魄,以及熟稔光陰長河,加上左手持有那把足夠鋒銳的仙兵長劍,大體上已經救下自己三次。
在裴旻準備收起神霄、水仙和一線天三把本命飛劍的時候。
毫無徵兆,一劍趕至,而且來得有點不太講道理。
是一把無人持劍的劍尖太白所煉,比那先前陳平安劍鞘一劍斬落,劍術不同,劍意劍道更不同。
長劍直線而至,直奔乾涸河床旁的裴旻真身而來,自斬籠中雀小天地,所以一往無前,勢如破竹。
裴旻陰神退出光陰長河,歸竅真身,想了想,沒有選擇避讓鋒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把長劍的劍尖。
一團劍光轟然綻放。
以至於整座小天地都變成雪白一片。
一襲青衫在裴旻身後遞出一拳。
結果迎頭撞向裴旻尚未收起的三把飛劍。
躲過神霄,被水仙割破脖頸,被一把一線天從拳頭穿透整條胳膊,最終從肩頭處刺穿。
身為止境武夫,陳平安這一拳,竟然最終靜止懸停在裴旻的身後一尺處。
因為裴旻的第四把本命飛劍,就懸停在陳平安眉心處,只有一寸距離。
飛劍靜止,只是劍尖所指,陳平安原本就鮮血模糊的整張臉龐,好像被一盆劍氣清水沖洗了一遍,再無半點鮮血,但是眉心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的窟窿。
裴旻緩緩轉身,笑道:「是覺得以命換傷,不划算?」
陳平安收拳,抬起手掌,抵住眉心。
心念微動,長劍與劍鞘同時畫出一個弧線,分別繞過裴旻,朝陳平安飛掠而來,最終長劍歸鞘,被陳平安右手握住。
與此同時,化劍無數的那把井中月,最終歸攏為一劍,一閃而逝,返回那處本命竅穴。只是籠中雀,依舊不曾收起。
裴旻問道:「知道我為何在此,為何出劍,為何留力?」
陳平安點點頭。
裴旻終於有些理解當年與鄒子的那個約定了。陸台以後需要打殺之人,其實一直不曾遠在天邊,兩次都始終近在眼前。陸台擁有那兩把佔盡先手、後發優勢的飛劍,確實仍然不夠,還得加上自己傳授劍術。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今夜問劍,除了那沒頭沒腦的一劍,估計是想要回禮,未嘗沒有事先演練一場的念頭。
加上裴旻也不介意此事,就順水推舟,大致上給出了三把本命飛劍的劍術,至於能學走幾成,看陳平安的本事。
要是一個本事不濟,死了,或是重傷跌境,就怨不得別人了。
如果裴旻真要殺他,天宮寺那邊一個仙人境的白衣少年,可以攔,但是註定攔不住。
之前裴旻就與申國公高適真說過,千里之外,某人都會救人不及。而這個某人,當然就是陳平安的師兄,左右。
陳平安放下抵住眉心的那隻左手,突然做了一個古怪動作,結合一門指劍術,學那裴旻的劍氣流轉,雙指併攏,輕輕一戳。
裴旻搖搖頭,「幾分形似而已,後來的劍修陸舫都學不好,何談其他武夫。」
那個劍術造詣還可以的痴情種,勉強算是裴旻的一個不記名弟子,裴旻不願多教他劍術,陸舫曾經專程為了這門指劍術,去過一趟藕花福地。
陳平安心中瞭然。
藕花福地的鏡心齋,有那指劍術享譽天下,看來這門劍術的老祖宗,就是裴旻了。當然兩者威力,天壤之別,鏡心齋的福地武夫,只是學到了些皮毛。
裴旻抬起一手,手心一捧凝為拳頭大小的溪澗流水,重新倒入河床,然後問了個問題:「陳平安,你是個啞巴?」
除了天宮寺的大門口,年輕人說了句客氣話,之後一場架打下來,竟是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
陳平安搖搖頭。
裴旻微微一笑。
陳平安立即懸劍在腰側,抱拳道:「劍客陳平安,見過浩然裴旻。」
先自稱劍客。對方的名字也喊了,卻也還是個分量不輕的尊稱、敬稱。
裴旻雙手負後,緩緩走在溪畔,陳平安默默跟上,落後半個身形,呼吸渾濁,腳步不穩。身上傷勢實在太多,而且絕對不輕。
如果承受同樣程度的傷勢,裴旻未必能夠像自己這樣行走。
裴旻突然說道:「故意拖延時間,是想要通過你的學生,從高適真嘴裡撬出點線索?」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為何會與一位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攪和在一起?」
裴旻同樣反問道:「你難道不該好奇那個斐然,為何在你看完密信之後,再讓我遞劍?既然一切謀劃,都已水落石出,一個龍洲道人,殺不殺,還有區別嗎?至於斐然為何如此,我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你們倆個,到底什麼關係?」
陳平安鬆了口氣,「沒什麼關係,只是在戰場內外,打過兩次照面。」
裴旻點點頭,「原來是為了確定我與斐然約定的具體內容,怎麼,擔心我是蠻荒天下的細作?」
陳平安說道:「斗膽問劍,就是確定此事。」
裴旻驚訝道:「你有信心,在我劍下逃命?」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說自己年少無知,不夠真誠。調侃一句吹牛不犯法,極有可能會多挨一劍。
乾脆什麼都不說。何況這會兒,隨便說句話都會渾身絞痛,這還是裴旻有意無意,並未遺留太多劍氣在陳平安小天地。所以陳平安還能忍著疼,一點一點將那些稀碎劍氣抽絲剝繭,然後都收入袖裡乾坤當中。
先前在寺廟門外,與崔東山交待之事,就是留心自己收起籠中雀小天地後的一枚白玉簪子,一定要迅速將其收入囊中。
若是籠中雀破碎,同時又無白玉簪子掠空,就讓崔東山什麼都別管,只管逃命,爭取以最快速度往南逃命,儘早與姜尚真匯合。
所以崔東山在天地隔絕之時,就會立即飛劍傳信姜尚真,密信肯定內容不多,大概就是類似一句「速速趕來問劍裴旻」。
到時候陳平安如果還有一戰之力,就可以走出崔東山暫為保管的那支白玉簪子,聯手崔東山和姜尚真。哪怕已經身負重傷,陳平安終究給自己留了一線生機。
其實先前這一戰,只說險象環生的問劍過程,其實還不算是真正的兇險,陳平安只怕裴旻萬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或者與那仙人韓玉樹是同道中人,裴旻一個不管不顧,直接以飛升境劍修境界,選擇傾力一劍斬殺自己。
裴旻願意先以一截傘柄問劍黃花觀,看似沒有太重的殺心,可在陳平安先前看來,要歸功於學生崔東山的現身,讓裴旻心生忌憚。而崔東山又一語道破對方身份,接連拎出左右、劉十六和白也三人,擺出一副求死架勢,更是一記神仙手。崔東山就是明擺著告訴裴旻,他們先生學生二人,今夜是有備而來。
所以說下棋一事,無論是自己落子天宮寺外,還是明知面對裴旻,一樣能夠算計人心,這個學生在棋術一道,都是自己這位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嘆了口氣,「知道你還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這個人比較怕麻煩,倒不是擔心你去文廟那邊告狀,而是約定還沒完成,不好隨便離開此地。不妨與你說件事情,我勉強能算是陸台的師父,之一。那孩子身為劍修,卻恐高,其實不是裝的,是因為他年少時,在陸氏藏書樓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寫的劍譜,所謂劍譜,其實就是裡邊藏有四把本命飛劍的四道精粹劍意,那孩子傻乎乎問劍一場,跌境之外,道心都受損了,不然換成一般的劍修,有他那資質,加上陸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嬰劍仙。」
陳平安說道:「明白了。前輩的行蹤,不會流傳開來。」
一個年輕晚輩如此識趣,反而讓裴旻有些於心不忍。
陳平安卻說道:「我知道陸台,就是那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有人想要針對我,而且手段極其巧妙,不會讓我一味吃虧。所以沒關係,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劉材,是等那個幕後人。」
藕花福地鏡心齋的指劍術。
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個「陸台的師父之一」,線索逐漸清晰,終於被陳平安提起了一條完整脈絡。
大泉王朝,浣紗夫人,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先生和劍術裴旻共同所在的那個王朝,也有一座天宮寺,曾經也有皇后祈雨天宮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天宮寺,還曾經留下過一樁典故。
當年在小鎮家鄉,因為一片槐葉飄落的緣故,陳平安選擇遇姚而停。在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類似白紙福地的古怪秘境。而在更早的飛鷹堡,那個施展了障眼法的漢子,的的確確是露過面的,當時與出門的陳平安擦肩而過,那會兒陳平安只是覺得有些古怪,卻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時的陳平安,根本想不遠。
看來與裴旻一樣,天宮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打招呼」,是一種不算提醒的提醒。好像是那個年少時贈送糖葫蘆的漢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與陳平安埋好了伏筆,只看陳平安願不願意,能不能多想幾步,是否漲了記性,確信那匪夷所思的種種萬一,就真是處處是那萬一。
當年與陸台兩人結伴遊歷,陸台曾經開玩笑,因為瞧不起陳平安的那枚養劍葫,陸台親口說過他有一件養劍葫的老祖宗,所以後來聽聞年輕十人,陳平安才會將其與劍修「劉材」聯繫起來。
陸抬,劍術裴旻,距離觀道觀入口處並不算遠的桐葉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樣是天宮寺祈雨過後順利稱帝。
都是細細碎碎的零散線索。
就像當年遊學路上,一本江湖演義小說,李槐只對那些大俠們驚心動魄的打殺場景感興趣,小寶瓶卻更感興趣那些在書上,都沒能說上一句話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飛鳥勸客聲的山山水水。其實兩者皆可,可翻書可以如此隨性,書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陳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一字了。
裴旻沒來由問道:「與你師兄左右學了幾成劍術?」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不到一成。」
————
在裴旻劍氣小天地被先生隨便一劍打碎,先生又跟隨裴旻去往別處後,崔東山先飛劍傳信神篆峰,然後重返禪房院外,翻牆而過,大步向前,走向那個站在門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國公爺。
看來被那道劍光嚇得不輕,獃頭鵝似的杵在門口不敢挪步了。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離著禪房門口還有十餘步,怒道:「你瞅啥?!兒子看爹兩行淚啊?那還不給我哭!」
高適真笑了笑,沒有老裴護著屋門,風雨飄搖,老人已經感到有些寒意了。
白衣少年一個擰腰蹦跳,落在距離禪房只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對高適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顧自罵道:「我瞅你咋地?!爹看兒子,天經地義!」
然後當白衣少年轉過身,高適真看到那張臉龐,一個神色恍惚,身形一晃,老人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門。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撤去那張高樹毅臉龐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與姓高的,那是賊有緣分。」
高適真沉聲道:「他會有你這樣的學生?有些玩笑,開不得。」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氣不氣?」
言語之間,竟然又變成了一張高樹毅的臉龐。
高適真眯起眼,一手撐在門上,一手攥拳在身後,「覺得好玩,就繼續。」
那個「高樹毅」捶胸頓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紀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樹毅大不孝,果然該死啊。」
高適真冷聲道:「很好玩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一步橫移,走出一個白衣少年,但是原地留下了個「高樹毅」。
大雨滂沱,就那麼砸在年輕人身上,很快變成一隻落湯雞,年輕人沉默無言,神色哀傷,就那麼直愣愣看著高適真。這個年輕人的眼神裡邊,有愧疚,埋怨,懷念,不舍,哀求……
而白衣少年則繼續一步一步橫移,晃晃悠悠,不斷挪步遠離那個年輕人。
心如刀割的高適真低下頭,喃喃道:「懇請仙師收起術法。」
緩緩抬起頭,高適真側過身,這位老態龍鐘的國公爺,不經意間彎腰更多,神色黯然,說道:「仙師進屋坐。」
崔東山卻笑問道:「當真不多看幾眼?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了。」
高適真搖搖頭,率先轉身走向屋內落座。
崔東山就讓那「高樹毅」移步,站在窗口那邊。
進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東山伸長脖子,看了紙上那個大大的病字,點點頭,「老高你確實是該來這寺里,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東山雙手搭在椅把手上,開始晃蕩椅子不斷「挪步行走」。
相傳裴旻劍術,擲劍入雲,劍光透空,落劍別洲,可與日月爭輝,令人神往。
高適真說道:「此處是佛門清凈地。」
崔東山笑道:「心定了,哪裡不是佛門清凈地,只是個心不定,倒還好說,入寺燒香有用,禪房抄經也有用,可若是一個人心壞了,任你在菩薩腳下磕頭不停,靈山依舊遠在天邊不可求。更怕一個人心壞而不自知,祈福消災不靈驗,反而會埋怨菩薩們不幫忙,你說該怨誰才算講理?」
高適真說道:「仙師你想問什麼?到底想要什麼?只管開口。」
崔東山停下椅子,雙手環胸,兩隻雪白大袖垂下,換了個姿勢,身體傾斜,手肘抵住椅把手,再單手托腮,「只管開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來,就輪到你只管開口了?大泉申國公府的國公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個,不如屋裡這個,屋裡這個,又不如墳里躺著的那些。」
高適真開始閉目沉默。
崔東山哈哈大笑起來,「高老哥真生氣啦,犯不著。」
窗外那個年輕人開始伸手拍打窗戶,如敲心扉,不斷在雨聲中念叨著一句心聲,「不要死」。
高適真忍不住老淚縱橫,抬頭痴痴望向窗口。
崔東山一挑眉頭,有點意思,這個老高演技不錯啊,崔東山還是擔心先生那邊的戰況,就沒心情與高適真比拼演技了,嘆了口氣,「行了行了,屋裡屋外的,都別假裝傷感了,當年高樹毅的屍體是被帶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國公府偷偷摸摸為高樹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你藏又藏不住的。以後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曉得糊弄我,其實比糊弄鬼還難。」
高適真瞬間眼神冷冽,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信口開河」的白衣少年。
當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時候,可能是肌膚白皙又一身雪白的緣故,一雙眼眸就會顯得格外幽深,「只是我比較奇怪一件事,為什麼以國公府的底蘊,你竟然一直沒有讓高樹毅以山水神靈之姿,重見天日,沒有將其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當年等到高樹毅的屍體從邊境運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師幫忙聚攏魂魄,可到最後的魂魄殘缺,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會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儲君之山的山神府君,都是不錯的選擇。」
高適真其實是有話可說的,但是絕對不能講。
因為當年那場雨夜小山之上,少年劍仙曾經說過一句話,讓高適真極為忌憚。
「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為防萬一,就根本不敢讓高樹毅的殘餘魂魄,塑金身建祠廟享香火。但是要說讓高樹毅去當那身份隱蔽的淫祠神靈,高適真又不捨得,更怕被那陳平安哪天重遊故地,再循著蛛絲馬跡,又將高樹毅的金身打碎,那就當真等於是「下輩子投胎,再殺一次」了。
崔東山輕輕捻動手指,一臉可憐兮兮望向那個高適真,對方心神轉動如流水,其實卻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檢心念如翻書,高適真依舊恍然不覺。
只是崔東山有些埋怨先生,當年這種壯舉,這等豪言,都不與學生說一句,藏藏掖掖做啥子嘛。
崔東山其實哪怕不動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樣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當先生在身邊,當學生的,就比較憊懶不愛想事情了。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坐起身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國公府密室裡邊的那盞油燈,我回了蜃景城,幫高老哥添油啊。」
高適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東山舉起雙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適真頹然落座。
崔東山則站起身,走到屋門口那邊,斜靠屋門,背對高適真,白衣少年雙手籠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虧,又給我逃了命,我肯定讓你陪著高樹毅做伴,每天都相依為命,面對面的,魂魄糾纏,分不清誰是兒子誰是爹。這都不算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偶爾你會把高樹毅當那昔年愛妾,高樹毅偶爾把你當丫鬟,或是某位仙子姐姐,那才有趣。反正桐葉洲這麼個烏煙瘴氣的地兒,不缺這麼一樁腌臢事。」
高適真獃獃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著老管家裴文月,一定要活著返回天宮寺。
崔東山笑道:「回了。」
一把籠中雀緩緩收起。
是先生獨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先生就與那裴旻並肩現身,只不過先生留在了天宮寺山門口,裴旻則直接出現在了禪房外的院子。
崔東山轉過頭,笑容燦爛道:「高老哥,回見啊。」
崔東山走出禪房,一步來到寺廟門外。
陳平安臉色慘白,卻笑道:「沒事,傷重,卻沒有傷及大道根本。」
崔東山點點頭,心聲言語道:「姜尚真肯定在趕來的路上了。只要三人聯手,大可以試試看。」
陳平安搖搖頭,「不至於。先回黃花觀,路上跟你說細節。不過等會兒進入蜃景城的山水陣法,你來出手。」
離去之前,陳平安面朝天宮寺,低頭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崔東山只好跟隨先生,有樣學樣,在山門外禮敬佛法一次。
兩人御風極慢,陳平安詳細說了先前那場裴旻壓境在仙人的問劍過程。
崔東山豎耳聆聽,默默記在心中。
崔東山見先生不再言語,就小聲問道:「先生當年就覺得這個站在高適真身邊的老管家,不對勁?」
陳平安搖搖頭,「看不出深淺,沒太在意。」
當年陳平安既不是劍修,武道境界也不夠,只記得有個站在申國公身旁的撐傘老者,氣勢沉穩,所以誤認為是一位大隱隱於朝的武學宗師。
崔東山感嘆道:「先生做事,還是喜歡這麼以禮待人。換成我,就我這隨大師姐的小暴脾氣,呵,早就對那裴老兒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擊,年輕人亂拳打死老師傅,打不死他,也要嚇死他。」
陳平安忍不住說道:「如今就算你加上我,再加上姜尚真,對付一個裴旻,勝算還是極小,三人能夠不死人就逃命,就算我們贏了?」
「換命有換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數。」
崔東山點點頭,又搖搖頭,雙臂環胸,哼哼道:「今天是這樣,可至多再過個百年,還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馬,任何兩個聯手,一個只需要遠遠護陣,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沒處逃,只能跪地上嚷嚷一句老子不是劍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賊啊,我跟他半點不熟嘞,所以你們肯定找錯人嘍。」
陳平安無奈道:「慎言。」
崔東山哦了一聲,轉去撫掌讚歎道:「不管怎麼說,今夜問劍,裴旻願意祭出全部飛劍,足可見這個老東西劍術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絕對是輕易不出手的。雖說殺力最大的,還是裴旻最後那把專門用來斬殺山上劍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數最少。好個深謀遠慮裴老賊!打得一手好算盤,若是今夜問劍,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線天』,就太小氣了,傳出去不好聽,等到將來先生天下無敵了,裴旻就沒臉說自己當年與先生實打實切磋過劍法。如今四劍齊出,以後裴旻跟人吹起牛來,就底氣十足了,指點劍術,能出四劍?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條老命,卯足勁與那陳大劍仙傾力問劍一場啊……」
陳平安愈發神色萎靡,輕聲道:「給你一通胡扯說得犯困了。」
崔東山立即閉嘴,不再打攪先生的休息。
禪房那邊。
高適真踉蹌走向老管家,伸手攥住裴旻的手臂,顫聲慘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樹毅!」
裴旻看著這個可憐老人,申國公府其實早已挑好了一條江水和一座高山,兩者相鄰。
裴旻沒有掙開高適真的手,只是感慨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是始終忌憚陳平安的那句話,高樹毅當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開闢府邸當了什麼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軍帳,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書院翻舊賬,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適真臉色陰沉,咬牙切齒道:「什麼陳平安,他就是斐然!」
陳平安是不是斐然,對於你們父子而言,如今還重要嗎?其實半點不重要。已經連個一都守不住了,還想著所求更多。
枉費自己故意由著那個陳平安不撤去小天地,雙方在那邊散步閑聊許久。
裴旻嘆了口氣,後退一步,一閃而逝,只留下一句話,「既然已經上了歲數,就多想一想那幾句老話。仁至義盡,好自為之。」
————
黃花觀,今夜一場大雨下得很嚇人。
劉茂只是連人帶椅子被那麼一推,就差點當場散架,嘔血不已,搖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內留下了一把飛劍,懸停在空中,劉茂認得陳平安這把劍光幽綠的本命飛劍。
防人心,同時可以護著正屋那邊的姚仙之。
劉茂瞥了眼牆上的那攤血跡,大局已定,陳平安還不至於演戲到這個份上,不然劉茂就要覺得這位劍仙,不是腦子太好,而是太無聊,腦子有坑。
如果說有無一把本命飛劍,是將劍修與練氣士區分開來的一道分水嶺。
那麼一位陸地神仙,能否輕鬆掌觀山河,是對一位地仙資質好壞、術法高低的試金石,而能否施展袖裡乾坤,則是玉璞境修士與中五境金丹、元嬰這地仙兩境,一個比較明顯的區別所在。那麼除開三教和兵家分別坐鎮書院、道觀、寺廟和戰場遺址,以及練氣士坐鎮一座仙門祖師堂的山水陣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練氣士,能否構造出一座大道無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實決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資卓絕的玉璞境都可以打造小天地,但是有些飛升境大修士反而做不成此事。
劉茂作為大泉皇子,對於修行一事,還是知曉一些山上內幕的。
劉茂起身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書架那邊,仔細調整每一本書籍的細微位置,確定都恢復如常了,劉茂心裡邊才好受些。
只是當他看到書架空白處,劉茂不心疼其它書籍,卻當真心疼那幾本術算典籍。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劉茂心裡邊有些不得勁,只不過掃帚和簸箕,都在兩個弟子那間屋內,至於擱放在什麼地方,從未注意過。沒來由想起那個陳平安竟然會留心竹竿晾衣,這麼一對比,劉茂便有些頹然。輸給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對方精心設置的圈套,確實在情理之中。
處心積慮,辛辛苦苦,當個一肚子壞水的人,結果還不如個好人聰明,這種事情就比較無奈了。
劉茂從未如此提不起半點心氣,這種心境,都不是什麼心疲力竭了,哪怕當年被名義上的父皇劉臻,事實上的兄長,過河拆橋,一道矯旨,就將自己趕到了一座荒廢的黃花觀,那會兒的劉茂,都不曾如此灰心喪氣,還會想著兄長坐穩龍椅後,遲早有一天會記得他的有用。後來換了件衣服還沒幾年的兄長,偷偷掏空國庫,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沒有帶走姚近之,按照斐然當年的說法,好像是兄長看似與姚近之天作之合,實則命里犯沖?那麼到底是誰在當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變得極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劉琮?申國公高適真?
劉茂也不管那把飛劍聽不聽得懂,說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後推開窗戶,喊道:「府尹大人,正屋裡邊有酒,帶幾壺過來,咱們聊聊。」
姚仙之起身來到正屋門口,「陳先生呢?」
劉茂說道:「有事先忙,讓你等他。你要是擔憂自己的處境,覺得陳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攔著。」
姚仙之譏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橋底下擺攤說書,真是浪費了。」
姚仙之猶豫了一下,轉身去偏屋翻箱倒櫃,找到了酒水,一手拎著兩酒壺,快步走下台階,來到廂房這邊,進了屋子,瞥了眼牆壁上的血跡,不動聲色,丟了一壺酒給劉茂。
劉茂接過酒壺,微笑道:「既沒有跟我拚命,也不著急喊人進來。府尹大人,比我想像中還是要沉穩幾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陳先生,就你這點腦子,都不夠陳先生一巴掌拍的。」
劉茂打開酒壺,抿了一口酒,太多年未曾飲酒,只覺得辛辣,難以下咽,咳嗽兩聲,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書案,笑問道:「府尹衙門裡邊,老油子不好對付,軟釘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只是喝酒,不答話。
劉茂的腦子不好,也只是在陳先生那邊,在落單的自己這兒,姚仙之覺得很好使。
劉茂好像在跟一個老朋友酒桌上閑聊,笑呵呵道:「剛當府尹那會兒,是不是也曾雄心壯志,然後起先確實挺順風順水的,結果吃過一次沒頭沒腦的大虧?最後你發現自己確實還不佔理?然後衙門上下,一下子就氣氛詭譎起來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說你的廢話,老子只管喝我的酒。
劉茂自問自答道:「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這個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個公門修行成了精的傢伙,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個府尹大人,你越是不與沙場武將姚仙之拉開距離,你就越不適應沒有刀光劍影、瞧著一團和氣的官場。不過我也知道,這些就只是讓你此處碰壁,覺得憋屈,真正讓你心裡發慌的,是一些個沙場袍澤的所作所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們不對,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勸,該怎麼開口,該如何收場……」
姚仙之抬起頭,臉色陰沉,怒道:「給老子閉嘴!」
劉茂微笑道:「其實官場上的為人處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憑她的聰明才智,也一定教得會你,只不過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斷臂,又年齡相仿,所以她才會太忙。這樣一個管著京城巡防事務的府尹大人,雖說辦事不利,但是皇帝陛下會很放心。別瞪我,姚近之未必是這麼想的,她是靠一種直覺這麼做的,根本不需要她多想。就像當年先帝劉臻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們爺爺又是怎麼被刺殺的,她一樣不需要自己多想。長久的好運氣,加上始終的好直覺,就是氣運。」
「另外那個姚嶺之,教你還不如不教,跟江湖豪傑相處,她還湊合,到了官場,一樣抓瞎。這個娘們,人是好人,就是傻了點。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嫁了個書生意氣的繡花枕頭,聽說有副好皮囊,還是個探花郎?結果跟著李錫齡一起瞎起鬨,故意處處針對你,以此邀名,在一干清流官員當中,好佔據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錫齡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錫齡需要的,是個站在姚府尹身邊的自己人,如此一來,在你之後的下任府尹,他只管可勁兒往外推,雙手加雙腳,只要這小子能推掉,算我輸。」
「嗯,竟然沒瞪我,看來你也是這麼想的,甭管好人壞人,總之所見略同,咱倆碰一杯,走一個?」
劉茂舉起手中酒壺,面帶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只是斜眼這位龍洲道人:「你這傢伙要是肚腸沒爛透,當個京城府尹,還真綽綽有餘。」
劉茂扯了扯嘴角,伸出雙指,扯了扯身上那件樸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陳先生,是怎麼稱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這從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將,江湖,我是獨佔一份的。你別忘了,我在離京走那趟北晉金璜府之前,是誰耗費足足三年,帶著人走南闖北,在幕後幫助我們大泉王朝,編撰了那部多達四百卷的《元貞十二年大簿括地誌》?」
說到這裡,劉茂自己抬臂高舉酒壺,朝向窗戶那邊,然後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遙敬當年的那個劉茂。
那個曾經的三皇子殿下,精通術算,痴迷堪輿,私底下還會與兄長約定,將來一定要讓藩王劉茂為大泉王朝,編撰出一部部流傳千古的鴻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這麼些祖墳冒煙的敞亮話,是要補救什麼?陳先生對你起了殺心?不至於吧,你如今就是個廢物啊。」
劉茂嘖嘖道:「以前還真不知道你是個會聊天的。太多年沒見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個愣頭青。」
眼前這個絡腮鬍的邋遢漢子,曾經是一個眼神明亮的少年。
劉茂就這麼沉默起來。
姚仙之突然說道:「來的路上,陳先生問了些你的以往事情,他說那部《大薄》編撰得極好,還說他不相信是劉茂的手筆。」
劉茂笑了起來,仰頭灌了一口酒。
人這輩子,痴心人,怕在酒桌上歡顏痛飲時,一個不小心,就把某個人記起來。
人這輩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個道理想明白。
劉茂說道:「姚仙之,你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罷,都是陳平安某本書上,一筆帶過的人物,當書籍越來越厚,我們就越來越無足輕重。」
姚仙之搖搖頭,「你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跟你不一樣,陳先生今天可以為了我爺爺,急匆匆趕來蜃景城,將來哪天等我老了,陳先生那會兒哪怕再忙,還是一樣會趕來找我,陪我喝上最後一頓酒,我在信上說讓陳先生帶什麼仙家酒釀,陳先生肯定就會幫忙帶什麼酒,你怎麼比,你懂什麼?」
劉茂笑著點頭,沉默片刻,問道:「是不是這麼一聊,心裡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罵了句娘。
劉茂剛要大笑,結果發現那把劍光一閃,飛劍消失無蹤。
轉過頭去,看到窗戶那邊,倒垂著一張「白布」,還有顆腦袋掛在那邊。
劉茂愣了半天。
陳平安雙手籠袖跨過門檻,「不曾想龍洲道人,還挺會聊天。」
劉茂如釋重負,打了個道門稽首,「貽笑大方了。」
崔東山爬過窗戶,來到屋內,陳平安點點頭,崔東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現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錢、又極其極其燙手的藏書印。
崔東山神采奕奕,盯著那方一路輾轉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飛劍金穗,畫出十數座金色雷池,層層疊疊,最終結為劍陣。這才將這方曾經藏書三百萬的「老書蟲」印章,收入袖裡乾坤,崔東山心聲言語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剛好周肥趕來,就讓他陪著師父返鄉。」
陳平安問道:「這麼著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東山點頭道:「很急。不過先生放心,我會儘快趕去落魄山匯合。在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後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師姐他們了,再著急趕路,蜃景城這邊,我還是要幫著先生收拾好殘局再動身,反正至多半天功夫就可以輕鬆擺平,無非是這個龍洲道人,水牢劉琮,再加上個沒了裴旻坐鎮的申國公府。」
劉茂原本已經放心許多,不知為何,見到這個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後,就又心弦緊繃起來,就像剛剛見到造訪黃花觀的陳平安。
那白衣少年突然轉頭瞪著劉茂,一手使勁旋轉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個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爺我見過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稱兄道弟的,平輩好哥們!所以你快點喊我老祖宗!」
劉茂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竟然直接帶著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這一場,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後跟上。」
崔東山挺起胸膛,朗聲道:「得令!」
等到先生一走出黃花觀,崔東山趴在窗戶那邊確定關了大門,豎起耳朵再確定先生走遠了,這才轉過身,又重新轉過身,聽著對面廂房那邊兩位龍洲道人愛徒的微微鼾聲,輕輕點頭,從袖子裡邊摸出一隻蜘蛛,通體翠綠顏色,春光盎然,屈指一彈,指甲蓋大小的小蜘蛛去勢如箭矢,趴在對面窗戶上,迅速結出一張大網,劉茂瞥了一眼,額頭立即滲出汗水,那張蛛網隱約之間,有寸余高度的曼妙女子,身穿紅裙,彩帶飄搖,一個個身形縹緲掩映雲霧中,婀娜多姿,眼神迷離,最終化作一縷縷青煙,滲透窗戶,去往睡熟二人的夢中……
白衣少年再一把抓住龍洲道人的胳膊,微笑道:「這就送你入夢?」
劉茂雖然不清楚一旦入夢,被那春夢蛛的蛛網縈繞一場,具體的下場會如何,依舊一身冷汗,硬著頭皮說道:「仙師只管問話,劉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輕輕一拽,就將劉茂的魂魄從皮囊中拽出。
劉茂以心聲道:「不要牽扯他們,懇請仙師換一種法子。」
崔東山搖搖頭,「相信我,你事後只會更加後悔的。」
劉茂說道:「最少現在我不會後悔。」
崔東山看著他。
劉茂無奈喊了一聲:「老祖宗。」
崔東山笑罵道:「道長真是機智得可怕啊。」
崔東山一揮袖子,那張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拼湊出原貌,崔東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盤腿而坐,然後就那麼直愣愣看著劉茂。
崔東山先招手收起了那隻春夢蛛,然後沉默許久,再突然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劉茂目瞪口呆。
黃花觀外邊,在回去路上,既然陳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隱藏在黃花觀附近的大泉諜子,借了兩把雨傘。
兩人撐傘並肩而行。
在他們剛好走到姚府大門口的時候,白衣少年已經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心聲笑道:「先生,我總算見著那個斐然了,許多個細節,劉茂果然自己都記不清楚,真是個騎龍巷左護法的記性。
「然後我去了趟水牢,見了那劉琮,當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邊的廊道裡邊,一邊搔首弄姿轉啊轉,一邊放了串響屁,那個劉琮差點沒把一雙狗眼瞪出來,估摸著以後再見著某個心儀的姑娘,仰慕之心,愛戀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連累人間又少了半個痴情種。」
「當然了,學生不敢耽誤正事,從劉琮那邊得了傳國玉璽,就又偷偷放在了黃花觀某個地方。」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傷口疼痛,也確實頭疼崔東山的作為,問道:「他們倆都沒瘋吧?」
崔東山笑嘻嘻道:「怎麼可能,學生是治好了他們的失心瘋才對。等到先生離開姚府,我會再兩頭各跑一趟,好趁熱打鐵。」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個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突然一個身體前傾,彎腰再抬頭,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別這樣,我是個爺們。」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那個少年了。
三人走入姚府後,陳平安突然說道:「東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彎來繞去,更能立竿見影,很難學啊。」
崔東山卻搖頭,一本正經道:「學生只是擅長摧破某事和搗爛人心,先生卻恰恰相反,是學生應該學先生才對,其實更難學。」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使勁晃了晃,「就當你這句話不是溜須拍馬了。」
崔東山笑眯起眼。
姚仙之雖然不知道他們倆在聊什麼,只是驚訝為何陳先生會有這麼個學生。
難道跟當年那個鬼精鬼精的黑炭小丫頭一樣,都是陳先生路邊撿的?
一想到那個叫裴錢的小黑炭,姚仙之就忍不住翻白眼,天底下竟然會有那麼渾身機靈勁兒的小姑娘,話里話外,言行舉止,全是心眼兒。當年她只是屁大年紀,就能把狐兒鎮幾個江湖經驗老道的老吏捕快給拐到溝里去了,事實上,後來一路北游,姚仙之也沒少吃虧,比如差點就信了陳先生是她爹,只是因為有些難言之隱,所以雙方關係暫時不便公開。這還不算什麼,比如小黑炭幫忙姚仙之看手相,還說她是個苦命人啊,因為是天生開了天眼的,遭了老大罪嘍,總能瞧見那夜遊神枷鬼魅遊街啊什麼山神娶親的活人迴避啊,而且小小年紀就能走那過仙橋,什麼需要身上攜帶一枚仙家銅錢,才可以過橋不喝那碗湯……總之說得環環相扣,如果不是陳先生擰著黑炭小姑娘的耳朵,給扯遠了,然後她站在遠處,雙臂環胸,一邊挨訓,一邊眼珠子急轉……差點就讓先前一直小雞啄米的姚仙之,想要掏出所有積蓄,給小姑娘作為算命的報酬。
如今姚仙之再想起這些,真是不堪回首啊,竟然給一個小姑娘騙得團團轉。
不知道小黑炭跟在陳先生身邊,這麼多年來,有沒有稍微改改,肯定會的吧,畢竟是跟在陳先生身邊。
到了姚府,崔東山得知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封飛劍傳信後,猶豫了一下,在先生的幾張符籙之外,他又畢恭畢敬從先生那邊「請出」了一本《丹書真跡》,直接翻到最後幾頁,再掏出三張金色符紙,不到一炷香,就畫出三張同樣需要消耗陰德的符籙,一左一右,張貼在病榻兩邊床欄高處,最後一張則貼在屋門外。
最後崔東山與姚仙之開門見山道:「我和先生的符籙,能夠讓老將軍不傷半點元氣,睡個一年半載,至多兩年,姚府這邊都不用擔心老將軍睡得沉。在這期間,如果能夠等到一枚品秩足夠的丹藥,清醒過後,姚老將軍可以再約莫延壽半年,最多七個月,最少五個月。但是這枚丹藥,有沒有,什麼時候送到,先生,我,都不做保證。而且事先說好了,姚家得自己花錢買,而且一文錢都不能少,不是先生和我不捨得花這個錢,這是規矩,是為姚老將軍好。」
姚仙之眼眶通紅,站在原地,嘴唇發抖,說不出話來,只是緊握拳頭,望向那個白衣少年,邋遢漢子用拳頭在心口處重重一敲。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陳平安,緩緩起身,拍了拍姚仙之的肩膀,「我希望你還是能夠當這個府尹,仙之,好好考慮一下。如果再熬一兩年,確實是做不來,到時候你再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
姚仙之轉過身,擦了擦臉,立即轉過頭,笑道:「其實來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不去邊關了,老子還真就在府尹這個位置上趴窩不動了!不過我也事先說好,陳先生的下宗供奉位置,得幫我留一個。」
陳平安微笑點頭。
看著眼前這位笑臉和煦的青衫男子,姚仙之突然又紅了眼睛,使勁皺著臉,邋遢漢子辛苦綳著臉龐,顫聲道:「陳先生,其實也怨過你,埋怨當年你怎麼不留下來,我知道這樣很沒道理,可就是忍不住會這麼想。不喝酒,心裡難受,一喝酒,就會這麼想,更難受……」
陳平安輕聲道:「不也熬過來了,對吧?以前能咬牙熬住多大的苦,以後就能安心享多大的福。」
姚仙之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我得趕回金璜府那邊,北去天闕峰,我可能就不來蜃景城了,要著急回去。等到姚爺爺醒過來,我肯定會再來一趟。到時候見面,你小子好歹刮個鬍子,本來相貌挺周正一人,愣是給你折騰成註定打光棍的樣子。」
姚仙之笑道:「我少年那會兒,模樣確實比陳先生差不了多少。」
陳平安笑道:「那還是有些差距的吧。」
崔東山點頭道:「就跟現在差距一樣大吧。」
拂曉時分。
崔東山帶著先生悄悄去了趟京城欽天監。
先生與那個碧游宮水神娘娘聊完事情後,雙方離別在即,先生突然與那位金身破碎大半的柳柔作揖行禮,直起腰後,笑道:「下次拜訪碧游宮,不會忘記帶禮物了。」
柳柔嚇了一大跳,作揖還禮後,笑哈哈,擺擺手,然後使了個眼色給陳平安,壓低嗓音道:「曉得的,曉得的,祠廟燒香嘛。」
崔東山一臉好奇。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後者立即帶著先生離開蜃景城,先一路往南,到了那條雲舟渡船,結果發現裴錢他們幾個都已經在上邊等著了,裴錢臉色古怪,見那大白鵝也在,就忍住沒說啥。
崔東山笑嘻嘻,裴錢斜眼笑呵呵,崔東山立即收斂笑意,突然瞪大眼睛,轉頭罵道:「周肥兄你不仗義啊?!」
這個傢伙竟然就在渡船上,極有可能,比預期更早就趕到了這條雲舟上邊,確定那場雨夜問劍沒打生打死後,然後就鬼鬼祟祟跟在自己和先生附近,始終沒露面。崔東山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玄機,肯定是這條雲舟藏著一座極為隱蔽的山水陣法,自然不能讓這位姜氏家主直接跨越半洲之地,但是絕對可以讓姜尚真在離開雲窟福地之後,一路更快北游。
比姜尚真的一片柳葉斬仙人,以及姜氏家主那些風流韻事更出名的,大概就只有此人的逃命本事了。當一個練氣士,在金丹境的時候,就能夠從高出自己一境甚至兩境的敵人眼皮底下逃命,其實可以說明很多事情。而這位玉圭宗的「老宗主」,當年能夠獨自一人,肆意遊走一洲山河,不斷積攢戰功,一直東逛盪西晃悠,出劍不停,始終安然無恙,蠻荒天下幾大軍帳甚至連一場像樣的截殺都沒有,更能說明姜尚真的神出鬼沒,難纏到了某種境界。
同樣是仙人境,而是崔東山的仙人境,極有含金量,卻一樣沒能察覺到姜尚真的行蹤。
姜尚真出現在渡船一處屋子的觀景台,趴在欄杆上,懶洋洋道:「在你們離開天宮寺沒多久,我就趕到了那處戰場廢墟,崔老弟猜不到吧。見你們倆晃悠悠去了蜃景城,我就吃了顆定心丸,跑去寺廟裡邊燒香了,再陪著某位國公爺一起抄寫經書,好傢夥,我是一宿沒合眼啊。」
申國公高適真,接連遇到陳平安,崔東山和姜尚真,其實挺不容易的,絕不比劉茂輕鬆半點。
崔東山笑道:「保護好我先生啊。」
姜尚真微微歪頭,學那裴錢斜眼,埋怨道:「凈說些廢話,都快不像我認識的崔老弟了。」
裴錢看了眼那個姜老宗主,扯了扯嘴角。
崔東山一個箭步,跨上欄杆,身形一旋轉,兩隻雪白大袖瘋狂畫圈,就此遠遊離去。
重返蜃景城,然後事了,就會攜帶一枚藏書印,去往那座百多年不曾踏足的中土神洲。
總算沒忘記先丟出那個死魚眼的小姑娘,孫春王。
孫春王離開崔東山的那座袖裡乾坤後,依舊面無表情,直接就盤腿坐地,開始溫養飛劍。
姜尚真來到陳平安身邊,正色道:「看樣子動靜不小,那裴旻劍術,如何?」
先前收到崔東山的飛劍傳信,嚇了姜尚真一大跳,「快來蜃景城這邊,一起乾死裴旻,首席供奉板上釘釘了」……
姜尚真沒有任何猶豫就開始趕路。
想著只要打完這一架,老子就算鐵了心不當那落魄山首席供奉,年輕山主還好意思不挽留?
只不過姜尚真沒有想到自己會白跑一趟。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極高。」
裴錢小聲問道:「師父受傷了?」
陳平安笑道:「沒事。對了,你們怎麼不等我,就離開金璜府了?」
裴錢看了眼姜尚真。
姜尚真識趣走開,然後豎起耳朵,打算偷聽心聲,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客氣個啥。
感覺那個年輕女子一直盯著自己的背影,姜尚真只好轉頭道:「保證不聽就是了。」
陳平安帶著裴錢去了屋子,裴錢落座後,聚音成線,說道:「師父,你猜我見到了哪位劍修?」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當年刺殺姚老將軍的那位?眼眸長,嘴唇薄,長相比較……刻薄了。至於他的本命飛劍,如一般人的長劍差不多,比較古怪,劍光鮮紅。」
裴錢嘆了口氣,「師父,你咋個就不能讓人意外一次啊,哪怕假裝猜不出來也好啊。」
陳平安揉了揉臉頰,不過很快笑了起來,「你能忍住沒出拳,是對的。除此之外,師父很想再跟他正兒八經問劍一場。對了,過個一兩年,我還會走趟桐葉洲,到時候帶上你。」
裴錢使勁點頭。
姜尚真在船頭那邊,輕輕點頭,聽聞此言,大為佩服。不愧是落魄山的大師姐,功力不減當年。
裴錢雙臂擱放在桌上,小聲說道:「師父,其實之所以沒打起來,還有個原因,是大泉王朝的皇帝陛下,到了松針湖,金璜府鄭府君收到了飛劍傳信,不知怎的,鄭府君都不講究那官場忌諱了,主動問我們要不要去水府那邊做客,因為那位水神娘娘在密信上,說她很想見一見我們呢。」
陳平安嗯了一聲,「其實當年我們也沒幫上什麼大忙,鄭府君和柳府君其實不用這麼念舊。」
裴錢想了想,恍然點頭道:「是啊,還是他們夫婦太客氣了。那杯酒,咱們就先余著唄,」
姜尚真在船頭那邊,感慨不已,見風使舵牆頭草,誰說的,站出來,他周首席到了落魄山,第一個不答應!
然後師徒二人,就此沉默。
裴錢突然怒道:「周肥?!」
姜尚真一溜煙跑到廊道門外,輕聲道:「裴姑娘,有何吩咐?」
裴錢突然聽到師父的心聲言語,她與門外那個王八蛋說道:「沒啥吩咐,就是到了落魄山,我一定鼎力支持你當那次席供奉,誰敢昧著良心反對此事,我第一個不答應。」
姜尚真呆若木雞。
陳平安笑著打開門。
姜尚真已經瞬間想出了七八種補救之法,所以胸有成竹,落座後,笑問道:「大師姐,咱們是喝茶,還是喝酒?」
裴錢卻突然站起身,眼神誠摯,朝姜尚真抱拳告辭。
姜尚真在裴錢輕輕關上門後,轉頭對陳平安感慨道:「山主,你收了個好弟子,讓我羨慕都羨慕不來啊。」
陳平安無奈道:「差不多就得了,裴錢不吃這一套。」
姜尚真依舊自顧自說道:「不過話說回來,還是裴錢眼光最好,小小年紀就能跟你一起遠遊兩洲,能吃苦,又懂事。」
廊道那邊,裴錢翻了個白眼,你可拉倒吧,當年在桐葉洲這邊,吃苦?我吃的板栗最多,八十多個呢……算了,記不清了。
陳平安走到窗口那邊,忍著笑,輕聲道:「周肥,咱們很快就又要見到陸老神仙了。」
姜尚真會心一笑,「山不轉水轉的,陸老神仙見著咱們倆,肯定樂壞了。」
————
落魄山。
今天的黑衣小姑娘,因為昨夜做了個好夢,心情賊好,所以難得跑到一條溪澗那邊,解開小辮子,攢了些瓜子殼,趴在水邊,腦袋探入溪水中,然後站起身,學那大白鵝的步伐,又學那裴錢的拳法,綳著小臉,然後呼喝一聲,在一塊塊石頭上,旋轉飄蕩,頭髮旋轉,手裡邊的瓜子殼作那飛劍,嗖嗖嗖丟擲出去。
丟完了瓜子殼,打完收工,又是無敵手的一天嘞。
黑衣小姑娘一路飛奔回岸邊,扛起金色小扁擔,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去往山腳那邊看大門。
如今小米粒一個人巡山的時候,除了雷打不動的路線,以及巡山之後的看大門等人回家,好第一個被她瞧見之外,小米粒還額外多出了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喜歡看門結束後,大半夜一路撒腿飛奔到霽色峰祖師堂那邊,然後倒退而走,返回住處睡覺,也不是幾天如此,而是這樣大半年了。
今天在山腳,坐在小板凳上,看完大門,黑衣小姑娘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將小板凳放回原位後,就又跑去霽色峰。
等到小米粒倒退走到台階那邊的時候,蹲在那邊發獃的陳靈均好奇問道:「小米粒,你到底弄啥咧?」
黑衣小姑娘腮幫鼓鼓,不說話,只是步步倒退而走。
陳靈均嗑著瓜子,「右護法,幹啥鎚子嘛,給我說道說道。」
小米粒咧嘴一笑,趕緊抿起嘴,然後繼續一邊倒退行走,一邊嗓音悶悶道:「我在想著讓光陰長河倒流嘞。你想啊,我以前巡山,都是每天往前走,日子就一天一天往前跑,對吧?那我要是每天都往後退,呵!我這麼一說,你曉得為啥了么?然後你就又不曉得了吧,我每天巡山步子跨得多大,這會兒步子多小?都有大講究哩。」
陳靈均愣了愣,笑問道:「有用不?」
黑衣小姑娘抬起持行山杖的那隻手,撓了撓頭,「我一個好像么啥大用哩。」
陳靈均收起瓜子,走到小米粒身邊,「那我陪你?」
黑衣小姑娘搖頭晃腦,開心壞了,喊道:「景清景清景清景清!」
夜幕中,陳靈均陪著小米粒一直走到了竹樓那邊。
小米粒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都放在桌上,盤腿坐在那邊,小聲問道:「明兒還一起不?」
黑衣小姑娘撓撓頭,嘿嘿笑了笑,大概是覺得景清不會答應了。
陳靈均點頭道:「我喜歡睡懶覺,明兒你去門口喊我,記得多喊幾聲啊。」
小米粒喊了一連串的景清,然後趴在石桌上,皺著眉頭,喃喃道:「好人山主是不是覺得咱們山上的右護法,么得啥用,有些丟人,所以就不樂意回家了啊。我想來想去,好人山主都很喜歡你們每個人啊。景清,如果你陪我再走幾天,還是么得啥用,我就去啞巴湖了啊,說不定我一回家,好人山主也就跟著回家哩,對吧?」
一陣清風悄然拂過落魄山,然後一個溫醇嗓音在小米粒身後響起,「我覺得不對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