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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六章 青白之爭

所屬書籍: 劍來

    見著了曹慈,陳平安抱拳笑道:「在大端京城那邊,你願意為裴錢教拳四場,在此謝過。」

    曹慈笑著點頭,坦然接受這位年輕隱官的道謝,早年面對裴錢的接連四場問拳,曹慈每次出拳極有學問,如此教拳,可謂用心,既然事實如此,就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再說了,在裴錢氣勢最重、拳意最高、拳招最新的第三場問拳中,曹慈還挨了她兩拳,而且都在面門上,給陳平安道謝一句,怎麼看都還是自己虧了。至於連輸三場的最後一場問拳,那個年紀不大的女子武夫,有點逞強的意思,遞出很多東拼西湊的拳招,打得很江湖把式。

    眼前曹慈,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陳平安少年時在城頭遇到曹慈,只是覺得這位同齡人,身穿雪白長袍,姿容俊美,好似神仙中人,高不可攀,遠不可及。

    如今再看,陳平安就一眼看出了門道,曹慈身上這件長袍,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錄的隱晦條目,大端王朝的開國皇帝,福緣深厚,曾經擁有過一件名為「大雪」的法袍,極為玄妙,地仙修士穿在身上,如聖人坐鎮小天地,同時還可以拿來羈押、折磨淪為階下囚的八境、九境武學宗師,再桀驁不馴的武夫,身陷其中,四肢僵硬,肌膚皸裂,神魂飽受煎熬,如層層大雪壓梧桐,筋骨如樹枝折斷,如有折柴聲。

    如果沒有意外,就是曹慈身上這件了。

    穿法袍這種事情,陳平安再熟悉不過,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身穿法袍就顯得越雞肋,甚至會反過來壓勝武夫體魄。

    說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為之,讓曹慈無論清醒與睡覺,時時刻刻都在練拳,其實沒有一刻停歇。

    習武資質,練拳天賦,曹慈本就已經高到不能再高。

    而在曹慈眼中,眼前這一襲青衫,如今既是止境武夫,同時還是位玉璞境劍修,可好像還是當年老樣子的那個陳平安

    不過今夜曹慈造訪功德林,好像沒有立即出拳的意思。

    還是說在等某個「一言不合」的機會?比如敘舊過後,不小心聊到了師兄馬癯仙的跌境,聊到了劍鞘珍貴、師命難違?同樣一個道理,陳平安在竹林那邊可以講,曹慈來了功德林,也可以再講一遍?

    不管如何,陳平安當下就只是笑。

    好像見著了一個鼻青臉腫的曹慈。

    在那大端京城的城頭上,與曹慈問拳四場皆輸,裴錢在雲窟福地見著師父陳平安後,就直說了。只是不知為何,曹慈被她打了兩拳,裴錢反而隻字未提,可能是覺得輸拳四場,遞拳百千,只是打了曹慈兩拳,要是還有臉說,估計到了師父這邊,能把板栗吃飽?

    曹慈好奇問道:「笑什麼?因為收了個好徒弟?」

    可能是機緣未到,曹慈自己至今還沒有收徒的打算。

    陳平安正色道:「沒什麼,練拳一事,曹慈無敵,這個我認,至於為人教拳一事,就差了火候,換成我,不會挨兩拳之多。」

    這種話,也就陳平安能說得如此心安理得。

    當年從北俱蘆洲遊歷返鄉,在竹樓二樓,信心滿滿的陳平安,生平第一次要好好為裴錢喂拳,結果被一拳就倒地了,確實沒有兩拳。

    劉十六現身,雙臂環胸,背靠大樹,笑望向兩位純粹武夫。

    挺有意思的,問拳雙方,兩個已經站在天下武道之巔的年輕人,誰都沒有半點殺氣,就好像只是兩位多年好友,重逢敘舊。

    不過可以確定,只要一方決意出拳,那麼誰都不會含糊,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甚至君倩會覺得,這兩個一旦問拳,有機會打得比張條霞問拳裴杯,更好看。

    劉十六還是第一次見到曹慈,確實出彩。只說相貌,小師弟就比不過啊。

    擔心那個曹慈誤會,劉十六擺擺手,「我不是來偏袒陳平安的,就是單純想看你們打一架。」

    拳法一事,劉十六天生就會,就是這輩子始終沒有太過用心演武練拳。

    曹慈抱拳道:「大端武夫曹慈,見過劉先生。」

    劉十六點頭致意,然後笑道:「算了,我還是走好了。不過我已經與熹平先生打過招呼,你們如果想要問拳,不用計較功德林這邊的折損,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復原貌。」

    劉十六離開此地。怎麼看,劉十六都像是在攛掇著曹慈揍陳平安一頓,這個師兄,當得真是不走尋常路。

    曹慈說道:「師父已經動身趕往黥跡歸墟渡口,只將劍鞘留給了我。」

    銜接兩座天下的四處歸墟,在被阿良調侃為水神押鏢的遠渡之前,各有聖賢、修士和劍修,會先行啟程,去往蠻荒天下,比如兩位文廟副教主和三大學宮祭酒,就已經去往天目渡口,於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依舊會在天幕處盯著那座神鄉渡口,而火龍真人離開功德林後,其實就已經趕赴神鄉,至於裴杯,去的就是那處黥跡渡口,此外蘇子柳七聯袂遠遊日墜渡口。

    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一個不落,都會陸續現身蠻荒未來戰場的第一線。

    受傷極重的馬癯仙,已經被師妹竇粉霞護送回了大端王朝,廖青靄則在等待小師弟曹慈,之後就一同趕赴蠻荒。

    陳平安看著那把竹黃劍鞘,雙手籠袖笑眯眯道:「我查過許多檔案,有關於大端王朝的山水秘聞,也問過宋前輩和鄰近劍水山莊的山神,現在想聽聽你的說法,說不定是我錯了。」

    宋前輩佩劍名「屹然」,搜遍古書,才從古籍殘篇上,找到了「礪光裂五嶽,劍氣斬大瀆」的記載,只是宋前輩始終未能找出關於劍鞘的根腳,早年因緣際會之下,打開了深潭砥柱石墩的機關,得到古劍屹然時,竹黃劍鞘就已經是那把古劍的劍室。陳平安詢問過那位山神關於那處深潭的玄機,之後再考究過裴杯的年齡,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陳平安問拳馬癯仙的第二個理由。

    只要確定劍鞘在劍水山莊深潭中秘不現世的「年齡」,大過大端王朝國師裴杯擁有古劍的歲月,就足夠了。

    曹慈搖頭說道:「劍與竹鞘分開多年,其實談不上誰是主人。師父得劍時,本就沒有劍鞘。只是長劍無鞘,始終有些遺憾。所以當年師父讓大師兄去寶瓶洲,憑藉占星術的結果,一路依循蛛絲馬跡,終於被師兄找到了這把竹製劍鞘。」

    裴杯佩劍,是一把遠古名劍,青神。

    此劍成名太早,加上沉寂太久,在後世就變得籍籍無名,直到被裴杯找到。

    曹慈提了提手中劍鞘,說道:「師父與師兄說了,是買,如果持有竹鞘之人,不願意賣,也就算了,不必強求。」

    他的師父,裴杯這位大端王朝的國師,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從小就沉默寡言,被同齡人稱呼為木頭人。經歷坎坷,年少習武之後,喜歡偷喝酒,比較貪杯。

    昔年木頭人的少女,習武練拳第一天,就想要與很多事情說個「不」字。

    陳平安點頭道:「我相信這就是真相。」

    曹慈繼續說道:「但是師兄自作主張,才有了當年寶瓶洲的那場強買強賣。師兄是沙場武將出身,年少投軍,領著大端王朝最精銳的一支邊軍,控萬里地,鎮守邊陲。戎馬生涯三十餘年,馬癯仙早就看淡了生死,自己的,別人的,袍澤的,敵人的。」

    說到這裡,曹慈停頓片刻,笑道:「我不是幫誰辯解什麼,只是有些事情,得與你說明白了。」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是得這麼講道理。」

    只有心平氣和,才能真正講理。

    曹慈說道:「師兄在竹林那邊輸了拳,還跌境,這件事上,他很理解,不過只是覺得自己拳不如人,沒覺得他在竹鞘一事上,就錯了。我勸了兩句,師兄不愛聽。拳是自家拳,事是自家事,恩怨自了,生死自負。我這個當師弟的,就不多說什麼了。所以我猜以後,師兄還會與你問拳。」

    陳平安笑道:「真喜歡問拳,隨便他問幾場。」

    總不能攔著那個馬癯仙問幾場輸幾場,馬癯仙這輩子只會一輸再輸,輸得他最後老老實實去當個統兵打仗的沙場武將。

    不過陳平安又說道:「至於廖前輩的問拳,我會另外計較,就只是純粹武夫之間的切磋。」

    曹慈笑道:「這種事情,我當然信得過你。」

    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煩,登門拜訪,找到陳平安,出拳就是了。

    曹慈將手中劍鞘輕輕拋給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出袖,接過劍鞘,微笑道:「果然曹慈還是曹慈。」

    是個純粹武夫,卻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仙氣。

    曹慈說道:「我已經是歸真境,你暫時還是氣盛,那就先不打,等你到了歸真再說。」

    陳平安說道:「等我歸真,你該不會又已經『神到』?」

    曹慈微笑道:「那我總不能就這麼等你吧。」

    陳平安想了想,「等我遊歷中土神洲,不管我們是否差了境界,到時候都要找你問拳。」

    說到這裡,陳平安立即改口道:「可能還是在劍氣長城那邊?」

    按照曹慈的性情,肯定會去蠻荒天下,說不定都不會留在黥跡渡口,選擇獨自遊歷蠻荒,深入腹地。

    曹慈點頭道:「那就約在城頭,還是老地方?」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

    雖然不會立即重返劍氣長城,但是之前在城頭上,眼巴巴看了蠻荒天下將近二十年,看得老子眼睛發澀,那麼總是要走一遭的。

    皚皚洲劉氏財神爺,曾經設了個關於曹慈的不輸局,坐莊時限長達五百年。

    消息靈通的山巔明眼人,一個個都心裡有數,劉聚寶設置的這個奇怪賭局,其實就是為兩個年紀輕輕的同齡人設置,跟其餘整個浩然的天下武夫,關係不大。

    更古怪的,是兩個砸錢押注最多的,竟然都是押注曹慈無法不輸拳。

    其中一個是出了名出門不帶錢的火龍真人,此外還有個藏頭藏尾不知身份。

    涼亭那邊,老秀才抬了抬袖子,一手拈棋子,一手捻須問道:「是不是打不起來了?」

    劉十六笑道:「不一定。」

    左右說道:「一定會打。」

    被老秀才拉來下棋的經生熹平,提醒道:「打不打我不管,你把那兩顆棋子放回桌上。」

    你摸魚也就罷了,一摸就摸走棋局關鍵的兩顆棋子。

    老秀才怒道:「以前我沒有恢復文廟身份,都能摸一顆,如今多摸一顆,怎麼你了嘛?讀書人吃不得半點虧,咋個行嘛。」

    熹平指了指棋局,「拿走,有臉就再拿幾顆。」

    老秀才一愣,忙不迭從棋盤上提子多顆,「嘿,天底下竟有這樣的請求,奇了怪哉,只好違背良心,滿足你!」

    熹平再不下棋,將手中所捻棋子請求放回棋盒。

    老秀才看著棋局,也將手中多顆棋子一一復原棋盤,然後感慨道:「不曾想在棋盤上贏了熹平,傳出去誰敢信吶。」

    熹平笑呵呵道:「怎麼不說以前是關門弟子不在身邊,一直藏拙了七八成棋力。」

    遠處對峙雙方。

    陳平安手持劍鞘,「送送你?」

    曹慈搖頭道:「不用。」

    兩人幾乎同時轉身,一個返回涼亭,去與先生師兄碰頭,一個準備走出功德林,去跟師姐見面。

    兩位已經登頂武道的止境武夫,兩人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背對而走,都腳步緩緩,氣定神閑,十分從容。

    一個想著,替師父、師兄都與陳平安講完了道理,好像就自己好像沒什麼事情,來功德林散步?好像小有遺憾。

    一個想著,江湖裡魚龍混雜,有闖江湖的人,跑江湖的人,混江湖的人。有的人身在江湖,卻永遠不會是江湖人。

    白衣曹慈,想著那個不輸賭局,身後那個年輕隱官,聽說最會坐莊掙錢,有無押注?

    青衫陳平安,想著自己連輸三場,弟子後來又輸四場,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啊。

    一個想著自己,這輩子好像一直都是被問拳,自己卻極少有主動與他人問拳的念頭,今兒月明星稀,天地寂靜,好像適宜與人切磋。

    一個沒來由想起,二樓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說學成拳,遞拳之後,要教天下武夫只覺得蒼天在上。出拳大意思所在,就是身前無人。當下自己這麼走著,當然是身前無人,可只要轉頭,不就身前有人了?

    曹慈覺得就這麼走了,總歸差了點意思。

    陳平安覺得時隔多年,錯過曹慈不像話。

    於是兩人同時停步。

    曹慈站在原地,伸手雙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長袍的袖口,穿這件法袍再遞拳,會不夠快。

    陳平安將手中劍鞘,拋向了涼亭那邊,讓君倩師兄代為保管,停步後卷了捲袖子。

    曹慈轉過頭,笑問道:「切磋一場,點到即止?」

    陳平安同樣轉過頭,「你年紀大,拳高些,你說了算?」

    下一刻,原地都已不見兩人身影,各自傾力遞出第一拳。

    整座陣法禁制足可鎮壓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如有山嶽離地,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氣機漣漪之激蕩,以兩位年輕武夫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的參天古樹悉數斷折崩碎。

    浩然天下的光陰長河,會自行繞過一座功德林,此間被至聖先師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拘押在功德林之內,任由經生熹平掌控。

    經生熹平站在涼亭外的台階上,抖了抖袖子,施展神通,使得光陰長河倒流,曹慈和陳平安雙方拳罡如瀑,帶來的折損,瞬間恢復原貌。

    若是等到雙方打完了,再倒流光陰長河,就連熹平都不敢確定,這座功德林會與先前絲毫不差。

    左右則稍稍解禁修為,一身劍氣流瀉,剛好護住涼亭,遮擋那份遮天蔽日的洶湧拳意。

    曹慈背靠一棵參天古木,身後古柏輕輕搖晃,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舊是白衣,只不過收起了那件仙兵法袍入袖。

    遠處陳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橋欄杆上,額頭處微紅。

    兩人之間,原先出現了一條深達數丈的溝壑,只是被經生熹平以術法抹平。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倏忽不見,既然有人幫忙收拾爛攤子,那就無所謂禮數不禮數了,事後再與熹平先生賠罪不遲。

    腳下一座白玉橋,剎那之間化作齏粉,僅僅是一腳輕輕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極深,地底下傳來陣陣悶雷。

    陳平安雖然拳在下風,但是差距遠遠沒有當年劍氣長城那麼大。

    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虧更多,卻絕對再不會連曹慈的衣角都無法沾邊。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頸處的一招,由於先挨了曹慈當頭一拳,距離被稍稍拉開,陳平安腦袋後仰幾分,再一拳作掌,順勢往下打在對方心口處。

    若是換成馬癯仙之流,挨這麼一下,最少得躺床上去,數月說不出一個字。

    曹慈早就知道陳平安很能扛,體魄堅韌異常不講理,在那劍氣長城,練拳極狠,路數太野,不過陳平安方才額頭挨了結實一拳,渾然無事,還是讓曹慈有些意外。

    雙方皆身若長虹,隨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縮地山河,各自單憑一口純粹真氣,在功德林之內,穿梭不定,要麼各自錯開對方拳招,要麼以拳換拳,絕無一方拳中對手、一方拳頭落空的可能。

    不過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確實未能拳意銜接,曹慈期間雙指併攏,在陳平安遞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經將身上殘餘拳意抹掉。

    比起郁狷夫當年竭力打斷神人擂鼓式的連貫拳意,曹慈確實要輕描淡寫太多。

    曹慈側過頭,依舊被一拳橫掃,打在太陽穴上,曹慈腦袋晃蕩幾下,只是腳步穩固,只是整個人橫移出去幾步。

    陳平安被曹慈雙拳砸在胸口,看似雙手同時遞拳,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拳意,使得陳平安不但雙腳離地,瞬間倒飛出去十數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劍修一劍攔腰斬開,武夫體魄還好說,受傷不重,陳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兩拳的大半勁道,只是修士的氣府靈氣卻是隨之洶湧跌宕,不算輕鬆。

    曹慈趁勢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陳平安頭顱。

    天地間,又有數個白衣曹慈,一一在別處現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

    結果陳平安就像同時挨了曹慈的先後六拳。

    不是躲過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後一腿橫掃腰部,剛好被陳平安躲過了。

    曹慈收拳時,立即換上一口純粹真氣,雙膝微曲,消失無蹤。

    陳平安飄蕩向那處涼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個旋轉,落在更遠處,卻沒有落地,期間同樣換了口真氣,身形消散在半空。

    互換一拳。

    方圓三里之地,雙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渾無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萬條縱橫交錯的細密劍氣充斥空中。

    以至於經生熹平一時間都不好逆轉光陰。

    陳平安站在一條河岸邊,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跡。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條河水,漩渦無數,皆是被紊亂拳罡撕扯而起。

    陳平安笑問道:「拳招有無名字?」

    曹慈點點頭,「曇花。」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們倆,講究個什麼,多學學我。」

    他娘的,什麼曇花,曇花一現?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這種事情,也得學學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強行咽下一大口淤血算什麼。」

    陳平安突然緊皺眉頭。

    體內小天地,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山河震動的不妙異象,這才曇花此拳的精髓所在?與那劍修飛劍一穿而過之後的難纏劍氣,差不多?

    河上已經不見白衣,只聽曹慈笑言一句,「這一拳,暫名流水。」

    下一刻,陳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廟廣場那邊。

    倒是沒有一路翻滾,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轉,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來到文廟之外,「陳平安,到現在還穿著法袍,就這麼不計較毫釐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讓我幫忙砥礪體魄,這沒問題,只是連勝負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眯起眼,「我覺得你還沒到這個時候。」

    陳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覺得你今夜來歸還劍鞘,不挨你幾拳,心裡邊過意不去。」

    話是這麼說。估計曹慈不會相信,其實陳平安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實上,陳平安確實有個難言之隱。

    因為承載妖族真名一事,自家體魄玄之又玄,陳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穩,加上先前又被那個從天外重返托月山的十四境老傢伙,為老不尊,給對方狠狠陰了一把,所以陳平安一旦放開手腳,傾力出手,與曹慈往死里打這一場架,拳腳會順勢扯動道心,自然而然,就會殺心四起,若是與人捉對廝殺分生死,毫無問題,可與曹慈問拳,卻是切磋,就會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

    問拳已經無意義,更沒意思。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問道:「你自創多少拳招?」

    曹慈說道:「不到三十。」

    陳平安點頭道:「有點少。」

    曹慈問道:「看樣子,你接下來出拳,能更認真幾分?」

    陳平安臨時找了個法子壓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點頭道:「不過事先說好,別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隨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沒事。」

    曹慈第一次遞拳之前,正兒八經拉開一個拳架。

    白衣一振,大袖微搖,拳意內斂到了極致。

    但是文廟四周,天地靈氣竟是開始自動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為龍走瀆,不輕。」

    陳平安說道:「接拳而已。」

    涼亭那邊,熹平神色無奈,與劉十六說道:「君倩,你之前可沒說他們要離開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廟那邊去。」

    一直看著小師弟問拳過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勞,問題不大。」

    方才劉十六說了件事,如果不談拳招深淺、拳意高低,只說體魄,還是小師弟更勝一籌。

    結果老秀才一巴掌一個,「小師弟給人打了,你們還笑?!」

    劉十六笑道:「也不是誰都能讓曹慈放開手腳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證明。

    這意味著曹慈都有了點勝負心。

    老秀才說道:「說實話,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虧得有個曹慈在前邊,那麼關門弟子陳平安,在武道一途,就會走得格外堅定。

    而且曹慈這麼個孩子,走的越高,不管怎麼個高,老秀才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覺得是好事。

    老秀才當然會對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過分,但是陳平安與人相爭,不管是道理,還是武學,總不能想著站在陳平安對面的對方就錯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對方對,更高,學生陳平安就一步步腳踏實地,隨之更對,更高,才是老秀才心底對陳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終究不是那種必須分輸贏的市井吵架。

    條條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講理之人,其實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講越爭越分明,拳腳越磨越煉越穩重,道心越砥越礪越光明。

    熹平點頭道:「只要陳平安能夠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開半個身形,就不是問題,還有機會。」

    雙方如今只差半步。

    別看今夜問拳,陳平安挨拳頗多,其實勝負並不算太過懸殊,一來陳平安的武學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來的,再者雙方既然只為分勝負,不求分生死,所以這場問拳,對雙方而言,出拳傾力,但是殺心不足,都還談不上真正的酣暢淋漓,目中無人,心無所礙。

    劉十六說道:「雙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會重新拉開點距離。所以小師弟將來在歸真一層,必須好好打磨。」

    躋身止境之前的山巔境,曹慈可能是為了應對扶搖洲的那場大戰,略顯倉促,但是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反而要更加心無旁騖。

    如今又不一樣。

    曹慈太純粹。尤其當他心氣一起,此後練拳氣象,就會很嚇人。

    劉十六不會因為自己是陳平安的師兄,就對曹慈這個年輕人有任何成見,恰恰相反,劉十六很欣賞曹慈身上的那種氣勢,就像在與數座天下說個道理,我必然拳法無敵,既不會妄自菲薄,也絕不得意忘形,這就是一件很天經地義的事情,旁人認與不認,都是事實。

    反觀小師弟回了家鄉,卻要分心太多。只說練氣士身份,尤其是身為劍修的幾把本命飛劍,就會是個不小的累贅。

    老秀才一瞪眼。

    劉十六立即與先生歉意道:「算我烏鴉嘴。」

    經生熹平一閃而逝,出現在了文廟台階頂部,這兩傢伙打架,總不能仗著自己收拾殘局,你們倆就真不管不顧愣頭青了,拆了身後文廟才罷休。

    前來議事、湊熱鬧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離開文廟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

    所以事後不少山巔修士,都很遺憾錯過了今夜的這場熱鬧。

    哪裡能想到,議事結束之後,除了那幾個雲波詭譎的山上陰謀算計,讓人心悸,只會讓人更加腳步匆忙,一些個自認境界還不高的上五境修士,只會催促渡船加緊離開是非之地,不曾想還會有這麼個天大熱鬧可看?會來這麼一場被後世讚譽為「青白之爭」的問拳?

    白衣曹,青衫陳。

    兩位年輕大宗師,竟然將功德林和文廟作為問拳處,拳出如龍,氣勢如虹。

    經生熹平雖然小有怨氣,只是不耽誤這位無境之人欣賞這場問拳的時候,坐在台階上,拎出了一壺酒。

    畢竟能夠這麼近距離看拳,獨此一份,機會難得。

    文廟議事結束,就關了大門,功德林裡邊,除了老秀才那撥人,其餘幾位需要暫留幾天的儒家聖賢,也還是離著有點遠。至於四處渡口,泮水縣城、鴛鴦渚等地的山水神靈和練氣士,哪怕是一位仙人、或是山君湖君察覺到此地跡象,遙遙掌觀山河,都不用經生熹平刻意遮掩,就會看不真切,曹慈和陳平安雙方拳意流散使然。

    文廟廣場上。

    一道白虹,一抹青光,因為雙方出拳、身形轉移太快,交織出一大片的青白光線。

    一位玉璞境劍修傾力出劍,也只能斬開些許痕迹的白玉廣場,都不知道這兩個武夫是怎麼出的拳,竟然變得處處裂縫,這還不算專門砸拳在地,經生熹平看得嘖嘖稱奇不已,以此佐酒,喝得極有滋味,天底下的十境武夫,都這麼氣力大如龍象嗎?

    如此說來,先前邵元王朝的林君璧,醉醺醺躺在台階上睡覺,比起這兩個武夫,真不算什麼失禮的事情。

    曹慈出拳,仙氣縹緲。挨拳不多,即便白衣被一襲青衫砸中,多是立即就被卸去拳意,不過曹慈偶爾踉蹌幾步,很正常。

    陳平安出拳也不差,氣魄極大,至於挨拳,挺穩當。

    竟是一次都沒有摔地上起不來的場景,或指或掌或手肘一個撐地就能起身。

    而且熹平逐漸得出個結論,陳平安這傢伙有點無賴啊,輕拳無所謂,砸曹慈身上哪裡都成,一有機會,只要拳重,拳拳朝曹慈面門去。

    所以等到雙方拉開距離,幾乎同時吐出一口濁氣和淤血,各自再迅速互換一口純粹真氣。

    陳平安衣衫襤褸,渾身浴血,不過等到站定後,紋絲不動,呼吸沉穩。

    曹慈則是鼻青臉腫,滿臉血污。

    曹慈伸手抹了把臉,氣笑道:「你是不是有病?!」

    一門心思打人打臉,好玩嗎?

    陳平安以拳意罡氣輕輕一震衣衫,滿身鮮血如花開,怒道:「你管我?!」

    老子不得幫開山大弟子找回場子?

    涼亭內,老秀才憂心忡忡,心疼不已,問道:「君倩,差不多了吧?」

    劉十六搖搖頭,「對雙方來說,剛剛……熱手吧。曹慈許多自創拳招,還有不少瑕疵,也需要拿小師弟當磨石。」

    左右點頭道:「陳平安與人對敵,擅長避重就輕,所以才能夠在戰場上以傷換命,想要某天贏過曹慈,就必須要先熟悉曹慈的拳路,曹慈好像在不論什麼拳招、追求幾拳十數拳疊為一拳的圓滿拳意,力求最終一拳不落空、就能分出勝負和生死的某種幽玄境界,所以正好,各取所需。」

    因為雙方問拳動靜太大,李寶瓶,李槐和鄭又乾,都趕來了涼亭這邊。

    李槐看得滿頭汗水,果然習武練拳這種事情,根本不適合自己,還是讀書好啊。

    鄭又乾聽說過曹慈,也是個在兩洲戰場殺妖如麻的傢伙。

    鄭又乾都不忍心去看小師叔了,與劉十六顫聲問道:「師父,小師叔不疼嗎?」

    劉十六笑道:「那份傷勢落在別人身上,早就可以滿地打滾了,你小師叔,就還好。」

    說完這句話,劉十六就立即抬起雙手,果不其然,剛好接住了先生的巴掌。

    左右神色淡然道:「簡單來說,曹慈在追求問拳只是一拳的武學境界。你們小師叔,則需要找出一種熟悉、適應繼而破解曹慈這種無敵之境雛形的方法。如果說得再懸乎一點……」

    李寶瓶好像從左師伯這邊接了話,自言自語道:「小師叔和曹慈他們……還是身前無人。」

    左右眼神欣慰,有了些笑意,「寶瓶此言極准,一語中的。」

    故而問拳雙方,兩人身前真正所站之人,其實是一個未來的曹慈,一個以後的陳平安。

    看在小寶瓶的份上,老秀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輕輕拍了拍左右的肩膀。

    文廟廣場上。

    酈先生在內的一撥夫子先生,都紛紛現身,因為都聽了消息,趕過來喝酒觀戰,當是事務繁重,找個機會散心了。

    結果那兩小子年紀不大,架子恁大,好像不願被太多人旁觀,竟是同時拔地而起,直接去往天幕處問拳了。

    一抹青色一抹白,聯袂遠遊天幕,期間換拳不停,各自撤退,再瞬間撞在一起,文廟地界,雷聲震動,不少老百姓都紛紛驚醒,陸陸續續披衣推窗一看,明月高懸,沒有任何下雨的跡象啊。莫不是又有仙師鬥法,只不過聽聲音,剛好是在文廟上空那邊,甚至不是幾個神仙扎堆的渡口,咋回事,文廟這都不管管?

    經生熹平沒有立即逆流光陰長河,修繕文廟廣場,只是收起了酒壺,抬頭望向天幕。

    一位老夫子蹲在白玉地面上,伸出手指,抹了抹裂縫,再環顧四周,遍地痕迹,忍不住驚嘆道:「武夫打架都這麼凶?那個年輕隱官遞劍了不成?」

    熹平搖頭笑道:「不曾出劍,只是問拳。」

    酈老先生以心聲問道:「熹平先生,如果那小子出劍,不拘泥於武夫身份,那麼這場架勝負如何?」

    熹平說道:「還是曹慈贏,不過代價很大。」

    極有可能,人間再無劍仙隱官,與此同時,浩然天下未來也會少掉一個武神曹慈。

    酈老先生喝了口酒,笑道:「先前碰到過這小子,聊了幾句,挺和氣禮數一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年紀輕輕就當隱官的人,結果挨了一路冷眼閉門羹,也沒見他生氣半點。」

    年輕人與老人言語時,坐在台階上,雙手虛握輕放膝蓋,還會微微側身,始終與人直視。

    老人看待年輕人,後者意氣風發、豪言壯語什麼的,見過、聽過就算,誰都是年輕人過來的,不稀奇。反而是有些細節,卻會讓老人牢牢記住。

    所以文廟之外,都會覺得那位青衫劍仙,跋扈至極。

    文廟之內不少陪祀聖賢和夫子先生,可能就會看得更多。

    勉強還算一襲青衫的年輕人,好像挨了一記重拳,頭朝地,從天幕筆直一線摔在地上,臨近文廟屋頂的高度,一個翻轉,飄落在地。

    白衣隨後現身,站在一旁。

    曹慈與文廟台階那邊的熹平先生,抱拳致歉,然後離去。

    陳平安同樣抱拳,再重返功德林。

    廖青靄見到曹慈之後,絲毫不擔心這個師弟問拳會輸,所以她的第一句話,竟然就是「我之前說三十年內與他問拳,是不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只是這句話一說出口,廖青靄這個當師姐的,在師弟曹慈這邊,就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位學生,面對先生。

    而廖青靄這些年,練拳一事,因為師父裴杯經常不在身邊,需要忙碌軍國大事,不然就是去蠻荒天下駐守渡口,所以廖青靄反而是與曹慈問拳請教頗多,曹慈當然是為她教拳喂拳,雙方雖是師姐弟的關係,可在某些時候,廖青靄下意識會將曹慈當成了半個師父。

    曹慈微笑道:「師姐,有這個念頭,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難為情的,如果師姐能夠徹底打消這個想法,我覺得算是與陳平安問拳的第一拳,不是壞事,是好事。」

    廖青靄聞言後,再無半點負擔。

    她看了眼「很陌生」的師弟,印象中曹慈從未如此狼狽。

    曹慈板著臉說道:「陳平安比我慘多了。」

    說完這句話,曹慈彷彿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起來。

    廖青靄看著這個師弟,不知道天底下有哪個女子,才能夠配得上身邊白衣。

    到了涼亭那邊,劉十六按住陳平安的肩膀,察看小師弟人身小天地山河萬里的細微跡象,點頭笑道:「還好,修養幾天,問題不大。不過近期就別與人動手了,不然肯定會留下後遺症,一定要慎重。」

    陳平安與君倩師兄點點頭,然後轉頭對李寶瓶他們笑道:「沒事,都別擔心。」

    好像有些牙齒打顫,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

    左右讓李寶瓶三個先離開涼亭。

    問拳結束後,陳平安除了傷勢,一身血氣、劍氣和殺氣太重。

    尤其是鄭又乾,在小師叔現身涼亭後,小精怪就立即臉色慘白。

    君倩這才取出一隻瓷瓶,遞給陳平安,「每天三顆,大致跟著三餐走,一個月後,每天再減少一兩顆,你自己看身體恢復的情況,酌情而論。」

    陳平安右手下垂,整個人頹然坐在長椅上,立即用左手打開瓷瓶,倒出一顆,輕輕拍入嘴中。

    老秀才坐在一旁,笑容燦爛,與這個關門弟子豎起大拇指。

    學拳,練劍,治學,吟詩刻章,做買賣,找媳婦,為文脈開枝散葉,樣樣是強手。

    陳平安與先生咧嘴一笑。

    其實對於療傷、養傷一事,陳平安更是行家裡手。

    所以當晚回了住處,熟門熟路,按部就班。

    後半夜,陳平安睜開眼睛,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

    先生好像大半夜獨自一人,散步路過,只是停步片刻,卻沒有久留。

    陳平安就繼續屏氣凝神,手掐劍訣,坐在蒲團上。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走出屋門,發現只有師兄左右坐在院子里,正在翻書看。

    看了眼陳平安,左右說道:「我讓寶瓶他們幾個不著急過來,下午再說。」

    左右繼續看書。

    陳平安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左右頭也不抬,「有話就說。」

    陳平安硬著頭皮說道:「師兄知道蔣龍驤大致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是師兄很難真正與蔣龍驤為敵。」

    左右放下手中書籍,轉過身,問道:「怎麼講?」

    陳平安給出心中的答案,「因為師兄是讀書人,劍術再高,出劍還是會講規矩,恪守禮儀。加上師兄不知道蔣龍驤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壞事,好事,都不清楚,至於蔣龍驤哪些事情是有心行善,是在朝野沽名釣譽,哪些事情是無心行善,師兄只會更加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師兄面對這些人和事,其實就會束手束腳。」

    左右面無表情,不過沒有攔著這個小師弟教訓自己這個師兄。

    「我知道。」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就像是蔣龍驤的賬房先生,會幫他記賬,不收錢的那種。蔣龍驤給錢讓我不當,都不行的那種。所以對付蔣龍驤這種人,我比師兄擅長很多。我知道怎麼讓他們真正吃痛,在我這邊哪怕只吃過一次苦頭,就可以讓他們後怕一輩子。

    想著惡人自有惡人磨,不對,如果惡人只有惡人磨,也不對,用惡事磨惡人,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說出這番話,陳平安是做好了師兄惱火的心理準備。

    畢竟有些不敬。

    只是不吐不快,早就想說了。

    左右說道:「繼續說。」

    遠處,老秀才和君倩正躲起來掌觀山河,先生與學生倆人屏氣凝神、目不轉睛……看熱鬧。

    這邊,陳平安戰戰兢兢說道:「師兄,我的心裡話講完了,算不算道理,師兄說了算。」

    左右看著陳平安,竟然突然笑了起來。

    陳平安從沒有在師兄這邊,看到那種眼神。

    印象中,左師兄只有在幾個晚輩那邊,才會有這樣的表情。

    左右笑著點頭道:「書沒白看,都能與大師兄講道理了。」

    陳平安還是有些習慣性的惴惴不安,「師兄是說真心話,還是在心裡邊偷偷記賬了?」

    要知道自家文脈的賬房先生,一早就是這個師兄。

    左右搖頭說道:「你這個當師弟的,不能總覺得事事不如師兄。如果在我這邊,只會唯唯諾諾,先生收你這麼個關門弟子,意義何在?」

    遠處,老秀才看著君倩手心畫卷,忍不住訓道:「就你話多,架子恁大。」

    劉十六在一旁點頭附和道:「左師兄是得改改,總這麼欺負小師弟,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在左右身邊,怎麼沒這話?」

    劉十六答道:「既然有先生在,就輪不到學生仗義執言了。」

    老秀才點點頭,很滿意。

    這傻大個,其實是最不吃虧的一個,一向是什麼熱鬧都看著了,就是不挨罵不挨揍。

    老秀才站起身,大手一揮,「走,給你小師弟撐腰去。」

    劉十六跟在後頭。

    師兄弟兩人,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之所以說這個,是希望師兄以後如果在劍氣長城,聽到了某些事情,不要生氣。」

    左右說道:「比如寶瓶洲,桐葉洲?」

    陳平安點點頭,「可能會有很多事情,會做得不那麼講究讀書人身份。」

    左右說道:「你打得過大驪的宋長鏡,還有那個玉圭宗的韋瀅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搖頭道:「目前肯定不行。」

    左右懶得再說話,繼續看書。

    陳平安想了半天,才明白師兄的言下之意。

    在劍氣長城或是蠻荒天下,他這個師兄,如果聽見了某些事情,一般情況,不會理睬,只會置若罔聞。

    所以左右在意的,不是陳平安想像的那些傳聞、說法,而是小師弟在浩然天下,與誰起了爭執,又打不過。那麼他這個當師兄的,就去問劍。

    老秀才來的路上,剛好錯過了最後這幾句,所以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欺負師弟算什麼本事,當先生的,都沒開口,輪得到你?

    左右不敢與先生頂嘴半句,就對著陳平安笑了笑。

    這筆賬,算你頭上。

    陳平安立即懂了。是先生畫蛇添足了。

    這一天,正午時分,沾李槐李大爺的光,嫩道人做夢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大搖大擺走入中土文廟功德林。

    嫩道人進了功德林第一件事,都不是找李槐,而是直接找到了文聖一脈輩分最高……老秀才。

    不然去找歲數最大、拳頭極硬的劉十六?

    還是那個追著蕭愻砍、一直追到天外的左右?

    至於陳平安,關係一般,不熟。

    與老秀才一番攀談下來,嫩道人乘興而去,滿意而歸,私底下與李槐唏噓不已,「文聖老先生的學問,還是很高的。」

    李槐奇怪道:「老嫩,這都沒聊幾句,你怎麼看出來的?」

    嫩道人說道:「文聖說的那些個道理,我都聽得懂。」

    最後老先生問了蠻荒桃亭一個問題,同樣的一個道理,禮聖站在你面前,你就覺得有道理,凡俗夫子與你說,就覺得沒有道理,如此對不對?

    嫩道人當時就給出心中答案了,對是當然不對的,不過擱自己,捫心自問,還是只會聽禮聖的道理。

    嫩道人覺得這話一說出口,自己在文聖這邊,算是栽了,不過還是不後悔,與其跟老秀才撒謊,不如有話直說。

    再說了,讀書人好騙嗎?當然不好騙。既然騙不了對方,總不能再騙自己。

    不過老秀才卻沒有半點生氣,反而說了句,不是那麼善,但還是個小善,那麼以後總有機會君子善善惡惡的。

    嫩道人不敢在功德林久留,立即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

    與老秀才相談甚歡一場,可是等於與文聖切磋學問啊,已經十分知足。

    顧清崧和柳道醇,這兩位道友,顯然就無此本事了。

    下午,陳平安在李寶瓶三個都來看他的時候,說咱們去功德林最高的地方聊天?

    李寶瓶眼睛一亮。

    功德林最高處,不是下棋的涼亭,不是書樓,是棵古柏。

    李寶瓶帶的路。

    鄭又乾覺得這個師姐的學問,很駁雜,這都知道。

    於是陳平安,李寶瓶,李槐,鄭又乾,都坐在了那棵古柏枝頭上,就只是閑聊。

    作為小師叔的陳平安,想到了什麼,就隨便聊什麼。

    他說我沒有想過要成為現在這樣的一個人。

    沒辦法先想過,也不是特別想這樣,如果可以的話,願意拿很多珍貴的東西,去換一兩個最珍貴的。但是看到你們,就會覺得很值得,沒什麼好抱怨的,已經很好了。

    攤開手掌,陳平安開著玩笑,說手中有陽光,月光,秋風,春風。

    還說人情世故事上練,破我心中猶豫賊。

    ……

    這天黃昏,除了老秀才,學生和再傳弟子們,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包裹,準備離開文廟,各自遠遊。

    左右問道:「先生,學生能做什麼?」

    「問這個做什麼,不需要。」

    老秀才笑道:「不過可以問一問自己,當師兄的,能做什麼。」

    左右沉默片刻,「小師弟總能照顧好自己,我很放心。」

    陳平安有些受寵若驚,憋了半天,只能說道:「師兄過獎了。」

    左右說道:「收下。」

    陳平安說道:「好的。」

    有聚就有散。

    人生好像處處是渡口折柳離別處。

    左右會重返劍氣長城。

    劉十六說自己會帶著鄭又乾,先去趟西方佛國,已經幫這個開山大弟子找好了修行地,再單獨去那青冥天下,找好友白也。

    茅小冬會留在禮記學宮,為儒生傳道授業解惑。

    陳平安需要立即返回夜航船。

    李寶瓶和李槐會一起返回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

    每一位嫡傳弟子和再傳,都各有各的最好,在老人眼中,都是最好的。

    所以老秀才最後的一句臨別贈言,只是笑道:「都好好的,平平安安。」

    等到所有人都離去。

    老秀才獨自坐在涼亭內,只是這一次,老人沒有太多的離別傷感,反而期待下一場重逢。

    只是想起了關門弟子之前坐在高枝上,喝著酒,與小寶瓶他們隨口胡謅的一首小詩。

    極美。

    「一棵山中幽蘭。

    它從不曾見過世人,世人也不曾見過它。

    便不開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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