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渚,兩位飛升,大戰正酣。
這一場架,打得沒頭沒腦,不像是出手慎之又慎的山巔老神仙,更像是兩個任俠意氣的市井少年,狹路相逢,不過對視一眼,就互礙眼,非要撂翻一個才罷休。
天地晦暝昏昏然,一輪懸空大日彷彿驀然被吃,給那黃衣老者吞入腹中一般,唯有座座漩渦,如神靈睜開天眼,愈發顯得這座小天地的詭譎滲人。
芹藻嚴格在內的大修士,都心悸異常。如此巔峰的飛升境,以前怎就沒見過,甚至半點消息都沒聽過?什麼嫩道人?嚴格只能確定這個桀驁不馴的老前輩,絕對不是中土神洲的某位得道高人。
鴛鴦渚觀戰修士,境界越高,越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大道運轉的磅礴氣象。
鴛鴦渚就是一座被涸澤而漁的池塘,游魚都像被拋上了岸。修士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靈氣。
上五境神仙,不太介意此事,只是苦了那些陪著師門前輩來此遊歷的下五境修士,哪怕師長們幫忙護道,或以上乘術法隔絕出一方小天地,或紛紛祭出山門異寶庇護一方,那些魂不守舍的年輕修士們,依舊擔心天會塌下來,一個個臉色慘白,身形不穩,不少人都已經得了師命,乾脆跌坐在地,開始呼吸吐納,憑藉各自宗門祖師堂秘傳的道法心訣,用來抵禦天地間那份無形的大道壓迫。
南光照早已祭出一件本命重寶,竟是一座罕見的古老祠廟,是那煉山為祠的一門隱秘神通,南光照真身,就站在祠廟大門口,身披一件仙兵品秩的「老龍」法袍,靈氣激蕩,水運跌宕,以至於拖曳出一條條七彩琉璃色彩,每一條彩帶,其實都是一條江河的大道顯化。
南光照真身躲在祠廟,祠廟又在法相眉心處,如一枚紅棗印痕。
南光照運轉心意,駕馭法相與那戰力驚人的飛升境廝殺。
說是廝殺,其實一邊倒,也就是南光照竭力防禦,瘋狂逃命。
那些漩渦當中,經常只是探出一臂,手持巨大法刀,隨便一刀劈斬,就能在南光照那尊法相身上,劈砸出無數星火,四濺如雨。
鴛鴦渚所有觀戰看戲的中五境修士,身邊沒有師長護道的,都已經施展保命術法,或是祭出一件件護身法寶,一粒粒芥子大小的渺小光亮,在這座暗不見天日的小天地內,受那強勁罡風吹拂,燈火飄搖不定。
一些個上五境修士,還要必須護著附近那些沒什麼關係的下五境修士,幫助這些可憐人,不至於道心崩潰,魂魄離身,瞬間淪為遊魂野鬼。所幸廝殺雙方那些四處崩散的道法餘韻,都會被芹藻、於樾之流的大修士出手打散。
戰場那邊勝負懸殊,只要有眼睛的,都不會眼花看不真切。
而嚴格一眼看穿那山祠、水袍兩件仙兵的根腳,說道:「果真被南光照成功煉化了半座破碎福地的名山大川,不然那件水袍,到不了仙兵品秩。」
山上每件仙兵的鑄造煉化,就等於修士擁有了一份相對完整的大道,真正裨益的,不是仙兵主人的魂魄滋養,對於能夠擁有仙兵的大修士而言,不差這點收穫,關鍵是仙兵的存在本身,契合大道,暗藏玄機,被天地認可,每件仙兵本身就是一種種「證道得道」,能為修道之人鋪出了一條登頂捷徑。
芹藻疑惑道:「當年那樁天大風波,對劉蛻這個外人來說,就是在家修行,禍從天降,誰都知道他是遭了無妄之災,可結果連他都被文廟那邊問責了,被文廟抹掉了不少宗門功德,卻從沒聽說南光照牽扯其中,只知道破碎福地給他花錢賣了去。天倪兄?這裡邊有什麼說法?」
對山上消息極其靈通的天倪,手上管著中土神洲影響最大的山水邸報之一,迅速翻檢那頁老黃曆,搖搖頭,說道:「此事文廟那邊管得嚴,不容外人探究。我只知道,那個不知名劍修,當他從福地『飛升』到浩然後,害得家鄉福地被各方勢力覬覦,劍修本人,很快就消失了,好像文廟都沒能找著他。至於是給人滅口了,還是逃過一劫,還真不好說。」
早年扶搖洲那處福地崩碎之後,福地之內生靈塗炭,屍橫遍野,山河破碎風飄絮,幾位幕後大修士各有所得,坐收漁翁之利,有人得寶,有人掙錢,各有機緣撈取在手。不過其中一位據說是這場災殃罪魁禍首的山巔鬼修,曾經是與劉蛻齊名的一洲山上執牛耳者,事後被文廟拘押在功德林,從此杳無音信,其餘幾個,好像也沒能捂熱錢袋子,下場就都不太好。隔了幾十年,其中一個扶搖洲仙人,還莫名其妙暴斃了,是被人一劍砍掉頭顱,屍首被分別丟棄在山門口牌樓下和祖師堂屋頂。
不曾想反而是這個南光照,當年與扶搖洲那處覆滅福地,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最終獲利最大?
曾經的扶搖洲,跟桐葉洲有些相似,都是兩宗對峙的山上格局,劉蛻所在天謠鄉,鬼修楊千古所在的後山,都有一位飛升境坐鎮山頭。
只是那個宗門名字古怪的「後山」,因為山上鬼修眾多,尤其是祖師堂內,半數都是鬼魅修士,終究在山上山下都太不討喜,所以聲勢依舊不如劉蛻的天謠鄉,等到楊千古被拘押在功德林,後山在扶搖洲,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最後被白瑩蠻荒王座打破護山大陣,就此覆滅。
一座名聲不佳的鬼修宗門,竟然不受那大妖白瑩的招降,絕大多數,力戰而亡,修士十不存一,只有早早撤離扶搖洲的一撥年輕嫡傳,在戰爭落幕後,得以從中土返鄉,聚攏起那些下場比喪家犬還不如的四散同門,重建山門,處境之艱難,遠過天謠鄉和荷花城這類祖師堂得以保留的山頭。
傳說白帝城城主在那扶搖洲現身後,唯獨對重返家鄉的後山修士頗為照拂,甚至與那撥人數寥寥的年輕鬼修說了句,人不如鬼,後山多些鬼,又如何。
傳聞白帝城的那位狂徒,年輕修士顧璨,還破例擔任了「新」後山的首位供奉。
只見天幕處憑空出現一座嶄新漩渦,驀然出現一隻瑩白如玉的大手,兇狠抓住南光照的法相頭顱,重重一按,遠處黃衣老者一刀橫抹,刀光好似在天幕中鋪出一道銀河,將南光照法相一斬為二,法相眉心處的山祠,飛升境老修士的真身法袍當中,飄出兩條長如瀑布的彩練,最終橫作腰帶,將被斬法相縫補為一。
南光照終於有些神色慌張,若是尋常劍仙,劍氣殘餘,不至於讓法相無法自行縫合,哪裡需要他消磨實打實的道行,以江河所煉的彩練打造成一條「遮醜」的腰帶?
南光照只得以心聲說道:「道友,我認輸。」
不料那黃衣老者置若罔聞,前行一步,手腕一擰,手中長刀又是一記遙遙劈砍,分明是想要將南光照一尊法相當頭劈成兩半。
剛剛躲過那道無可匹敵的刀光,一條持刀手臂從別處漩渦當中迅猛探出,一刀從南光照法相後心處一戳而過,從胸膛處透出,法刀一挑,刀尖微微傾斜,直接將那法相挑高,又有手臂死死箍住法相脖頸,將南光照的法相使勁往後一拽,法刀大半,都已捅穿南光照的那尊法相。
南光照法相的整個胸口,都出現了縱橫交錯的黑金色絲線,如一張蛛網不斷蔓延開來,迅速蠶食南光照法身的靈氣,甚至連那法相所蘊含的道法真意,都要被那些古怪絲線汲取奪走。法刀主人,跨出一步,從漩渦當中走出,龐然身軀,漆黑如墨,唯有一雙雪白眼眸,電光交織,它鬆開刀柄,伸出一手,五指如鉤,攥住南光照法相的一側頭顱,狠狠拽下大片「雪白」,丟入嘴中,大口咀嚼,大快朵頤。
南光照這位堂堂飛升境,在中土神洲成名已久的山頂老神仙,就像被條瘋狗咬了一口,死不鬆口,還要帶走一大塊血肉。
與此同時,其它漩渦處,一桿金色長槍迅猛丟擲而出,竟是敵我不分,直接將兩尊法相一併刺穿,狠狠釘入虛空天地中。
一座天地,光亮四起,各個漩渦處,都有兵器一閃而逝,劃破長空,直刺糾纏雙方,一把把兵器傾斜釘入兩副法相身軀。
宛如一處「花叢」。
黃衣老者隨手劈出一刀,這就是答案。
將那被禁錮住的兩尊法相,一併從肩頭到肋部,當場斬開。
南光照只得繼續駕馭水袍彩練,辛苦縫補法相缺漏。
這一幕看得所有觀戰修士都心顫。
這位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嫩道人,真是一個心狠起來,連自己都砍啊。
只見那黃衣老者再一手將刀鞘拄地,刀鞘底部所抵虛空處,盪起一圈圈金色漣漪,一株株不見書籍記載的金色花卉,好像從水中驀然生髮而起,亭亭玉立,搖曳生姿。
這位嫩道人面容猙獰,認輸?老子在家鄉,手刃豪傑梟雄無數,做客腹中的妖族修士,就沒誰口頭上說認輸二字的。
大幾千年的修道歲數,遇到不對付的飛升境大妖,沒有二十,也該有雙手之數,打不過,各自都是直接跑路,跑不掉就是個死。而且哪個不比這個不知姓名的傢伙,難纏百倍?好不容易逮住個境界夠高、偏是廢物的好對手,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老子今天要是還不曉得珍惜,還不得挨雷劈?!
萬一給老瞎子聽了去,就老瞎子那小肚雞腸小心眼的,還不得來一手抽筋剝皮?
小天地的天幕處,金色雲海隨之緩緩凝聚,雷聲滾滾,驚心動魄。
饒是芹藻這幾位仙人,都覺得再這麼打下去,多半就要處境不妙了。
說不定整個鴛鴦渚,偌大一座島嶼,都要被那道術法給一掃而空。
法相眉心處的那祠廟門口,南光照真身,七竅流血,慘狀至極,一件好不容易提升為仙兵品秩的「龍王」水袍,出現大片的鮮紅,顯然南光照已經傷及大道根本,都來不及以術法收拾慘狀,大怒道:「嫩道人!你真要與我玉石俱焚?!」
可是南光照的心聲言語,則要「婉轉」幾分,強自鎮定,試探性問道:「道友,你我不如就此作罷?雲杪一事,非但不會再管,事後我必有補償,總之都可以商量。」
黃衣老者嗤笑一聲,老子今兒真是長見識了。認輸不成,就要談錢了?
在蠻荒天下,可沒這些花花腸子。打架之前,不太講究什麼狗屁香火情,祖師堂又有哪些掛像,什麼豐功偉績。打架之後,更不用求饒,運道不濟,技不如人,就乖乖受死!
如果認慫管用的話?老子需要在十萬大山那邊當條看門狗?!
眾人只聽那黃衣老者放聲大笑道:「架才打了一半,你分明還有恁多手段,打算藏藏掖掖帶進棺材啊,不拿出來顯擺顯擺?!怎的,瞧不起嫩道人?」
右手抬起那把雷電交織的雪白長刀,以左手輕輕一抹,在掌心攥出一粒雷電凝練的光球,丟入嘴中,大嚼如同佐酒菜,嫩道人冷笑道:「我這地盤,可不是拿來給人看熱鬧的,不如由你起座天地,換地方打,痛快些,分生死。」
在文廟這邊切磋道法,其實誰都束手束腳。先前陳平安與仙人云杪的那場廝殺,雙方一樣需要處處留力,極其拿捏分寸,免得殃及池魚,需要顧忌鴛鴦渚眾多修士的安危。
中土神洲的歷史上,有過一場兩位劍仙突兀而起的搏命,方圓百里之內,劍光無數,多達百餘位修士,根本逃脫不及,結果都被雙方飛劍帶起的凌厲劍光,給串成了糖葫蘆,那兩道劍光消散之時,就是無辜修士魂魄攪爛之際。
其中一位,原本身居高位,是一座宗門仙府的掌律祖師,結果被宗門從山水譜牒剔除名字,淪為一位不得不流竄四方的山澤野修。而此人正是遊歷中土的金甲洲劍仙,司徒積玉。再後來,司徒積玉就乾脆去了劍氣長城。
南光照繼續心聲道:「嫩道人,你我無冤無仇,何必非要分個生死,再打下去,對你我都無半點好處。」
南光照哪裡想得到,這位黃衣老者,在家鄉那邊,早習慣了只要出手,分勝負就是分生死,更想不到嫩道人如此兇悍出手,只是是因為實在窩囊太久,憋了一肚子氣。
嫩道人譏笑道:「唧唧歪歪像個娘們,老子先打你半死,再去收拾那個穿白衣服的小崽子。」
嫩道人倒不至於覺得真能徹底打殺眼前這位飛升境,讓對方跌個境,就差不多了。
用自家公子那位李大爺的話說,就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按照嫩道人以前的廝殺風格,哪裡會廢話半句,打死了,吃干抹凈就算完事。
因為離開蠻荒天下後,這一路遊歷,吃喝很香,睡覺安穩,經常見那李槐翻閱幾本破爛不堪的江湖演義小說,裡邊那些威震武林的江湖名宿,或是行俠仗義的白道豪傑,與人切磋之時,話都比較多,用李槐的話說,就是打鬥雙方,擔心一旁看客們太無聊,雙方若是悶頭打完一場架,不夠精彩,喝彩聲就少了。嫩道人聽完之後,覺得很有道理。
南光照臉色陰沉,不再心聲言語,撂了一句狠話,「嫩道人,別給臉不要臉!」
嫩道人嚇了一大跳,難不成眼前這個傢伙,是個深藏不露的?
一時間驚疑不定,只是再一想,去你娘的,一個連文廟議事都沒資格的老王八,能厲害到哪裡去?
你當自己是董三更,還是阿良啊?
那個阿良,當年只因為自己悶得慌,隨便一爪子拍傷了個過路劍修,連那本命飛劍都沒拍碎,鬧著玩而已。畢竟自家十萬大山跟那劍氣長城,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結果阿良就在十萬大山裡邊,追著他砍了幾千里,最後連老瞎子都看不過去,出手了,挨了阿良接連十八劍。
仙霞朱氏那女子,看了眼那位御風懸停的青衫劍仙,收回視線後,與一旁正在飛快翻閱詩集的密雲謝氏俊俏公子哥,輕聲問道:「謝緣,你覺得此人年紀多大?」
謝緣正忙著從那部心愛詩集當中尋找靈感,吟詩一事,最講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給女子打斷了詩興,他哀嘆一聲,抬起頭,看了眼遠處的黃衣老者,隨口說道:「怎麼都該是活了幾千年的高齡了。」
女子氣笑道:「不是說他!」
謝緣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你說那位兼修雷法的青衫劍仙啊,要我猜啊,至多百歲,與那金甲洲的『劍仙徐君』差不多,都是咱們浩然應運而生的劍道大才,不過咱們眼前這位,更年輕些。」
老劍修於樾聽得直翻白眼,憋得難受,又不好與謝緣直說真相,眼前這位青衫劍修,就是你這小瓜皮心心念念的那位隱官,那個讓你謝緣高呼「見面需要俯首拜三拜」的那個人。
浩然天下最頂尖的豪閥,尤其是涉及跨洲渡船去往倒懸山、與劍氣長城有商貿往來的門閥世族,對於那個曾經現身春幡齋議事堂的年輕隱官,其實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但是所知不多,十分粗略,因為劍氣長城那邊管得太嚴,比如皚皚洲密雲謝氏,就只能通過各種山上渠道,尤其是與劉氏世代交好、姻親不斷的緣故,得知那位接替蕭愻位置的末代隱官,很會做生意之外,而且氣勢極重,首次現身倒懸山,身邊就跟著一大撥本土和外鄉劍仙,那可是十數位戰功累累的實打實劍仙!
李寶瓶原本有些擔心李槐,會不會被那場山巔鬥法給波及,不料李槐跟個沒事人一樣,穩穩噹噹站在原地,一個人在那邊嘀嘀咕咕,念念有詞。
完蛋了,打輸了還好說,大不了拉著嫩道人腳底抹油,實在不行,反正有陳平安在,只要躲在陳平安身後,萬事好說。
可這要是打贏了,給陳平安幫倒忙不說,嫩道人豈不是要山上結仇?再連累自己被人盯著,江湖上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所以李槐試探性用心聲言語道:「嫩老哥,咱們能不能認輸啊?不然以後行走江湖,我每天都要提心弔膽,擔心吃悶棍。」
嫩道人如遭雷擊,硬著頭皮,假裝沒聽見李大爺的暗示。
老子這場架打得不痛不癢,手還沒熱呢!
嫩道人手上動作愈發,狠辣出刀,雷霆萬鈞。
逼著那個飛升境要麼跪下磕頭,認輸才有誠意,要麼乾脆去往對方的小天地,酣暢淋漓廝殺一場。
再一想,嫩道人好像又挨了一記天劫,他娘的,如今自己這小天地,他與李槐,當然隨便言語。只是李槐,怎麼可以無視天地重重禁制,與自己說話?
大爺就是大爺。
難道是老瞎子傳授的某種秘法?可李槐明明親口說過,他就沒跟老瞎子學一招半式。
李槐見那嫩道人沒聽著自己的言語,只好轉去與李寶瓶問道:「寶瓶,咋辦?」
李寶瓶說道:「這位前輩,會收手的。之後怎麼辦,你不用多想,前輩自會處理妥當。」
李槐咧嘴一笑,那就放心了,給自己補了個天經地義的道理,「再說了,不還有陳平安在嘛,我會怕麻煩?麻煩怕我才對!」
其實李槐的很多想法,打小就跟常人不太一樣。
比如當年李寶瓶把他的褲子丟到樹杈上,嗷嗷大哭的李槐擔心的,不是什麼丟臉,會不會被羊角辮的石春嘉笑話很久,而是一條新褲子,老值錢了,穿不回家,娘親還不得心疼死,說不定就要擰他胳膊,不然不穿褲子沒啥,涼快得很吶。可是被掐胳膊,那是真會疼啊。娘親就算回頭給他再買條新褲子,家裡肯定就沒錢買雞腿了,瞧他姐李柳那模樣,已經夠瘦不拉幾的了,長得還不好看,以後還怎麼嫁人?所以那條高高掛在樹上的褲子一定不能丟。
再比如楊老頭,丟了幾本泛黃書籍給他,在那鼓囊囊的包裹里,太不起眼。書籍封面和前幾頁,好像都給人撕掉了,裡邊很多,大概是山上術法,規矩多,這個不要學,那個不要做,這道術法有損天道功德,那門神通會被大道壓勝……學個鎚子,所以挑來選去,李槐就學了那門心聲,這個好,沒啥瞎講究,學起來百無禁忌,還實用。
楊老頭給李槐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上交待了一些事情。
比如讓他將來該去哪裡找個老先生,與那位老前輩隨便學幾手符籙手段,此人曾經遊歷過驪珠洞天,待了好些年,與你爹經常喝酒。技多不壓身,有門手藝傍身,比起兜里多些銀子,總歸更安穩些……
就像家裡的老人,平時絮叨的時候,煩心,真等到老人不絮叨的時候,就要傷心。
南光照此時心情,糟糕至極,就跟他那晚輩雲杪看待嫡傳差不多,覺得這個雲杪,真是個喪門星,惹禍精。
與那嫩道人,道理全然講不通,看對方架勢根本就是要他跌境才願意收手,南光照只得使出壓箱底的一門神通,直接祭出了一件同樣被他煉化徹底的小洞天。
嫩道人大笑一聲,長刀歸鞘,隨手丟入袖裡乾坤當中,「終於有點飛升境的氣度了!」
李槐急匆匆說道:「小心!」
嫩道人回望一眼岸邊那個儒衫年輕人,愣了愣,這孩子,還會真心在意一條看門狗的生死?圖個啥?想不通。
嫩道人搖搖頭,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這一點,倒是與李槐差不多。也難怪他們倆湊一堆,誰都不彆扭。
隨著兩位飛升境的身形消逝,鴛鴦渚剎那之間便天地清明,大日重現。
幾乎所有修士,都如釋重負,而且大部分練氣士,都在師長的護送下,匆忙御風遠離鴛鴦渚這個是非之地。
一打就是兩場架,先是一位劍仙一位仙人,再有兩位飛升境,看熱鬧也算看飽了。
何況天曉得南光照的那座小天地,會不會當場崩碎?
仙人云杪肯定是心情最沉重的那個修士。
走又不得,不遠處還有個雙手籠袖笑眯眯的青衫劍仙。
一直是九真仙館半張護身符的南光照,看著是不濟事了,誰能料到會蹦出個巔峰飛升境來攪局。
按照常理,飛升境中的最強者,哪個沒去文廟?南光照這種被文廟晾在一邊坐冷板凳的飛升境,本該無敵。
可那位涿鹿宋子,如今卻在文廟那邊參加議事,今天如何收場?
好些個中土大修士,境界極高,在山上揀選一處洞天福地,潛心修行,山中幽寂,證道長生,廝殺功夫,與境界並不匹配。
雲杪暗中謀劃那,底氣十足,內心深處,其實就很瞧不起幾位神魂腐朽、暮氣沉沉的老飛升,千年王八萬年龜,活得久而已。
哪怕還有一把飛劍,被雲杪拘押在手,陳平安反而像是捏住雲杪大道命脈的那個人。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師兄左右的一番言語。
說那問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是你比對手多遞出一劍。
比如一劍遞出,對方死了,問劍結束。相互出劍,最後一劍,是你遞出的,當然還是你贏。
當時陳平安剛剛一場「問劍」完畢。
師兄從頭到尾,只是紋絲不動,師弟卻已經半死不活躺在城頭上。
陳平安就膽大包天來了一句,「師兄說得輕巧。」
反正練劍已經結束,師兄總不能再如何收拾自己,至於下次練劍會不會遭罪,先不管了。
左右沒有生氣,只是說道:「練劍治學,為人處世,都需要做到舉重若輕。」
陳平安老老實實躺在原地,沒敢得寸進尺,就問了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師兄是怎麼練劍的?」
事實上這個問題,在劍氣長城,恐怕除了老大劍仙不感興趣之外,所有人都想要好好問一問。
左右說道:「出海之前,學成了直線劍術,出海幾年,練成了弧線。既然兩條劍術脈絡已成,那麼我來劍氣長城之前,就不叫練劍了,只是磨劍。」
略作停頓,左右補上了一句,「無甚意思。所以要來這邊看看。」
陳平安那會兒趕緊坐起身,問道:「然後呢?師兄是不是又學成了新的劍術脈絡?」
左右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是說道:「本來破境不難,只是來了這邊,才發現橫豎再多,還是不成天地,加上弧線依舊不夠圓滿,所以合道不易。」
陳平安當時不太理解師兄的言外之意。
只聽出一件事,師兄原本可以在劍氣長城有望破境,但是突然間眼界高了,反而破境瓶頸就變得比天大。
直到陳平安遇到了裴旻,再遇到吳霜降,尤其是今天在仙人云杪祭出那「雨亭」「火爐」,兩劍蓄勢待發,被劍尖所指,讓陳平安一瞬間就只覺得背脊發涼,好像有劍鋒近在咫尺,隨時都有可能被切開法袍、皮囊、魂魄,一劍皆斬。
然後陳平安才理解了師兄左右當年那句話的真正意義。
簡單來說,就是師兄左右一旦合道十四境,那麼他所立之地,一座天地,不管是方圓數里,還是方圓百里之內,就會有數個,十數個,甚至可能是百餘個左右,同時遞劍一處,作為一場問劍。
大概這就是所有劍修追求的極致境界。
所有事,一劍事。
師兄這種境界,學是學不來的。
因為需要劍修最純粹的心性。
陳平安笑著與雲杪這位仙人提醒道:「我與嫩道人,都是那位青竹兄嘴裡所謂的外鄉佬,雲杪老祖可以藉機拉攏好友,引來中土修士的同仇敵愾,說不定可解此局。」
雲杪養氣功夫極好,當做耳邊風。
可如果這位青衫劍仙沒有點破此事,雲杪真會找機會去做成此事。
雲杪心中,對此人的忌憚,越來越多。
平白無故招惹上一位劍仙,已經十分難纏,如果這位劍仙還城府深沉,擅長算計,行事陰險?
九真仙館的梅師、蘭仙,尤其是那些祖師堂嫡傳,以後還要不要下山歷練了?如果宗門修士一出門,坐個渡船,或是御風,就得挨上一記飛劍,哪怕那劍仙不殺人,只求傷人,到最後九真仙館不是就等同於封山嗎?
雲杪心湖又有那人的嗓音響起,聽得他這仙人頭疼不已。
「先前在鴛鴦渚岸邊,我與芹藻、嚴格兩位大修士,有幸閑聊幾句,只是兩位前輩義憤填膺,對我疾聲厲色,很是痛斥了一番。九真仙館的山上人緣,實在太好,讓我都有些後悔與雲杪祖師,把一場誤會鬧得這麼大了。」
雲杪心中冷笑不已,就嚴大狗腿?還疾聲厲色?與你這位劍仙套近乎都還來不及吧?倒是芹藻,是個看熱鬧不嫌大的,說不定願意幫襯一把,卻不是真心想要幫著九真仙館脫離困境,不過是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反正爛攤子再大,不需要他芹藻收拾。
雲杪沉聲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要與九真仙館不死不休?!」
陳平安笑道:「不死不休?談不上吧。至於我,野修出身,來中土神洲能做什麼。來了這鴛鴦渚,又能做什麼,至多就是釣魚而已。青竹兄不惹我,我哪裡能與九真仙館這樣的中土大宗門,攀上什麼關係。」
雲杪心弦緊繃。
野修。
天下野修,最嚮往何處?當然是那座彩雲間白帝城。
所以一聽此人提及野修二字,雲杪自然而然就會往這邊想。
陳平安冷不丁說道:「雲杪祖師,你說咱們算不算大水沖了龍王廟?」
雲杪心神一震。
難道此人今天出手,是得了那人的暗中授意?!是白帝城要藉機敲打九真仙館?
陳平安同時分心與岸邊那位老劍修閑聊。
因為這位密雲謝氏的首席客卿,方才主動詢問一事,讓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
「隱官大人,我幾位嫡傳弟子都不成器,境界最高的,也才是個魂魄已經老朽不堪的元嬰,不堪大用,其餘幾個,一樣都是挑不起大梁的,所以……能不能?」
見那隱官沒答話,於樾就有些急眼了,再不言語含蓄,開門見山了,直截了當說道:「我一定傾囊傳授劍術,砸鍋賣鐵,幫忙弟子溫養飛劍,將來如果沒有栽培出個上五境劍仙……劍修,以後隱官大人就只管登門問罪!」
於樾是真眼饞了。
老友蒲禾,踩了狗屎運,就收了一雙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作為嫡傳,少年野渡,少女雪舟。小姑娘那練劍資質,當得起驚艷二字,少年資質竟然更好,尤其那談吐……硬是要得。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蒲禾對那少年弟子,中意得一塌糊塗,比晚來得子還要高興。
不但是蒲禾,聽說那金甲洲的宋聘,扶搖洲的謝稚,皚皚洲的謝松花,所有這些遠遊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仙,都有收取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作為嫡傳,而且聽蒲禾的口氣,好像都是隱官大人的精心安排。那麼這就行了啊,蒲老兒是玉璞境去的劍氣長城,得了倆徒弟,自己也去過,當時是金丹境,那就打個對摺,隱官大人就送一個弟子?
陳平安無奈道:「如果前輩早些開口,我確實可以幫忙,現在再來談此事,就有些晚了。不過前輩如果願意等,可以等到第五座天下的再次開門,到時候遊歷飛升城,我可以讓人稍稍早個幾年,就開始幫前輩挑出弟子人選。只要真有道緣,前輩就可以帶離飛升城。」
於樾聽得揪心不已,「得等好些年啊。」
陳平安想起自家山頭,倒是有九位劍仙胚子,只不過大多都有了安排。
不過又想到其中兩個孩子,陳平安略作思量,說道:「前輩如果有空,可以去趟寶瓶洲落魄山,我山頭那邊有兩個孩子,有可能願意跟隨前輩練劍,只敢說有可能,我在這裡不敢保證什麼,還是要看前輩的眼緣,以及那倆孩子自己的想法,成與不成,前輩可以去了落魄山,先試試看。」
於樾大喜過望,「成,怎麼不成,去隱官的家鄉遊歷一番,哪怕收不成弟子,也是一樁美事。」
於樾突然又問,「隱官大人,再求個事?」
實在是難以啟齒,只是機會難得,老劍修就話說一半,又開始含蓄起來。
陳平安笑道:「前輩願意當那供奉、客卿,記名還是不記名,都沒有任何問題,晚輩求之不得。只是薪俸神仙錢一事,真沒得談,我那落魄山,才剛剛躋身宗字頭山門沒幾天,兜里沒幾個錢的。」
於樾大笑道:「那我就花錢與隱官大人買個客卿嘛,至於供奉,就算了,不是不想,而是我沒這臉皮,畢竟沒辦法經常待在寶瓶洲,當個記名客卿,真要有事,飛劍傳信密雲謝氏便是,以後我在那邊混吃混喝,會比較多,保管隨叫隨到,隱官大人你放心,我當這個客卿,絕對是一筆划算買賣,寶瓶洲認得於樾的人,肯定沒有幾個,出劍砍人,砍完就跑,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有,保證把隱官大人交待的事情,辦得乾淨利落,漂漂亮亮!」
陳平安笑著說了個好。
於樾只覺得神清氣爽,妥了。客卿也當上了,關門弟子也有希望了。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謝氏子弟,想起了一些事情。
皚皚洲兩位劍仙,張稍和李定,聯袂遠遊劍氣長城,最終一去異鄉,不返家鄉。
加上謝松花,都屬於牆裡開花牆外香。三位劍仙,無論男女,好像對家鄉皚皚洲的風土,無一例外,都沒什麼好感,也不願意在家鄉修行,就更別提開宗立派了。
好像一座皚皚洲,總是留不住劍仙。
所以外鄉劍仙,只要樂意在皚皚洲掛個名,就是一大筆神仙錢。
比如於樾就掛了兩個供奉、三個客卿的名,當然不全是在皚皚洲,中土神洲這邊,加上家鄉流霞洲,都有。這些錢,躺著拿。
被老友蒲禾瞧不起,也實屬正常。
只是蒲老兒說話確實太過難聽了些,什麼家裡熱乎飯不吃,跑去外邊吃屎啊?
劉財神曾經牽頭,幫著皚皚洲跟火龍真人私下商議,希望花錢與北俱蘆洲買回那個「北」字,不是劉聚寶錢多了沒地方花,而是這裡邊涉及到了劍道氣運一事。
陳平安率先眺望遠方一處。
甚至要比仙人云杪、芹藻等人,都要更早轉移視線。
天幕處漣漪陣陣,黃衣老者大步走出,手中攥著一位飛升境的脖頸,拖拽死狗一般。
黃衣老者將那奄奄一息的南光照,隨手丟入鴛鴦渚附近的河水中,大笑道:「道法稀爛。」
雲杪眼皮子打顫,主動鬆開五色繩索束縛住的那把飛劍,心聲言語道:「如何賠償?」
陳平安笑道:「既然有可能是半個自家人,那就陪我繼續演一場戲?」
雲杪說道:「願聞其詳。」
雲杪篤定此人,必然與白帝城那位,很有淵源。
實在太像了。
那人突然改口說道:「我與鄭城主,其實就沒見過面,雲杪老祖多半是誤會了。」
雲杪吃了一顆定心丸。
不但言語像,行事像。
而且神似!
嫩道人飄然落在岸邊,期間與遠處被他認出身份的老舟子,遙遙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欣賞神色。
蠻荒桃亭,浩然顧清崧。
英雄同道,路上寂寥,難免惺惺相惜。
鴛鴦渚這邊動靜太大,原本待在泮水縣城宅子里無所事事的一襲粉袍,就覺得好個天賜良機,所以柳赤誠都懶得施展什麼掌觀山河神通,師兄在,哪裡去不得?
所以他半拉半拽著柴伯符趕來湊熱鬧,結果就遠遠看到了那個陳平安,柳赤誠原本挺樂呵,只是再一瞧,岸邊還有個紅衣女子,柳赤誠急急停下御風,與那龍伯老弟對視一眼,都從眼中看出了一個字,撤!
不曾想陳平安已經笑著招呼道:「柳兄,這麼巧?」
柳赤誠拍了拍柴伯符的肩膀。
柴伯符點點頭,頭一歪,當場重傷暈厥過去。
柳赤誠有些措手不及,死道友不死貧道?扶也不扶那柴伯符,柳赤誠任由龍伯老弟直不隆冬摔在地上,笑容燦爛,揮手大聲道:「好久不見啊!」
雲杪看著那件扎眼的粉色道袍,再看了看那個口口聲聲與白帝城沒關係的一襲青衫。
雲杪驀然間靈光乍現,恭敬萬分,與那劍仙說道:「見過鄭先生。」
陳平安說道:「都什麼跟什麼。」
膽子再大,也不會在鄭居中的眼皮底子下,假冒什麼白帝城城主。
雲杪顫聲道:「晚輩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