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聖,亞聖,老秀才,三位聖人重新返迴文廟,參與議事,使得原本已經逐漸輕鬆幾分的氣氛,霎時間又凝重起來,使得一些個想要出門喝酒閑聊的修士,都規規矩矩留下議事。
老秀才正襟危坐,等了半天,也沒能聽見一句道賀聲,有些摸不著頭腦,都說人走茶涼,才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怎麼冷灶重起,這幫大大小小的人精兒,也都沒個表示?在文廟這邊恢復陪祀聖賢身份,自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可也不是你們屁都不放一個的理由啊,欺負好好先生,埋汰老實人?
伏老夫子見那老秀才自顧自橫眉豎眼的德行,就笑著與老秀才解釋了先前文廟這邊的大致變故,芸編、蘭台、瑚璉、春蒐和桐歷,總計五座書院,這些山長們都丟了頭銜,鬧了一場,其中最年輕的春蒐山長,還公然質疑禮聖,最後都被阿良禮送出門。所以這會兒大家的心聲言語,比較謹慎。
老秀才讚歎一聲,虎父無犬子啊。
亞聖從書案上一大摞冊子中取出一本,看了眼剛剛被年輕隱官頂替的位置,有些無可奈何,就這麼不著家嗎?
金光一閃,大門口的經生熹平伸手接住,是一張書頁,得到了一封來自劍氣長城陪祀聖賢的親筆密信。
禮聖放下手中一本剛剛從別處送來的地理冊子,說道:「阿良和青秘,已經到了劍氣長城,看樣子是要兩人聯手,先行一路南下。」
說完此事,禮聖笑道:「你們繼續議事。」
亞聖微微皺眉。
禮聖以心聲與亞聖說道:「阿良帶著馮雪濤,先去了十萬大山,在那邊搭起灶台,說是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亞聖伸手抵住額頭。
陸芝聽聞此事後,問道:「這個藏頭藏尾的野修青秘,不過是被左右砍了幾劍,便立即轉性去當豪傑了?」
齊廷濟笑道:「肯定是被阿良趕鴨子上架,由不得青秘不答應。」
左右說道:「這個青秘,遁法不錯,戰力比荊蒿要高出一籌,又有阿良帶路,他們在蠻荒天下很難陷入包圍圈。」
殺阿良,最麻煩。
這已經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共識。
捉對廝殺,打不過,可真要合夥圍追堵截,哪怕最終形成了圍殺之局,阿良最喜歡不過,說不定就要被他單挑一群。
不過阿良此行,明擺著是要帶著青秘這麼個扈從,一口氣殺穿蠻荒天下,期間兇險是必然。
陳平安說道:「阿良是想要憑藉一己之力,攪亂蠻荒山巔形勢,為文廟釣出幾條隱藏極深的真正大魚。」
想要真正攔下阿良,蠻荒天下就必須拿出一個能夠與阿良相互問劍的強者,比如劉叉這樣的巔峰存在。
蠻荒天下的檯面上,身份公之於眾的,暫時只有兩位十四境,其中蕭愻,就算對上阿良,雙方肯定打不起,只會喝酒。
蕭愻也好,舊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竹庵和洛衫也罷,再加上曾經在倒懸山看門的大劍仙張祿,與阿良的關係,都極好。
至於那個野修青秘,哪怕是飛升境,此次被阿良拉著聯袂南遊,估計想要不好好修心幾場都難了。
陸芝冷笑道:「他要是能夠活著回來,給他摸幾下腿,也不算什麼事。」
齊廷濟,左右,陳平安,三個在男女情愛一事上都很潔身自好的男人,都識趣沒說話。
齊廷濟的山上道侶,從頭到尾只有一位,妻子過世後,這輩子就再無續弦的想法。事實上蠻荒天下的女修,愛慕這位姿容俊美老劍仙的,數量不少,而且個個都是上五境。好像只要齊廷濟點頭,隨便給個名分,她們叛出蠻荒都願意。
至於左右,不用多說。
而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更是出了名的目不斜視,就好像天底下女子只有寧姚一人。
陳平安一邊翻書,冊子上邊是酈老先生那間屋子的匯總成果,一邊詢問經生熹平,虛心請教關於破字令的學問。
在夜航船那邊,極有可能,破字令就是下船之法,而且可以成為類似通關文牒的存在,將來再有登船的機會,就無需以劍開路,強行下船。
陳平安對這條行蹤不定的渡船,是有深遠謀劃的,如果確定後遺症不大,陳平安甚至想要在夜航船上主動擔任一城之主。
熹平說回頭帶給陳平安幾本文廟藏書,只是書籍都不能帶出功德林,需要看完即還。因為這幾本書,文廟按例只有陪祀聖賢、書院山長可以翻閱,可既然是禮聖親自許可了,自然可以酌情而論,但是同樣不能太過違例。陳平安心有疑惑,卻沒有多問。
熹平好像猜出陳平安的心思,主動解釋說要想修成破字令這門儒家神通,就需要先學書院君子賢人的借字法。
陳平安聽過之後,先與這位經生熹平道謝,再厚著臉皮與他討要一套手抄本經文,說是為自己學生曹晴朗求的,因為錯過了這個學生的及冠禮,若是能以石經手抄秘本補上,曹晴朗一定會珍重再珍重。
熹平笑道:「我這邊確實珍藏有兩套手抄本經文,很有些歲月了,品相還不錯,不過讀書人抄書不易。」
陳平安立即說道:「按照如今文廟經生抄書的市價,最貴的那種,再翻一番。」
大門口的熹平轉過頭,看了眼那個滿臉誠意的年輕隱官,笑著沒說話,既不點頭答應,也不搖頭拒絕。
聽說在劍氣長城那邊,就沒誰能從陳平安這邊掙錢?
一塊塊熹平石經,在文廟門口立起之後,後世經生抄書,以此作為謀生活計,多是還不曾有科舉功名在身的寒族子弟,一般都掙不了幾個錢,靠這個在這邊遊學,掙取還鄉盤纏路費的,哪怕有人寫得一手極其漂亮、極見功力的小楷,也就是與人要價十幾兩銀子。
所以價格再翻一番,能翻到哪裡去?
一套經生熹平的手抄秘本熹平經文,隱官大人三十兩銀子就買走了?
熹平突然笑了起來,「行吧,賣一套送兩套,總價算你一顆雪花錢。能從隱官大人這邊掙大幾百兩的銀子,不容易。」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至少有一套,是熹平先生親筆吧?」
熹平點點頭,轉身就走,抄書去了。
火龍真人嘖嘖稱奇道:「陳平安,你做買賣,都做到經生熹平頭上了?可以可以,那你應該也知道,山峰也是喜歡讀書的人,嗯?」
陳平安痛心疾首道:「前輩怎麼不早說,不然晚輩就算撒潑打滾,也要與熹平先生開口買下兩套。」
火龍真人立即起身,去找經生熹平,看得陳平安心驚膽戰,攔也不敢攔。
火龍真人走出文廟那邊,很快跟上熹平,勾肩搭背,說陳平安那小子臨時反悔,覺得機會難得,一套不夠,好小子,獅子大開口啊,一口氣與你要了三套手抄經書,一開始是五套來著,是貧道好說歹說,勸那小子做人要知足,不能太過勞煩熹平先生。
經生熹平輕輕撥開老真人的手,笑道:「那我就多抄兩套,先前談妥的價格照舊,只是多出來的兩套,得算一顆小暑錢。」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大步返迴文廟,到了台階那邊,立即放緩腳步,磨磨蹭蹭才跨過門檻,落座後與陳平安說道:「談妥了,與熹平先生商量此事,貧道可謂老臉賣盡,才幫你多求來一套。」
陳平安笑容尷尬,還能如何,點頭致謝而已。
火龍真人好像記起一事,說道:「不過多出來的這套,得算一顆穀雨錢,乍一聽,價格好像是貴了點,不過你小子要知道,文廟這邊,熹平先生,可是從來不與任何人交際應酬的,多少文廟聖賢,同樣苦求不得,所以從沒聽過浩然天下有任何一套『熹平真跡』現世,一顆穀雨錢,是你賺大了。你要是不捨得這筆錢,罷了,貧道就幫你出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不用,雖說剛剛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花錢不少,又與玄密王朝買了條渡船,花光了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可是一顆穀雨錢,這筆錢晚輩咬咬牙,還是出得起的。」
火龍真人一挑眉頭,「渡船,跨洲渡船才對吧,莫不是那條貧道惦念好幾百年、趴地峰卻死活買不起的風鳶?」
陳平安硬著頭皮說道:「郁先生就沒說渡船名字。」
火龍真人點點頭,「是好事,趴地峰跟落魄山啥關係,是你的渡船,就等於是貧道的了,以後你小子把生意做大了,做到了趴地峰門口,再幫著建造個仙家渡口就更好了,貧道也好免去一筆渡船開支。好說好說,都是小事一樁,回頭我就與郁小胖子打聲招呼,風鳶從中土去往寶瓶洲的一切開銷,不算你的,偌大一個玄密王朝,郁小胖子又是出了名的腰纏萬貫,與你們落魄山斤斤計較這點毛毛雨,像什麼話。」
只是陰神出竅遠遊、真身就在文廟參與議事的郁泮水,沒來由覺得事情不妙,果然很快心湖當中,就響起了火龍真人的爽朗笑聲,「郁老弟。」
郁泮水乾笑道:「火龍老哥,有事么?」
火龍真人埋怨道:「郁老弟你這個人,不講究啊,以前是貧道看錯人了,竟然會把你當做義薄雲天的好兄弟。」
郁泮水抬起手,擦了擦額頭硬生生給自己逼出來的細密汗水,「火龍老哥,怎麼個說法,小弟有哪裡做得不對的,我可以改,立即改。」
好兄弟?可拉倒吧,這次文廟議事之前,咱倆以前就根本沒碰過面啊。
火龍真人就與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聊了幾句掏心窩子的公道話。
郁泮水小雞啄米,聆聽教誨,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到最後,火龍真人撫須而笑,轉頭與陳平安說事情成了,郁泮水這個人,雖說是初次見面聊天,出人意料的好說話,特別通情達理。
老真人不轉頭還好,這一轉頭,郁泮水就愈發確定心中猜測,老胖子心中悲苦萬分,眼神獃滯,直愣愣看著那個陳平安。
好個童叟無欺、買賣公道的隱官大人,好,很好,最好不過了。這下子玄密王朝都得將那條修繕完畢的風鳶渡船,一路幫忙送到落魄山的牛角山渡口了。你就逮住咱玄密和我老郁,使勁薅羊毛吧,可勁兒薅。以後我郁泮水再主動登門談買賣,老子就跟你姓。
陳平安又不敢與郁泮水心聲辯解什麼。
嘆了口氣,該咋咋的,等到老真人不在身邊了,再與這位郁氏家主好好解釋清楚。
淥水坑澹澹夫人突然主動找到陳平安,輕聲詢問道:「聽說白也的一把仙劍太白,其中一截劍尖,就落在你手中?」
陳平安沒有對這位浩然天下的新任陸地水運共主藏掖什麼,微微側身,面朝那位女子,點頭道:「青鍾前輩,確實如此。」
澹澹夫人猶豫了一下,開門見山道:「能否讓我見一見?」
浩然山巔修士,其實都知道淥水坑大門上寫了什麼。都知道這位身材臃腫的肥胖婦人,對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最是崇拜。不然她就不會從白也詩篇中,截取二字,最終取個「青鍾」道號。
陳平安婉拒道:「太白劍尖,已經煉為晚輩背後這把長劍。」
言下之意,就是身為劍修,總不能拔劍出鞘,只是為了讓旁人看幾眼。
等到想起落魄山自家財庫裡邊,那些堆積成山的淥水坑虯珠,寶光照射,燦燦生輝滿屋室,陳平安就趕緊又補了一句,道:「以後如果有幸與青鍾前輩,同在戰場,晚輩肯定會出劍。」
青鍾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個大老爺們,忒不爽利了。
陳平安也就只當沒有察覺到這位澹澹夫人的不悅。
左右突然說道:「有意見?」
齊廷濟微笑道:「好像有點。」
陸芝就一個字:「哦?」
青鍾夫人斬釘截鐵道:「回左先生話,絕對沒有!」
又來。
先是火龍真人在內三個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的嚇唬人。
現在又是左右在內三位劍仙。
總欺負我一個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們,到底做啥子嘛。
你們真有本事,就去找蕭愻這個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劍修啊,澹澹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蕭愻麻煩最多的,就是眼前這位左先生了,於是她就傻乎乎賠著笑。
不再理會那個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獨膽子不大的澹澹夫人,陸芝問道:「這場議事,文廟到底準備開多久?」
齊廷濟說道:「什麼時候結束,我們說了可不算。你要是實在等不住,就先去門外喝壺酒,然後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後文廟這邊我來解釋。」
陳平安笑道:「陸先生中途跑路,是沒事的,不過陸最好別在文廟大門口御劍遠遊,儘可能麻煩些,先去跟龍象劍宗十八劍子碰個頭,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齊廷濟點點頭。
畢竟他與陸芝,都不是阿良這種來文廟跟吃飯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該有禮數,還是要給文廟的。
陸芝覺得可行,喝個酒就開溜,多走幾步再御劍跑路,其實跟劍氣長城沒啥兩樣。
陸芝就裝模作樣,跟陳平安要了一壺酒拎在手裡,往大門口走去。
跨過門檻,這個面容消瘦、身材修長的女子,獨自坐在台階上喝著酒,不曾想很快就有人跟著走出,在陸芝身旁坐下。
是那個青神山夫人,她笑著與陸芝遞過去一壺醇正地道的青山神酒釀,稱呼了一聲陸先生。
陸芝快速仰頭飲盡一壺酒,將酒壺收入袖中,再從青神山夫人手中拿過那壺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說道:「聞著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問道:「聽說陸先生是中土人氏?」
陸芝淡然道:「你們覺得是就是,反正我覺得不是。」
陸芝將手中酒壺放在台階上。
身邊女子長得好看是好看,偏是個不會說話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個嫡傳弟子,名叫純青,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想要與陸先生學習劍術,不知陸先生願不願答應。」
陸芝說道:「敢去蠻荒天下殺妖練劍嗎?」
青神山夫人點頭道:「敢。」
陸芝就拿起腳邊那壺酒,問道:「純青資質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學什麼,純青的資質,都能算很好。」
陸芝問道:「比我們隱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無奈道:「陸先生這麼問,還怎麼聊。」
陸芝說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應,作為報酬,很簡單,聽說你們青神山的竹子不錯,夫人回頭送落魄山幾棵。聽陳平安說過,家鄉附近有個叫披雲山的地方,有個姓魏的山君,最喜歡種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應下來,笑道:「姓魏名檗,」
只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幫忙」竹海洞天賣酒一事,她其實就願意白送出幾棵青竹。
只是那個年輕隱官自己一直不開口,她總不能上杆子送東西。
陸芝說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陳平安沒有一腿。只是當年離開倒懸山,海上斬妖,陳平安把半數功勞都讓給了我。既然沒有當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著這筆賬。剛好夫人自己送上門,我教劍,順便還了人情。」
青神山夫人點點頭,細細看了眼陸芝,笑道:「難怪那人會覺得陸先生好看。如今我也是這般覺得。」
陸芝笑了起來,「那人是誰?齊廷濟,左右?總不能是陳平安吧。」
青神山夫人搖搖頭,輕聲道:「跟陸先生聊天,真難。」
陸芝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身邊的絕美女子,「我倒覺得假裝不喜歡一個人,更難。」
青神山夫人問道:「陸先生呢?又是如何?」
陸芝搖搖頭,「不如何,練劍已經不易,何必難上加難,自討苦吃。」
在她心目中的家鄉那邊,實在是有太多的男男女女,因為離別一事,教活下來的一方,傷心得一輩子都緩不過神。
因為劍氣長城,幾乎從來沒有什麼生離死別,只要有人離開,就註定再不相見。
青神山夫人說道:「預祝陸先生早日打破瓶頸,躋身飛升境。」
陸芝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竹海洞天再借我一筆穀雨錢,練劍煉劍都費錢,讓人頭疼。」
陳平安走出文廟大門,猶豫了半天,先前見著了青神山夫人走去外邊,陳平安覺得機會難得,就還是壯起膽子,打算與那位青神山夫人開口,看能不能從竹海洞天那邊買下幾棵竹子,自然沒臉與青神山賒欠,畢竟雙方先前沒什麼香火情可言,那就找人借,與嫩道人,與柳道醇,與酡顏夫人借,與誰借不是借。
陳平安抱拳道:「晚輩陳平安,見過青神夫人。」
陸芝和青神山夫人都站起身,後者笑問道:「陳先生找我有事?」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晚輩想要與夫人買幾棵青神山竹子,只是囊中羞澀,不敢打腫臉充胖子,所以必須先與夫人問一問價格。」
竹海洞天的竹子,一般都是送人,極少有買賣這種情況,所以就談不上什麼市價了。可要是按照竹海洞天之外浩然天下的行情,陳平安還真沒底氣搬回落魄山一兩棵青竹,畢竟一座竹海洞天,青竹千千萬,品秩也分三六九等,陳平安又說了是青神山竹子,當然只會價值連城。陳平安還是想著有陸芝在,阿良又不在,與青神山夫人就好商量些。
青神山夫人看了眼陸芝,陸芝笑道:「隱官要買,那就賣唄。」
陳平安難得與陸芝這麼客套,抱拳道:「謝過陸先生。」
陸芝笑呵呵道:「不用謝我,是你自己要花錢買的。」
陳平安問了遍各色青竹的價格,心中所屬,是那兩棵連理竹,一棵文氣竹,一棵武運竹。
兩棵送給魏檗的披雲山,其餘兩棵自家留著,分別送給小暖樹和裴錢,只要落魄山水土合適,就種在她們院子裡邊。
當然不是那幾棵竹海洞天的祖宗竹,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不過這幾棵生長在青神山上、已經足足五六千年的青竹,在竹海洞天的「輩分」都不低,所以青神山夫人給出的價格,聽得陳平安覺得自己原來是很敢打腫臉充胖子了。
看著眼前那個一句話不說的年輕隱官,啞巴了?
她故意沉默片刻,笑道:「落魄山可以賒賬,不過得算利息。」
可陳平安還是沒敢答應,一棵竹子就是幾百顆的神仙錢,穀雨錢穀雨錢,又不是真是天上下場雨,落在手裡就真能變成錢的。
尤其是一聽到有利息,陳平安就尤其心虛,這趟出門,鸚鵡洲包袱齋開銷不小,再與玄密買下一條渡船風鳶,這會兒如果再買下這幾棵竹子,陳平安都要擔心財神爺韋文龍要造反。
怎麼,當山主的,好不容易不當那甩手掌柜了,然後出門在外,就開始大手大腳?
青神山夫人笑道:「利息可以算在某人頭上,他本來就欠竹海洞天不少酒水錢。相信陳先生對這些竹子,知道不少學問,從青山神移栽在外的竹子,只要山上仙師栽種、經營得當,每一棵竹子都會是搖錢樹,說是只小聚寶盆都不過分。」
陳平安立即腰桿挺直,「晚輩沒問題了。買了!」
賒賬而已,又不要利息,怕個什麼。
大不了在落魄山那邊,都不與韋文龍提這事,什麼時候靠著包袱齋掙了點私房錢,自己還債。等到哪天實在瞞不住,就拉出崔東山好了。
她笑道:「回頭我讓人送去落魄山。」
陳平安說道:「不敢如此勞煩夫人,可以直接送往玄密王朝郁氏,到時候會有一條渡船跨洲去往晚輩的山頭。」
青神山夫人就要返迴文廟。
不曾想陳平安繼續問道:「對了,夫人,還有那驅山竹和汲泉竹,紫府生雲竹,道簪撈酒竹,價格又是分別如何?」
她停下腳步,微笑道:「陳先生的生意經,確實很厲害啊,怎麼不幹脆賒欠了整座竹海洞天?都是可以談的。」
陳平安立即抱拳歉意道:「那晚輩就不耽誤夫人議事了。」
都是窮鬧的,不然遇見了這位仙氣縹緲的青神山夫人,陳平安只會敬而遠之,談錢太俗,不談錢又沒什麼可聊。
她突然改變主意,坐回台階,陳平安只好坐在一旁,就兩人像中間隔了幾個陸芝。
她眺望遠方,輕聲問道:「陳平安,劍氣長城是怎麼個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答道:「按照林君璧的說法,是個可以讓人捨生忘死的地方。」
她又問道:「我是想知道你心中所想。」
身邊年輕人,與他都是讀書人,都曾是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卻又都能被那邊的劍修視為家鄉人。
陳平安撓撓頭,沒說話,只是看那青神山夫人好像不等到答案就不走了,就借用了徐遠霞的那個說法。
絕非藏污納垢之地,是報仇雪恨之鄉。
反正這也是陳平安的心裡話。
至於陳平安沒說口的另外那個答案,沒什麼可與外人說的。
自己與心愛女子,都還是少年少女時。
寧姚從劍氣長城來找他。
他就去劍氣長城見寧姚。
————
寶瓶洲,夜幕中。
正陽山的那處白鷺渡,細雨淅淅,道路鬆軟,夜風清涼。
來時兩人,去時三人。
青衫書生,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
身邊多了個眼神凌厲的少女,婷婷裊裊,她此刻幫著那白衣少年撐傘。
她偶爾一雙靈動眼眸,會閃過一抹痛苦神色。
每當這個時候,白衣少年就會輕輕扶住傘柄。
然後少女的眼神,就會立即恢復清明,一雙水潤眼眸,偶有情緒,好似池塘生春草,清清淺淺,一眼見底。
這就是田婉跟崔東山打了一個賭的下場。
賭注是他不用田婉與周首席牽紅線,只需要讓他遊歷一遍她的心扉,在這之前,會先給她幾天功夫,隨她關門,設置重重心關障礙,在人身小天地之內,各大竅穴氣府,打造層層禁制,崔東山唯一的要求,就是那隻花轎,別動。如果違反誓約,那人間就再無田婉了。
姜尚真感慨道:「花生,花生,好名字啊。崔老弟真是盡得山主真傳。」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名字當然取得妙趣橫生,只是連我家先生一半的功力都沒有。」
少女眼神幽怨,沒覺得這個名字有多好,土裡土氣的。
她只知道自己失憶,什麼都記不得了,而且最頭疼的,是隔三岔五就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
至於身邊兩個,一個是她哥,一個是她爹娘指腹為婚的未婚夫……的爹。
也對,那青衫男子,長相是年輕,卻已經鬢角霜雪,真實歲數肯定不小了,只是不顯老。再一想,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模樣隨爹幾分,估計不會太差。
他們兩個,都是來正陽山與一位老神仙求靈丹妙藥的,就為了治好她的那個失魂症,不曾想在山腳那邊就吃了閉門羹,連山上仙人的面都沒瞧見,白費了好多銀子,家底都快掏空了。
姜尚真心聲問道:「什麼時候又打造出來了個瓷人?連我和你先生,都要瞞著?」
崔東山笑嘻嘻道:「先前不是折騰了個高老弟嘛,就想著給他找個伴兒,這不趕巧,剛好派上用場了。不是遇到田婉,都快忘了有這茬。」
姜尚真轉過頭,放緩腳步,破天荒的,滿臉認真神色,而且要與崔東山尋求一個確切答案。
崔東山嘆了口氣,點點頭,「我知道輕重,既然先生回了,以後都有先生在前邊,自然就不用我這麼做了。」
姜尚真如釋重負,笑了起來,說道:「這樣好。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都要離落魄山遠遠的。」
崔東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不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根本說不出這樣的暖心話!」
姜尚真笑道:「咱們哥倆誰跟誰。」
崔東山轉頭說道:「花生,以後到了落魄山,你先打雜幾年,將來時機成熟了,你就會負責搜集和匯總情報一事,以後說不定還要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責任重大,非常人能夠勝任,你的上司呢,就一個,當然是我,你異父異母的親哥了。」
少女點點頭,問道:「我也姓崔?」
崔東山眼神那叫一個慈祥,摸了摸少女的腦袋,「這都能猜中?小腦袋瓜子,靈光真靈光,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
姜尚真眯眼點頭,「是哩。」
崔東山搖頭晃腦,手掌翻轉,「哩哩哩。」
少女有些難為情,覺得身邊兩個男人這麼說話,讓人聽著怪彆扭。
虧得大晚上走夜路,碰不到什麼人。
於是她就開始轉移話題,「哥,那是個江湖門派嗎?」
「嗯,必須的,那裡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氣的地方了,你去了之後,肯定會喜歡。」
「情報什麼的,我不懂啊。」
「不懂就學,落魄山不養閑人,學不會,你就要一輩子在騎龍巷那邊賣糕點。不過你是我妹,能笨到哪裡去,肯定一學就會。」
她還想說話,其實心底覺得賣糕點就挺好。
崔東山敲了個板栗,教訓道,「別總是打岔啊。」
「還有,切記切記,以後如果山上有個叫長命的老姑娘,要與你過問情報,你也順著她一點,看就看了,那個姐姐啊,年紀大了,脾氣差,又管著咱們家裡的錢袋子,咱們兄妹兩個,都別跟她一般見識。」
她使勁點頭,「曉得了。」
崔東山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落魄山掌律長命,以後花生,還有裴錢撿回來的小啞巴,都會是她的左膀右臂。
一個心狠,一個手辣。
會是落魄山兩個躲藏在樹蔭裡邊的影子,任勞任怨,只做臟活累活。
前提當然是先生願意答應此事。
這就是落魄山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都不用違心,萬事好商量。
崔東山希望這條規矩,可以在落魄山上,延續百年千年萬萬年。
「當斷不斷,亂象則起。當殺不殺,大賊乃發。」
姜尚真心聲笑道:「在這件事上,我會幫你與陳平安說道說道,一次說不通,就多說幾次,說得他煩為止。」
當這位周首席對陳平安直呼其名的時候,必然是很認真在說事情了。
比如對待藕花福地和狐國這些事情上,落魄山大方向沒錯,卻是有不少瑕疵的。
只不過當時還沒撈著首席供奉的座椅,不著急查漏補缺。何況有些小道理,早講不如晚說,因為更能有的放矢,就事論事,改小錯變大對。
三人走到渡口岸邊,等著那條渡船,大晚上的,岸邊修士寥寥,多是瞥過那三人一眼,就不再多看。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笑問道:「周首席,如此良辰美景摯友佳人,你才情驚人,就沒點詩興?說不定我就有點靈感了。」
姜尚真咳嗽一聲,在渡口撐傘踱步緩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有了,「牆外見鞦韆,回蕩腰肢細,窈窕與雲平。咯咯笑聲郎仰面,痴痴牆外喚小名。」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令人絕倒。」
少女突然抬起一手,手背抵住額頭。
沒來由記起了一連串的前塵往事。
她家族出身一個藩屬小國的地方郡望,父親飽腹詩書,娘親是大家閨秀,是令旁人艷羨的金玉良緣,父親早年一帆風順,金榜題名之後,歷任工部鉛子庫都水司主事,轉去地方擔任郡縣通判,升任知州。只是宦海沉浮不定,被同僚陷害,丟官回鄉,在一個家鄉汾陽府,擔任書院主講。
不曾想父親又被位列中樞的官場仇家,施壓地方官府,被排擠得厲害,連書院都待不下去了,鬱鬱而終,故而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以至於連累哥哥都無法參加科舉,只得遠離家鄉避難,尋了一處山上門派依靠。得了家書,一聽說她得了失魂症,就又立即不辭辛苦,回家找到了她,再靠著未來夫婿他爹的那點門路,三人一起萬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座一洲執牛耳者的仙山,要尋一個山上道號「搬山老祖」的德高望重老仙師……
少女泣不成聲,轉頭顫聲道:「哥。」
崔東山白眼道:「閉嘴,別總是煩我,凍雀須無聲。」
少女頓時噤若寒蟬。
崔東山蹲在岸邊,少女只要彎著腰撐傘,聽見這個相依為命的哥哥,好像是在那自顧自吟誦一篇遊仙詩。
帝居在震,龍德司春。仙人碧游長春宮,不駕雲車騎白龍。盡道東山尋仙易,豈知北海覓真難。
補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風流。卻與南海漲綠,釀造長生酒。唯願先生頻一顧,更玄玄外問玄玄。
姜尚真感嘆道:「崔老弟這等詩文,仙氣激蕩,我這種凡俗夫子,得跪著聽。」
崔東山拍拍手掌,站起來,後退一步,然後朝著姜尚真身後膝窩處就是一腳。
兩個人就開始推搡起來,嬉戲打鬧,呼喝幾聲,拳來腳往,不快不重。
看得少女只覺得這一幕,好像挺……溫情的。她一時間對那座落魄山,好像不那麼怕了。
姜尚真抬頭望向夜幕,細雨停歇後,雲開月漸來。多謝月憐我,今宵不忍圓。
遇見,錯過,想念,都是好籤,只是山上,不是山下。
兩鬢雙白的男人,撐傘看著沉沉夜幕,眼神溫柔,喃喃道:「人生苦不足,已經有卿,還想長生。」
少女覺得男子這句話,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詩好太多了,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輕聲喊道:「哥。」
崔東山笑道:「別管,他是出了名的痴情人。」
好像在那北俱蘆洲,許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俠,不曾錯付了身子,卻早已錯付真心。
渡船停岸。從遠在天邊的一粒芥子大小,變成了近在眼前的龐然大物,看得少女花生驚愕不已,原來這就是仙家渡船啊。
她回頭看了眼正陽山青霧峰,少女想起哥哥為了自己治病一事,跋山涉水,吃盡苦頭,耗盡錢財,依舊不得上山,她不由得憤懣不已,什麼一洲仙家領袖的正陽山,什麼打遍一洲無敵手的搬山老祖。
崔東山大手一揮,「回家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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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附近,這天卯時,一位中年道士帶著個離鄉的孩子,昨晚夜宿在此,從帳篷那邊喊起了孩子,然後一大一小,一起坐在水邊,孩子迷迷糊糊,打著瞌睡,道士也沒有著急讓這個孩子學自己做功課,其實孩子只是坐在一旁,本就是修行。
這個來自經緯觀的道士,雙手疊放在腹部,輕聲笑問道:「景霄,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莫飲卯時酒,昏昏醉到酉?」
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當中,有本「高真大書」,名為《景霄大雷琅書》。
名叫吳景霄的孩子,伸手拍了拍嘴巴,「沒聽過。我都不曉得卯時酉時是啥時候。」
這就讓道士許多打好的腹稿,都沒了用處。
他名為趙文敏,道號松雪道人,是位中土道門的天君,趙文敏的師尊,是符籙於玄的六位嫡傳之一。
趙文敏在上山之前,世代儒業,他更是少年神童,科舉得意,尚未弱冠之齡,就擔任了翰林院編修官,後來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稱垢道人的跛腳老道,再後來,又遇到過數場仙家機緣,最終進入了經緯觀,修行道法,歲月悠悠,在三百年前,師尊卸去世俗職務,潛心修行,由他繼任觀主一職,主持大局。再後來,就是趙文敏誤以為在後山閉關的師父,竟然直到一個消息傳回道觀,才知道師父戰死在了南婆娑洲。
經緯觀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宗門,雖然不算最頂尖,卻也不是一般宗門能夠媲美。
趙文敏緩緩呼吸吐納,若有上五境練氣士在旁,就會發現這位松雪道人的一呼一吸,竟然是在快速煉化水運,只是每當凝聚出了絲絲縷縷的水運,都會一一歸還河中,好像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就只是那個煉化的過程,而非結果。
趙文敏說道:「景霄,我們道門修真之人,作早課時,多在卯時,因為此刻陽氣初升,陰氣未動,飲食未進,氣血未亂。」
也不管會不會雞同鴨講,有些道理,可能長輩說多了,孩子就會耳濡目染,默默記在心頭,只等哪天開竅。
孩子犯困得很,說道:「功課嘛,我這還不曉得?學塾背書唄,背不好,就挨夫子的板子嘛。當了道士,也還是有課業的啊。」
趙文敏笑著點頭道:「功課者,課自己之功,明真我之性,修自身之道,當然重要,憊懶不得,修心煉性,是我們所有道門中人,修持尋真的門戶所在。不過你不用著急,上山修行不遲。」
孩子聽得更困了。
趙文敏就笑道:「可輪不到我來打板子,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師……弟。」
沒說實話,其實按照譜牒輩分,是自己的小師叔。這位經緯觀的道觀之主,怕嚇著孩子。
這孩子別看經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實鬼精鬼精著呢。
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紀一大把了,瞧著最少得有四五十歲吧,才是我的師兄?得嘞,看來咱們這個門派,高人不多。」
趙文敏笑著不說話。僧不言名,道不言壽。
孩子的爹娘,得了縣衙那邊官老爺的暗中授意,就沒與孩子說太多關於經緯觀的如何了不得,什麼宗字頭仙府。
孩子笑逐顏開,自顧自開心起來,「倒也好,門派小,人不多,讀書規矩就不會那麼嚴,以後我可以賴床。」
「課業啥的,師兄說得對,不著急,到了山上一樣不著急。」
「師兄你說實話,偷偷給了我爹娘多少銀子啊?賣了自己崽兒還那麼開心,肯定不少,剛出門那會兒,可把我傷心壞了。」
道士啞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娘那邊,銀子是有給些,但是不多。他們之所以開心,還是對師兄的門派,比較信任,不會太過擔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孩子哦了一聲,問道:「師兄,咱們這個門派,可以娶媳婦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幾年,就下山娶鄰居家那個笨妮子,她念書笨得很吶,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總是爬出格子,先生看著都要嘆氣。」
如果到時候她長得不如小時候好看了,就再說。
孩子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
他打起精神來,輕聲問道:「當什麼師兄,不如你來當我的師父好了?」
還是打著小算盤,身邊這傢伙看著就是個好脾氣的,當師兄,不管事啊,以後做錯事了,挨罵挨打,護不住自己的,可要是當了自己的師父,呵呵。對吧師兄,我看你就是個好人,脾氣好,說話中聽,好得很吶,我的師父,以後就是你了,咱們要不要拉鉤發個誓……」
趙文敏有些頭疼,祖師爺挑弟子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刁鑽啊。
其實他當年能夠上山修行,就是祖師爺幫自己嫡傳弟子收了個再傳。
這次自己算不算還債?
一位腰懸酒壺的紫衣老道,驀然出現在一旁,趙文敏就要趕緊起身打稽首,老道擺擺手,虛頭巴腦的,煩不煩人。
於玄與文廟那邊找了個借口,出來散散心。
這場議事,耗時太久,真真磨人。
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個嫡傳,總要過來多看幾眼。
於玄想了想,咳嗽一聲,難得板起臉,擺一擺山上老神仙的架子。
趙文敏小聲提醒道:「你的師父來了。」
孩子抬起頭,一看那張極其不好說話的老臉,跟學塾那個閉著眼睛都能用炭筆砸中自己的夫子,有啥兩樣?
孩子皺著臉,委屈得想哭,這次不是演戲,是真怕了。孩子的想法很簡單,學塾到底離著家近,到了山上,還怎麼跑?得吃多飽,才能一口氣跑回家還不餓著?
於玄趕緊蹲下身,狠狠瞪眼那個收個小師叔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的,再與孩子安慰道:「景霄啊,我是師父啊。」
孩子愣了愣,怎麼好像是那個連糖葫蘆都買不起的老騙子?
他磨磨蹭蹭,掏出一把銅錢,差點就是全部家當了,只留下買糖葫蘆的錢,其餘都遞給那個師兄,「就這麼點錢了,你給他,我回家了,多拿點錢給你們啊,你們在這裡等我,我認得路,不用送……」
把銅錢往道士手上一拍,孩子就跑了。
道士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師。
於玄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阻攔,就在這邊等著。
孩子倒退而走,再轉身,腳步不快,回頭看了幾次,然後撒腿狂奔。
只是跑出去老遠,孩子停下腳步,一邊喘氣,一邊轉頭看了眼那個中年道士。
孩子撓撓頭,好像有些過意不去,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膽子小,轉頭跑了。
兩位差著輩分的道士,在水邊並肩而立。
趙文敏小聲問道:「祖師,不如我隱匿身形,護著小師叔回家一趟?」
於玄沒好氣道:「誰是他師父?輪得到你?修道之人,得有風骨,溜須拍馬,要不得!」
終於有機會與祖師爺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趙文敏起身後說道:「差點忘記祖師教誨了,人之德行,方是符籙靈膽,心中誠敬,正是道法根祇。」
於玄眯眼笑道:「文敏,這次幫我收了個弟子,需要記你一功,回頭去跟你經緯觀管錢的師叔領賞,一件半仙兵起步,品秩不高,品相差了,都不像話。你就與他說,這不是我的意思,他可以自己看著辦。至於你師叔找誰說去,反正我馬上要去天外星河,就更管不著你們的唧唧歪歪了。」
趙文敏做了個稽首。
他這經緯觀,是祖師幾條道脈當中,錢財家當一事,最為寒酸的一個了。所以就有了「最會訴苦喊窮經緯觀」的那麼個說法。
聽祖師爺的意思,是想要讓自己師叔去祖山那邊,發揮經緯觀的看家本事?那這就是奉祖師旨意行事了,師叔在祖師堂那邊的嗓門,不會小了。
於玄問道:「文敏,雖說如今是咱們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你願不願意下山遠遊殺賊去?」
趙文敏笑道:「師祖,原本弟子是想著回了經緯觀,再與祖山書信一封,不管那邊點不點頭,弟子都會去往蠻荒天下,祖山幾位師伯師叔,總不好把我抓回經緯觀。至於觀主一職,弟子心中有了合適人選,不會耽誤傳承一事。既然今天與師祖說了此事,這次返回經緯觀,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
於玄點點頭,「福生無量天尊。」
老道人瞥了眼站著不動的趙文敏,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替你小師叔護道,景霄那麼點孩子,你這個當師侄的,能放心,啊?!」
趙文敏笑著告辭離去。
於玄抬頭看天。
摘下腰間那枚硃紅色葫蘆,老道士喝了一口酒。
物我兩忘,煉化星河,隤然入道鄉。
於玄收回視線,他娘的,蠻荒天下的那幾頭老王座,喜歡圍毆是吧,都伸長脖子等著,遲早會有一條星河砸在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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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陸續續有人開始離開文廟,這次不再是出門喝酒解悶,而是他們的議事已經結束。
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朴,帶著得意學生林君璧。
晁朴說道:「陛下那邊,由你接任國師一事,已經沒有什麼問題。其餘大小問題,明處暗處的,就都要你自己解決。」
其實本該再晚個二三十年,為弟子鋪路更多才穩妥,只是時不我待,拖延不得了。何況如此也好,林君璧可以磨礪更多。
晁朴自己則需要馬上趕赴別洲,擔任一宗之主,純粹以山上修士身份,謀劃一洲。
不得不承認,就是走一走綉虎崔瀺走過的老路。
至於最終高度,盡人事聽天命。
林君璧點頭道:「爭取不讓先生失望。」
晁朴提醒道:「可以多學學陳平安,但是不要成為第二個陳平安,其實這一點,你最應該學他。」
林君璧心中瞭然,「會的。」
火龍真人出了大門,就一直沒走。
幾乎所有路過的人,都會主動與這位老真人打招呼,多多少少客套幾句。
等到那位道號青鐘的淥水坑澹澹夫人,與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見著了火龍真人的背影,她立即就要繞遠路下台階。
不曾想老真人轉過頭,望向那個體態臃腫的婦人,笑眯眯道:「澹澹夫人腳步沉穩,貧道捂住耳朵都聽得見。」
澹澹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一起來見火龍真人。
老真人滿臉遺憾神色,喟然長嘆一聲,道:「貧道還沒去過淥水坑遊歷一番,澹澹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這可是貧道心中一樁生平不小憾事啊。」
澹澹夫人懂了,破財消災嘛。刨開給文廟的那筆,她的私房錢,其實還是有點的。
韋瀅與宋長鏡一同走出。
玉圭宗與大驪宋氏,締結盟約。
沒有任何誓約,也不需要任何紙面契約。
只是兩人的口頭約定。
比如大驪刑部的粘桿郎,每隔十年就會為書簡湖真境宗,送去不少於十人的頭等修道胚子,一旦躋身地仙,就要擔任大驪刑部各等供奉,為期一甲子,承擔起各種見不得光的秘密任務。
而真境宗也派遣地仙劍修,去往大驪邊軍擔任隨軍修士,每人在行伍中,最少歷練三十年,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脫。
亞聖站在文廟大門外的台階頂部,遠望天幕某處。
經生熹平站在一旁,笑問道:「既然不放心,為什麼不讓他知道?」
亞聖說道:「他也不是孩子歲數了,說這些做什麼。」
熹平笑問道:「十分好奇,不當問也要問了,城頭那邊,崔瀺沒罵人?」
亞聖搖搖頭,「沒有。只說他如果早生個一兩百年,人間會少死很多人。可惜生得太晚,只有百餘年籌劃,必須腳步匆匆,難免捉襟見肘。」
熹平哭笑不得,綉虎你這還算捉襟見肘?
亞聖想起城頭那邊的最後一幕。
雙方一番坐而論道之後,崔瀺抬起手掌,豎在耳邊,好似在聆聽什麼。
彷彿先前天傾之時,風吹散世間所有嗚咽聲,既有浩然,也有蠻荒。
鰲頭山那邊,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煩意亂,便給自己算了一卦。
君子問災不問福,是那儒家子弟的講究,至於貧富貴賤,宿生有載,壽夭短長,人生分定。南光照也不信這個。
看了卦象之後,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茫然失措,心弦緊繃起來,打定主意閉關,必須閉關去。哪怕文廟這邊讓他趕赴戰場,也要找借口拖延幾年。
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回了下塌處,在書案鋪開彩箋,提筆卻不知寫什麼,手臂慵懶壓臂擱。
她幽幽嘆息一聲,終究是沒能見著那個失蹤多年的男人。
低頭瞥了眼臂擱,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絲騎,璨璨寶珠紅粉妝。
橋上酸風射眸子,葫蘆面上生芝草。
最後兩行落款,分別只有兩字,是他刻出的兩個名字,如山上道侶,相依相偎著。
當年她還只是百花福地的一位尋常花神,品秩不高,當時花名「向秀」。
向秀這個名字,他離去有幾年,就已經棄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筆,輕輕翻開臂擱,裡邊又篆刻有四個小字,「清神養氣」。寫得龍蛇飛走,字的精氣神,就像那個人一樣。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廟議事,遇見他的機會不大,可到底是念著那個萬一的。
萬一那萬一就是一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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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功德林。
文聖一脈。
老秀才。
左右,劉十六,陳平安。
李寶瓶,李寶瓶,還有那頭被劉十六從羽化福地帶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
還有茅小冬。
老秀才喝酒很兇,很快就醉眼朦朧,喃喃道:「是真的嗎?」
好酒醉後,美夢成真,讓這個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沒有。誰來兩句?」
所有視線,無一例外,都丟給了那個學生、師弟、小師叔的陳平安。
陳平安先前只是橫劍在膝,小口喝著酒,想著某人呢。
睨醉鄉,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一笑撫青萍,手中三尺劍,不曾負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